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原野放浪形骸,褪去了曾经的稳重与端庄。我一直觉得秋天是一年中最为妩媚的季节,像一个成熟的少妇。从迈入秋天门槛那一刻,心就被诱惑,找不到一个释放的端口。逢到周末,心又搁不住了,久违的泗州城总在眼前似隐若现。

晨起的天空并不明媚,太阳心思满腹地从云层中露出一张脸,带着惨淡的愁容。翻开日历才知今天是秋分,秋分起,秋风凉,秋意更浓又三分。

    踏上远方的旅程,远方并不远,过淮河便是。站在第一山巅,可以眺望这一片土地。即将消失的“对宝巷”,对着的就是泗州城里的灵瑞宝塔。遗憾的是灵瑞塔早已倒了,倒在三百多年前的那一场水患。对宝巷也将不复存在,消失于一场人为的拆迁。

    过淮河大桥左转,这一片沉寂的土地下,就是被水淹没的泗州古城。曾经的繁华,化为眼前的落寞。站在残破的废墟上,希望能有一场长梦,梦回前朝。那时的古城,舟楫往来,车马喧嚣。

    一条乡村道路横贯南北,两侧意杨高大挺拔,一路连接着大桥三桥。这里常来过,秋深意浓之时,黄叶漫天飞舞,总让我想起《易水歌》里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泗州城考古遗址,便位于这道路左侧,一片意杨林下。

    来到香花门,考古遗址犹存,只是更见荒芜。漫天荒草已经高过人头,有水牛在草丛里咀嚼,有白鹭在牛背上盘桓,一切都是如此和谐、宁静与安逸。透过这一片土地,我看到了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他们就在我脚下的城市里忙忙碌碌。风细细掠过大地,我似乎又看到了来之三百多年前的惊涛骇浪。

    围栏挡起的考古遗址上,已经形成一汪水塘,映着天高地远的辽阔。曾经露出水面的汴河桥复又淹没水下,那一道弯弯的桥拱,在水波摇曳中隐现。每次来这里我总会想到隋炀帝,也会想到白居易的那一首《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儿时读这一首诗,怎么也没有想到汴水就在家门口流过,这不得不感谢隋炀帝。如果不是他当年下江南,开凿大运河,引汴水入淮,又哪里有泗州古城的“漕运中心”“水陆都会”盛世。繁华一梦,终究为水所患。

    默立在水边沉思,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时有水凫掠过,惊醒沉睡千年的旧梦。恍惚我便看到一艘艘漕粮北上,一叶叶扁舟南下。在这万千舟楫中,东坡正傲立船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浩渺淮河,孤帆点点,白云悠悠。

    东坡是盱眙的老朋友了,漫步南山皆诗草,有东坡写下的诗行。最喜欢的还是他的那一首《行香子·与泗守游南山作》:“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不经意回首间,目光越过长淮,我看到了第一山的葱茏与巍峨。我看到了苏东坡,我也看到了米大人正在遥望南山。当年正是有了米芾的南下,才有了那一首流传千古的《第一山怀古》:“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横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从此南山因诗而名,诗因米芾不朽。

    走在满目疮痍的遗址,脚下是破碎的瓦片,残缺的瓷片,断裂的墙砖,风过芳草萋萋。捡起一片残破的青花瓷碎片,捡起的是一段岁月的诗篇,这里经历了怎样的一个故事。一个残破的陶器,像一个独耳的酒樽,秋阳温暖地泻下,莫名想到醉卧沙场。

这里是泗州的香花门,曾经香烟缭绕,鲜花满地,城内官民列队迎接僧伽大师的真身入城。如今鲜花早已化尘与土,历史荒芜在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中。汴河水悠悠,荡去千年的浮尘。

    过汴河桥,向南一路之隔是“观音寺遗址”。方形的水塘,依旧是院落的造型。水塘里张网静待,那一尾尾游鱼的出现。这里曾是灵瑞塔旁的一个大型寺院,由三进院落约40余间房子组成。佛门之地多出异象,考古初步结束后,工地渗水为池,积水颇多。半年后池内自生鲫鱼数千万条,达600余斤,引为奇事。

    紧邻观音寺南面的是普照王寺,为唐代四大名刹之一。《佛经》载,这里曾保存有佛主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全国四份,这里有其一。寺始建于唐高宗时期,相传僧伽于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入唐,游历四方。后来到泗州临淮信义坊,“乞地施标将建伽蓝,声明标下是为古刹故址。”当地人果真在此处挖到一块“齐香积寺铭记”古碑,并得金像一躯,衣叶上刻着“普照王佛”字样。在场民众惊叹不已,争求布施。寺庙建成后即以出土“普照王佛”尊号名寺,由是佛光普照,感应四方。僧伽也在景龙二年(公元708年),被唐中宗遣使迎入长安,尊为国师。民间信仰僧伽为观音化身而礼拜供养,开启了盛行于唐宋两代的僧伽信仰,普照王寺也被佛学界公认为佛界“圣地”。

    在普照王寺内有一宝塔,名灵瑞塔,又称僧伽塔,是为僧伽大师的真身而建。灵瑞塔位于塔院右侧,考古挖掘期间曾来过,里面出土有龟趺与碑额。碑额铭文为:“大元敕建泗州普照禅寺灵瑞塔之碑”。碑身几经周折已于早年移到第一山上,碑文由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书写。龟趺与碑额的出土,让碑身、碑额与碑座合而为一成为了可能。

    灵瑞塔高50余米,为泗州城内的最高建筑,直到泗州城被湮没后依旧矗立水中,后人曾有诗记之。塔终究还是倒了,我见过那倒塌的塔基,一块块青条石横陈,不知道是否还会有站起来的那一天。

    站在汪洋恣意的泗州遗址前,久久徘徊,恋恋难舍。想起东坡的《九日次韵王巩》:“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这个秋天,我又何必忙着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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