早年间,听得人说起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位先生给人看风水惹出的云然一段事故。

当在未远之古昔年间,成邑有位石之虚先生,自然姓石,双名之虚。此人好老庄之学,又通周易,更善风水之术,人皆称其为风水先生。人有求之者,他常能应其所求,与人看阴阳宅地,谋划建筑,远近皆服其术。而同邑有一人,姓吴,名泚,与石之虚年相若。二人幼时曾入塾同学于一师,同窗既久,相交甚厚,比之亲兄弟亦弗如远甚。平日里各个忙着自家生计,互相不曾打扰,每在闲时,两人倒常会在一起,或茶或酒,你斟我酌,慢悠悠娓娓叙谈,不外是谈些个古往今来,生意经营,稼穑时令,奇闻逸事。

这石之虚在乡闾之中也算个饱学之士,只是专好道学,不十分以家事为意,又加结发之妻不幸早年病亡,其感念之心不能自已,故而一直独善其身,再不论婚娶。其每日除生理之外,便是研习所学,将自己平生所悟所得悉心传授于弟子,弟子亦尽得其传。

一日,春来无事,石之虚与吴泚,二人相约出外踏青。一路走来,但见野田新绿,燕舞鹊噪,丽日和风,好一派生机盎然。看着这春气蒸蒸,山川历历,万物向荣,两人身在其中,触景生情,不免发出春光无限,人生苦短之慨。

吴泚言道:“自你我幼时同入村学,转瞬几十春秋,不想如今已是偌大年纪。真乃日月如梭,想来令人长叹。”

此时石之虚正自向前瞻观着山川景色,闻吴泚之言,回首说道:“君之所言果然不错,却是这心下之情未免有些太过感慨。不闻老子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彭祖寿长今亦不存焉。万物生生,适可不灭。叹他何来?自得其乐,可也!”

二人如此且谈且走,渐次信步前行,看看离村远了,二人亦未在意。不知不觉,两人已登上一道丘梁。立于丘梁之上,居高临下,远眺近观,不觉豁然开朗。

石之虚道:“这一处地方,好生面熟,怎的以前不曾来过?”

吴泚指着前边道:“前方那一片旷野,就是我等幼时常去玩耍之地。哥哥如何却忘了?”随之,又开口赞道:“此处景致果然好极,令人见此身心顿然开朗!”

正说话间,忽听下面有“喵呜”猫叫之声,高低断续,似戏耍,又似斗架。二人循声定睛一看,就在不远处,一只肥壮的狸猫,竖尾攒头,正向前作眈眈虎视之状。又闻有微微“咝咝”声,不时从地上发出。

二人不看则已,一见俱各惊讶异常,竟然一条宛如胳膊粗细,足有丈八长短的大青蛇,正在和那只狸猫对峙!石之虚不由得脱口惊叹:“妙哉!好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往时竟未曾留意,却不料此处竟是如此一块风水宝地!”

吴泚闻言,心中一动,便欲下去看个究竟。石之虚忙伸手将其拉住,低声道:“且慢!”转眼再看时,两物俱已不见,仍旧空寂一片,不知所亡。石之虚似乎颇有遗憾。

吴泚问道:“适才哥哥说什么,藏龙卧虎之地?”

石之虚道:“君不见方才那一场龙虎斗?其实并非真正厮杀,实乃嬉戏耳。此即风水之显现,再看周围之山川形势,亦足以证之。此即绝好一块阴宅之基,倘若设祖茔于此,几乎立竿见影,子孙必富且贵。”

吴泚道:“哥哥先前曾允诺为弟觅一风水之地,既如此,何不就将此地之灵异赐教于我,不论货值高下,我必购之,以为祖茔。”

石之虚道:“贤弟,实不相瞒,此地未必适于你。此乃大吉大凶之地,倘子孙不贤不肖,必致土崩瓦解之祸,顷刻即见败落。还是容当再议。”

石之虚此言确非臆造,只是没有明白说出。这其中却还另有一个不虞之故。据说此类风水之地,深含天机,看风水者,绝不敢轻易明指正穴所在。否则,泄露天机,便会因之而罹殃取祸,轻则眇其双目,重者将有性命之虞。

吴泚哪知个中缘由,依然环视四周,兀自久久流连,不忍离去,并连连问询趋利避害之法,其意甚切。见吴泚意下这般不舍,石之虚沉吟良久,吁一声说道:“地虽如此,然尚有禳解之法,或可祷之。贤弟既如此看中此地,我便如弟所愿,为贤弟详作指说,贤弟从事当一切简易方可,不可铺张。然后,我当凭全能,为一禳解,以我之力料也无防。”

于是为其指划方位,细陈五行阴阳休咎之应;遴择时日,迁营坟墓,平填旧穴,一切如故;行事肃静、简易,他人所不知。

再说石之虚先生,亦斋戒沐浴,闭关而求禳解。而嘱请吴泚父子轮流守侯,禁绝外人打扰。

七日七夜后,时辰已到,但听室内一番响动,房门启处,石之虚神情疲惫,二目无光,怠怠而出。见吴泚正在,不免长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君家安好可聊慰我心,然我百日后必失双目。此实乃天意如此,我力不能逮,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自此,石之虚目力日见不济,百日后果然失明了双目。吴泚深悔不已,愈加感激,千方百计将石之虚恭请家中,发誓定然供养终老,永不忘恩,并特立家规,晓谕子孙。

如此不数年,这吴家眼见着就蒸蒸日上,家道日益发达,千百倍胜于往日。吴泚心中明白,更加恭敬石之虚。而石之虚只是每天向道,不问他事。

福祚似乎有时也折杀人。正当这吴家发达之际,某一日,吴泚忽感困倦,不觉昏昏而昼寝。瞢腾之中,一阵极度的恐惧铺天而来,猛然惊醒,吓出一身的冷汗。自此一病不起,有如沉疴在身,一日差似一日。其子无计,求问于石之虚。石之虚略为思索,不禁怊怅而叹息道:“不想吾弟命舛,此一病恐难瘥之矣!”言罢,暗自潸然而戚戚。

未及月余,看看自己日渐病笃,料难得痊。吴泚便唤儿子到面前,再三叮嘱道:“尔等俱已亲历亲见,我家能有今日,全仗我兄石之虚之力。我恐不久人世,万一我之不在,尔等万万不可怠慢于他,他在即如同我在,要以事父之心相待他。千万晓谕子孙,我吴家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尔等必要切记!切记!”儿子唯唯领命,流泪道:“父亲说哪里话来,儿等只盼父亲病体康佳,共享天伦。请父亲安心养病才是,勿以他事为念!” 吴泚摆一摆手,道:“我儿孝心自是可嘉,然病势吉凶却由不得人,我儿谨记父言,不可有半点差池!”儿子道:“父亲自管放心,儿子谨遵父命就是!”

吴泚闻听儿子此言,微微颔首,仿佛放下天大一件事情,安然闭上了眼睛。众人再看时,溘然已长逝矣。

儿子们悲痛不已,遵父遗嘱,将父亲择日安葬。此后,谨遵父命,待承石之虚一如生父一般。乡闾皆夸其德,无不赞叹。

古人云,君子之德五世而斩。却不知何故,吴家才延至孙辈曾孙辈,这故事就起了变化。

此时吴家,不说富甲一方也已是官绅大户。其后人也已早早学会了颐指气使,呼奴唤婢,享乐安肆。争奈家中有的只是银子,饶它在那里生虫也哉?也许是合当如此,或者石之虚寿数太长,直至家道传至吴泚之孙辈曾孙辈,这石之虚竟依然健在!吴泚之孙辈大惑不解:“这老家伙,怎的还活着?”由是便觉他有些日渐碍眼。有此之想,便有此之言语,也便有此之行藏,不必天长日久,便已经将他不齿于家事。先是粗茶淡饭,然后是残羹剩饭,最后已是衣食不给,形同乞丐了。

然而,石之虚却总不见“甚矣吾衰也”之状。吴氏子孙无奈,只得将他弃之如敝屣,置之不顾,任其养在后院。这一回石之虚着实与乞丐无二了,然每日仍一如既往,终不见其作神游而仙去。

忽一日,已是春和日暖,石之虚破絮裹身,蓬头垢面,嶙峋枯槁而体气犹存,扶杖坐于后门外石上,正独自向日扪虱而晒。倏然,路上一人急步奔向前来,捺头便拜,口中惊问道:“师父,多年不见,缘何落到这般模样?岂不痛杀徒儿!”石之虚闻听此言,顿时心中豁然,迅疾抓住徒儿手臂,以手止之道:“切莫高声!此处多有不便,且借个地方说话。”师徒二人相扶将着,来至僻静之处,石之虚如此这般叙说一遍,遂慨叹吴泚一生高义,竟将得如此结局。子孙不肖,天数尽矣,非人力所能解也。言次不胜愀怆而唏嘘。

其徒道:“既如此,先生之厄必得破解,请先生教我,徒儿为先生破解之。”石之虚闻言,沉吟不语,似有所不忍。其徒反复又道:“先生仁心,固不忍也。恕弟子直言,先生如此以往,岂不坐以待毙?先生不能投明珠于火坑,无端而妄求焚如也。望先生决断!” “先生!……” ……思之再三,石之虚复凄然一声长叹,唏嘘良久,这才教弟子如此如此,弟子诺诺而去。

几日后,正值十五之望。待漏近夜分,子时将至,就见一人蹑足潜踪,推开吴家虚掩的后门,来到石之虚所居柴屋前,轻扣门扉,入门背起石之虚,走出房来,关上房门,轻步趫捷旋出院外,重又掩上后门。然后,迅速离开吴家,一路奔村外而去。

此时间,皓月当空,朗星稀疏,万寂无声,唯偶尔远处几声鸮啼。月光下彻,四野空荡,远近物景尽现黑白之色,幽幽惨惨,神神秘秘……

突然,远处,吴泚家墓地,出现两个身影,看得真切,正是石之虚师徒二人。月照清晰,徒弟搀扶着师父,在墓地边一土坎上坐下,好似有所等待。

不移时,忽听墓地响动,即见一土堆之上,仿佛“玲玲玎玎”袅窕婀娜从地下钻出一般,蓦地长出一簇莲花来。但见莲叶摇摇伸展,中间花乳渐大,蓓蕾绽开,顷刻间开成了闪闪晶莹的莲花!

徒弟见此,即刻如实禀告师父,心中更暗暗称奇。随即扶起师父,来至在莲花前,又如师父之言,将那朵莲花掐起。才一掐断,就见那茎梗断处汩汩然冒出晶莹真珠般相似汁液,徒弟迅疾以手中莲花蘸取汁液,细细涂于师父眼中。只见那汁液,水入沙地般渗入眼中,即见师父两眼睁开,双目渐渐明亮,重又见万物矣!而视其莲花,顷刻间枯萎凋谢,转瞬已化没土中,踪影皆无。周围气色顿时黯然,转与他处一般无二,再不复向时矣。

但见月明如水,大地无声,天地间一片幽邃寂静……

而师徒二人,乃时已徐徐走下山坡,石之虚停步顾望,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落,徒弟抚劝搀扶,乘着月色,望着前途大路,决然而前行,渐行渐远,自此一去,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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