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三月,是我沉痛的日子。

  满天澄蓝,遍地草绿的三月初,躺在州医院病床上的好友,被老天无情地禁闭了说话、观察、思考的原始本能,处于昏迷状态。冰冷的点滴高悬于病床的上空,昼夜不停地流入他的身体。病床左右两旁床头柜上摆放各种医疗器械和生命体征检测仪,导管布满他的全身,像捆绑着他一样,又像是给予他的礼物。

  每次来到病床前,我几乎做同样的动作。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摸抚那瘦弱的双颊,叫他的名字两声。肢体语言和语音,都不能撼动他的中枢神经、视觉神经、听觉神经。

  站在病床旁边,静静地观察他那被病魔折腾得萧条干瘪的脸,像是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紧绷的脸面挤不出丝毫微笑,像渐渐下沉的落日,没有了光彩。身体任医生护士和亲朋好友的摆布,不作任何要求,凸出从未有过的冷漠和无情,引发我苦思。曾有过肢体历险和精神历险并且生龙活虎的他,被病魔摧残得如此的具体,倒头便睡,不知饥饿。将郁积于心头的世俗杂念和精神负荷轻松地抹去,将人世间一切艰难和快乐,抛于脑后,不闻、不管、不问、不觉,令我无奈和痛心。

  他,曾经不仅一次对我及对友人说过,信任我在面对危难时的身心承受能力。很想对他说,我真没有他理解的那么坚强。我当然没有说,我们之间用温和的目光近距离的互相打量,点头默认,他已经没法做到。我的心里泛出透彻心脾的悲凉,给这个三月蒙上了一层无可为欢的阴影。

  来的次数多了,与他同在一个病房的病人家属问我是他的什么人?得知我只是他的好朋友而且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也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他们表现出惊讶的眼神。我知道他们是在揣测思量,当今这个社会的人都很忙、很累,为何对一个朋友会有这么周到,还会有这么多的关心?

  三月是踏青的好时光,朋友圈中晒出许多美丽的花草,推送光鲜亮丽的景区景点图片,我不感兴趣,还邀请我一起出外走走看看,我无暇顾及。根本没有心情去体验日光云影勾画春天的韵律和季节变换带来的快乐。无情之草木,景区景点再壮观,怎能安顿有情之心?怎能平衡我这个三月的疼惜?

  早在去年九月中旬,他就到北京治疗。春节前几天,他的妻子在电话中告诉我,生命危在旦夕的他,很想见我。听到这话,我毫不犹豫的决定,赶赴北京。

  飞机晚点,我赶到北京天坛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一张病危通知书,一张躺在病床上憔悴的脸,让我心灰意冷,忧郁绞缠。这份锥心之痛,难以言喻。作为知己,我洞悉到他幽微的精神世界,知道他的心在滴血。可我马上意识到必须保持坦然,不能让敏感的他觉察到我的失落和忧虑。否则,将会加剧他更多的疑惑、更多的烦恼、更多的辛酸。

  站在病床旁边,我握住他的手,劝他少说话。可他一再表态,再不说,老天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还慎重吩咐他的妻子找板凳来请我坐下说话,不忘记对我的尊重和友爱。我们曾无数次交流过,再好的朋友,即便是自己的亲人,都不能随便,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此非常时刻,生死绝续之交,危亡雷撼之际,生命朝不保夕,仍能一如既往,着实令我感动。

  曾经,在宽怀畅饮中或花前月下闲谈,他喜欢曹操、王阳明、曾国藩、季羡林、范曾、余秋雨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的作品。那天,他绕开我们平时优养身心的话题,句句都是安排他后事的嘱托。是啊!他已经感知天堂对他盛情的邀请,阴曹地府马不停蹄地催促,要挟他上黄泉之路。

  我说,有幸在北京得到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肿瘤学创始人、世界著名医学家孙燕教授的亲临诊治,有幸获得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北京天坛医院三大中国医疗水平最高的医院联合会诊,如果说人间不再挽留,虽有遗憾,听天由命。听我的讲述和剖析,点头默认的同时,无奈地流出了他的泪水。

  他,一再要求回家,而且直白地告诉我,不能死在外地做孤魂野鬼。可家在离北京四千多公里之外,正值年关,几亿中国人在中华大地上穿梭,无论哪一种交通工具,一票难求。朋友们给我打来电话,提出几种护送他回家的方式,可他的身体,怎能经得住几千公里几天几夜的陆路折腾。

  最佳的选项还是航空,可就近家乡的贵阳、南宁、昆明、百色、安顺的机票全部预售,没有近五天的机票。真没有想到,除夕之夜竟然还有几张飞往家乡的机票,即刻在手机上预订。

  轻声的嘱托,要回家,如千斤重担。当飞机平安降落万峰林机场时,我轻声告诉他,我们如愿的回到了家乡,他紧闭的双眼顿时睁开,精神为之振奋。

  真担心,生怕他在北京就挺不过来。

  在他人生中最后的五十多天里,经受了病魔罕见的折腾,癌细胞扩散到头颅、心脏、肝脏等各大器官,疼痛的分量过于残忍,医生安排的镇痛药水逐渐不起作用。到三月初,各器官基本衰竭,处于昏迷状态。

  2017年3月20日下午,接到他妻子的电话,恳请我快速赶到医院。在去医院的路途中,我联系几位好友,请他们提前下班,来医院送他最后一程。22点30分,我与几位好友站在病床旁,他的女儿握着他的右手,他的妻子握着他的左手,直到心脏停止跳动,医生出具死亡证明,无可挽留地看到他生命花朵的凋落。

  在福禄山殡仪馆主持操办他丧事的三天时间里,前来吊唁的官员和文化人,他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以及亲朋好友们,知道我与他的关系莫逆,知道我悲痛,将我作为他的亲人一样来安慰,劝我节哀,有些人对他做出中肯和很高的评价。

  几年前他对我说,在四川省峨眉山旅行时,有一个道士给他算过命,在他的命理中,比他有地位、有文化、有能力的人看得起他,普通人则不喜欢他。还说在2017年,他将大难临头,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没想到,真还一一的印证了。

  年少时,他就遭遇曲折,坎坷命运给他心灵带来伤害。在我的面前,他毫不掩饰地吐露从小就没有得到父母的热爱,挣扎、企望、失落、崛起,我都熟悉而亲切。他的生活历程像是散落在某地的一片风景,更像是一条河流,沿途曲曲折折、暗礁丛生。

  通过多年的努力工作和精力感悟,得到领导提拔任用。这些年他的事业顺遂,可依然摇荡在奋斗和名声的苦涩中,一再受伤。既世事洞明,又无奈地纠缠其中。甚至,有些人觉得他有些刻薄。正如曾国藩所说:“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我是这样认为的,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点醒某些人,而不被理解,引起争议,躲不开伴随他的是一生的人言可畏和赞赏并存。

  物质与精神漫长的双重贫困,在他的内心郁结了很多阴影。忽然之间声色犬马、光怪陆离应声而至,连欲望的味道都与先前大相径庭。他在曲折坎坷之时,我们相识,引他为好友,许多事结伴同行,一起向往着柳暗花明的一天,给予他理解和同情,向他注入许多乐观生存的元素。

  有人向我袒露,在他所有新知旧交中,只是对我一个人真诚且推心置腹。说他在事业辉煌之时,过于狂傲,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争强好胜,语境锋利,谈吐中往往伤及他人。在场的朋友们竟然随声附和,异口同声的确认。

  听到这话,我深感震惊和忧虑,震惊于这么多人当面证言,不置可否;忧虑那么多人异口同声,不作分辨,如晨钟暮鼓在耳边鸣响。说话的人是我的好友,即使言之过甚,我仍然没有反驳,也不做解释。这只属于一个人深层秘密的生命信号,能否在彼此间与之对应、圆融,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吗?便以微笑作答。

  我在想,人的一生,如他一样都免不了受围啄、嫉妒、轻蔑,只有漠然视之,方可从容应对。即使人们天天猜忌、攻击,也是天地间的造化,存活于同时同地。在我看来,万般珍惜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互相抹黑,何苦互相糟践?

  我与他有缘交织,互为表里。曾多次浅酌慢饮中,屡次旁敲侧击,真诚与他交流,不必要求身边的人,都有同样平行的目光,一起审美。有些人喜欢钓鱼,有些人喜欢抽烟,有些喜欢喝酒。不必对某个现象万千敏感,紧锁眉头,气喘吁吁;更不必为某些浅见,震颤指责,颐指气使。

  及时化解我的难题,我深表谢意之时,他都说同样的话,是老天给予他有感恩的机会。诚恳谦虚的语气,不仅从他的口中表达出来,还从他的眼神中流露。还说,我是他一生中精神上的伯乐,困难时的支持者,在他穷困潦倒之时,失去父兄、姐弟、朋友的信任,唯有我没有对他疾颜厉色,即使给我带来麻烦之时,也没有看到过我有埋怨的眼神。

  在他事业辉煌之际,肯定还会有更多陌生更加美好的日子呈现,会向那些正悄然萌生的前所未有的各种生活投去欣赏或淡然的目光,咀嚼其中意味深长的滋味。真没有想到,病魔的现身,让他的人生一下子就划了一个句号。

  谁会相信,我俩竟然没有一张合影照。前些年在昆明旅行,我的女儿与他的女儿请我给她俩拍摄合影照时,他顺便说了一句,我俩也拍摄一张合影照吧!我对他会心一笑,看着云天,轻轻地摇了摇头。今天回想起来,深切地体会到,天下有许多事,能做的时候,都要及时,即使没有生死之虞,都不能等待,更不要拖拉。

  不想轻易翻晒那些旧日光,更不想描述往事的深浅。可内心的伤痛,迫使我在纸上追念,在键盘上敲打这些心情文字。我的手和心是那么颤抖、难过,这是我人生中最不开心,最不顺心的春天。我没有力量将眺望放平,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抛开对他的思念,难以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自从他去年八月中旬患病以来,我第一时间承受人生最大的寂寞,许多知心话找不到倾吐的对象,第一次尝试人生没有知己的滋味。他的离世,是我人生一大损失。

  当我看到他的遗体进入火葬的那一刻,当我看到他的家人收捡骨灰的那一刻,平时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成熟形象和坚强,我几乎丧失一贯的镇定,心痛地掉下辛酸的泪水,痛哭起来。在人世间,一个人承受的痛苦有多大,跟平时所接受的情爱成正比。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清明节,在我父母的坟前,慎重地告诉九泉之下的母亲,我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刘某某于十多天前的三月20号来到阴曹地府。刘某某他初来乍到,对那个世界肯定陌生,请求母亲说服强大的父亲,对我这个朋友进行照顾和关心。我相信在人间厚植根本的父亲,在离世十多年后,一定在阴曹地府早已建立一整套强盛的网络,不会逊色他在人间的构建。母亲在世时清楚我与刘某某的关系,相信深爱我的母亲,在彼岸,能满足我在此岸的请求,以遂儿子之愿。

  一个怀抱希望,播种耕耘季节的不惑之年,在他人生的长途间,还有许多重任需要他去担当,尚未完成;还有许多美好的生活要去享受,尚未体验,就匆忙的走了,让我痛惜。

  对,三月刚刚过去,我只有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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