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影中的火炬
相遇缘于战火，相见仅在瞬间。虽然是素昧平生的相逢，尽管是炮火弹雨的黑夜，但火把照映下的匆匆一眼相视，就生生死死地将彼此刻入了心间。
那是70多年前渡江战役中的壮烈一瞬，战争把生命火花铸成了经典。
一
“船工师傅已经乏力了，同志们赶快操起铁锹划水！”曹望春说完这话，即从身边战士的背包上抽出工兵锹，带头趴在船舷上使劲地划起水来。
这是1949年4月20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以西、中、东3个突击集团，在西起湖口、东至江阴的千里战线上展开浩大的渡江战役。夜晚8时刚过，隶属中集团的27军第一梯队率先破浪启航，紧随着江岸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蹲在船首的曹望春发现波涛越来越汹涌，加上帆船负载过重，摇撸把舵的父女俩支前船工已经数次换手，显然是疲惫至极，便指挥战士们取出铁锹划水助力。
这当口，前舱突然“嘭嚓”一声脆响，疾驶的帆船剧烈一震，像被铁锚挂住一般骤然停了下来。曹望春赶紧抓住船舷伸手一摸，竟是一块尖锐礁石戳穿了左前舱的底板，被撞出大洞的战船正挂在礁石上，数道水流从裂缝中“咕嘟咕嘟”地喷射而出，江流与船帆的不住推拉，让木船发出“吱嘎吱嘎”的锐响。 
长江古称天堑，面对南岸国民党军部署的115个师70余万守敌，我军帆船强渡难度极大，渡江战役前夕，27军曾数次组织过江侦察，之后便将侦察队员分派到“渡江先锋号”上担任向导，军侦察处参谋曹望春被分配在六号帆船上。
险情猝发于瞬间，眼见其他帆船正从侧面飞驶而过，曹望春喝令战士们赶紧堵洞舀水。恰在这时，木船再次发出“嘎崩”一声脆响，这次是船底龙骨折断，前舱舷帮旋即被从船体上撕裂下来，脱离羁绊的船身陡然扭转折向礁石下游，正在前舱忙着堵漏的几个战士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凌空掀起抛入江中。
曹望春好一阵挣扎才从冰冷的江水中冒出头来，使劲抹了一把脸，朦胧中发现自己正被漂留在残存的半叶船舷上。原来阴差阳错，竟是靠着拴挂腰间的那几根松脂棒增加了浮力，满身武器披挂的曹望春才得以浮出水面。
此刻，他的“渡江先锋号”不见了踪影，而船上的十几位战友更是生死未卜……霎时间，曹望春感到痛苦噬心，不禁恼怒地一拳砸在岩石上：“这该死的礁石！”没想这瞬间脑海中亮光一闪，8年前的一幕倏然浮现眼前——
那是1941年1月8日凌晨四时许，“皖南事变”爆发后的第3天，13个突出重围的新四军战士集聚长江南岸，侦察连长郭子槐责无旁贷地成了主心骨。弹尽粮绝，追兵将至，唯一出路就是渡江北上，可沿江船只早被敌人收缴或凿沉。毕竟是长征老兵，郭连长只瞅了一眼竹木堆垛便果断下令：捆扎竹排，乘筏过江！
跟在连长身边的就是入伍不久的通信员曹望春，他立即点燃携带的松脂棒，战士们行动如风，很快就扎起一条两米多宽、加绑碗口粗杉木圆条的竹筏，长筏下水出发时，一声鸡鸣蓦然从远处传来，昭示着拂晓将很快来临。
寒风凛冽，水色苍茫。尽管时值枯水期，水位低且江流并不湍急，可冰冷的江水还是翻滚着不时地涌上竹筏，战士们的鞋子和绑腿很快就被尽数打湿，但他们仍然心无旁骛地奋力划动着竹片，驱动竹筏斜斜地直向江心荡去。
突然，站立竹筏上撑篙的战士一声惊呼：“咦，那是什么？”
郭子槐连长起身一看，只见前方隐约耸立着一个黑影，仔细辨识后说：像是块大岩石，先靠近瞧瞧！听到命令，曹望春立即取下斜挎肩上的攀岩绳，挽了个活套一扬手抛将出去，准准地套在岩柱石棱上。饥寒交加的战士们划了半个多时辰的竹筏，此刻终于可以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几被冻僵的手脚。
那一刻，曹望春的目光紧锁在那丛高耸的岩柱上，熹微月光的辉映中，岩柱宛如黄山云海中的峰尖雄壮而巍峨，历经亿万年江水冲刷磨砺，岩柱表面光滑如镜，锋棱利如剑刃，于滔滔奔流中劈波斩浪，更显得奇崛而狰狞。
战士们歇息半小时，体力渐渐恢复，这才在礁石上猛蹬一脚继续北行。曹望春回望了一眼，岩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终融入了沉沉夜幕中……
罗刹矶，又见罗刹矶！
夜风如刃，往事峥嵘。半个月前过江侦察中，曹望春就对这座曾经偶遇的江心礁石做过认真查考，地图上标注的赫然是个恐怖的名字——罗刹矶。没想到今夜江流汹涌，风向突变，航线偏向下游，竟以这种方式与这座礁岩不期而遇。
二
“哗啦——”脚下突然发出一声水响，一个黑影闪现在岩柱旁。曹望春颤声问道：谁？回答是一个脆亮的女声：是我！竟然是落水的长辫子船工姑娘。
危难之际陡见战友，曹望春心头骤然一震，然而，斯时斯境却令他无暇惊喜，因为那一刻，朦胧月色下的恢弘一幕正令他血脉偾张——
向南而望，第一梯队帆船已越过江心，正如脱弦之箭向着南岸疾驶。再回望北方，地平线上隐约闪动着一条黑色长龙，第二梯队正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哒哒哒……”突然，一阵清脆的枪声撕裂夜空的寂静，仅是瞬间，密集的弹雨就拖着血红的尾焰扑向渡江船队。曹望春透过凌乱的弹道分析，敌人显然已发觉我军的渡江行动，只是尚在漫无目标地狂打乱射，但终究已经构成威胁。这个判断刚闪过心头，他陡然想起当年竹筏挂靠岩柱歇息时，一个老兵掏出烟斗正要打擦火折子，却被郭连长一巴掌搧了回去——“咋地，想当靶子吃子弹吗？”
“火星——靶子，火炬——航标”。曹望春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的松脂棒，一个念头倏然蹦出脑海：点燃松脂棒警示战友避险，同时吸引敌人火力！
山里娃出身的曹望春打小就与松脂棒结缘，夏夜举着它下田捉黄鳝，冬夜靠着它上山套野兔，参军那年，还不忘把挂在屋檐下的几根松脂棒带上。孰料，侦察连补充新兵时，郭子槐连长恰就是冲着那份精细劲儿选中了他，南征北战的岁月里，那些形似木柄手榴弹的松脂棒，伴随着曹望春从新兵到连长直至军侦察处参谋，充当过三点堆火光信号，引爆过日寇的弹药库，立下了赫赫战功。
战争催生奇迹，英雄诞生绝境。曹望春背靠着光溜溜的岩柱，从腰间抽出一根松脂棒，可连打了几下火折子也没点着，这时，旁边忽又响起那个甜甜的脆声——“是让江水浸湿了呢！”原来是长辫姑娘一眼不眨地在注视着他的举动。
曹望春懊恼地一拍脑门，但八年征战已让山里娃变得足智多谋，他把松脂棒递给姑娘拿着，腾出手从子弹袋里抠出颗子弹，先用牙咬住弹头掰下，再把弹筒里的火药倾倒在掌心中，将火药粉末均匀地蘸在松脂棒的球体上。
黑暗中，姑娘突然奇怪地发问道：“手榴弹不是拉弦引爆的吗？”曹望春不禁“卟哧”一笑说：“这不是手榴弹，是照明的松脂棒。”那瞬间，他突然想起登船出发时，依稀看到船尾的长辫姑娘曾盯着他腰间的松脂棒瞅了好一阵子，此刻才醒转过来，原来这姑娘懂点军事常识，那时恐怕在猜想这是什么新式武器呢！
曹望春知道，渡江战役中的支前船工多达近4万人、帆船1.8万多条。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未见真容的长辫姑娘，竟然是区里的女子民兵排排长，数月前淮海战役支前参战期间，还曾独身一人抓获了两个敌军俘虏，这次担任“渡江先锋号”的摇撸手，更是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才争取到的哩。
再次打擦火折子，火星闪处“腾”地蹿起一团烈焰，灼得曹望春脸庞火辣辣地生痛。眨眼之间，只见姑娘生着一张俊俏的脸庞，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正痴痴地看着自己，目光流溢出的关切楚楚动人，仅在瞬息之间，她已悟出英雄战士将要做出的惊人之举。然而，生死攸关之际，这缕心底涟漪仅是一闪而过，曹望春厉声命令姑娘蹲下，自己则飞快地攀到岩顶，擎起那团火焰高高地举过头顶。
那是百万雄师过大江中的一个神奇场景：漆黑江面上骤然出现一束亮光，照映出两个英雄战士和一丛岩柱，如同一盏航标灯标示出黑暗中的危机。仅是瞬间，得到警示的浩大船队迅速向两侧分离，绕过岩柱向着南岸奋勇进发。
根据渡江战役总体部署，27军承担登陆荻港至澛港一线、快速展开大纵深穿插的尖刀任务，以达成撕开敌军坚固防线、封闭并全歼守敌的战役构想。英雄战士无畏牺牲点燃火炬，无疑铸成了浩大渡江战役中的一个壮美插曲。
三
曹望春，安徽泾县人，1924年出生，1940年底参加新四军，次年入党。曾任侦察连长，军侦察处
参谋等职，渡江战役中壮烈牺牲于长江罗刹矶。
英雄生命化作熊熊火炬，为渡江船队开辟了避开险礁的通道。有关英雄牺牲时刻的细节，以及那位长辫姑娘是否遇险？一直是我长久探寻的一个沉谜。
2019年初，我意外看到一位渡江战役参战老兵有关罗刹矶火炬的叙述，适逢渡江战役胜利70周年，我立即出发从江北的无为登船，沿着当年“渡江先锋号”的强渡航线作一趟战争遗迹踏勘。伫立于江心机帆船上，咀嚼着那些朴实的文字，我的思绪油然地闪入炮火弹雨，去追寻那个血洒碧流的壮烈瞬间——
时光回溯到1949年4月的那个夜晚，燃烧于江心岩柱的火炬刚刚擎起，原先纷乱的弹雨立即朝着火光目标倾泻而来，“嗖嗖”飞窜的子弹击中岩柱火花迸射，蓦地，曹望春身子一颤，右手臂和左腿同时中弹，顿时鲜血如注。
中弹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令曹望春的身体剧烈一震，右手紧握的松脂棒脱飞而出，可没等他心中的那声“不好”喊出口，跌落的火把就在距离水面仅数寸的时刻，被突然斜斜伸出的一只纤手一把抓住，那是眼疾手快的长辫姑娘。
“啊，你负伤了！”姑娘失声惊呼，就在抓住火把仰面望向英雄时，一串血珠无声地滴落在她脸上。姑娘三下两下攀上岩柱，揪住蓝印花褂的下摆，“嗤嗤”地撕下几截布条，双手麻利地绑扎伤口，眼睛“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这一切全都发生于瞬息之间，而险情仍在蔓延，紧随着愈来愈密集的弹雨飞窜，数发炮弹落在岩柱周边爆炸，掀起一根根冲天的水柱。蓦地，靠近岩柱的一道水幕兜头浇下，险些将燃烧的火炬淋熄，曹望春心头陡然闪过一丝颤栗：自己生死命系天职，不能叫姑娘也身遭危险，当即声色俱厉地喝道：“这里已经成为敌军火力的主要目标，你赶紧划水到下游，战友们会救你上船的！”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丟下！”火把光亮的照映中，姑娘紧咬嘴唇柳眉倒竖，沾着点点鲜血的俊俏脸庞，透出一股不依不饶的倔强坚毅。
此时的江面上更加险情迭出，枪声、爆炸声铺天盖地，刚刚绕过岩柱的两条帆船被炮弹爆炸激起的浪头掀翻，还有几条帆船桅杆折断漂向下游……
曹望春心焦如焚，眼看着下游的一条帆船正要快速驶过岩柱，索性一咬牙说声“对不住了！”抬腿一脚就将姑娘踹入江水中。长辫姑娘谙熟水性，只奋力游了一段距离便抓住船工伸出的竹篙，一个纵跃跳上了那条帆船。
渡江战斗已由偷渡转换成强渡，每一条帆船的冲锋陷阵都刻不容缓。救上长辫姑娘的那条帆船上，战士们都在朝着曹望春高喊：“快跳下来！快游过来！”可曹望春只是决然地挥手让战友们继续前进，而后反手抽出腰间剩下的3根松脂棒，与正在燃烧的那一根捆绑引燃，高高地卡在岩顶的石缝间。
那是一个惊天撼地的战争奇观：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千舟竞渡，帆影点点；兀立于江心的岩柱上，4只熊熊燃烧的火球组成了一个硕大火团，光芒四射的火焰刺破沉沉夜幕，恰似在昭告人民解放军踏破天堑、直捣黄龙的战斗宣言。
毋庸置疑，两军对阵以身诱敌，必然意味着牺牲。紧随着后续梯队源源不断地驰向南岸，敌人的炮火也愈加猛烈，终于，几发炮弹落在岩柱上，连续爆炸的火球闪耀中，成为醒目目标的江心礁岩轰然崩塌，江面再次陷入了黑暗……
读罢叙述，掩卷长思。
此刻，江面和风习习，微波荡漾，巨轮穿梭游弋，江鸥翩翩起舞，宛然一幅岁月静好的怡人画卷。而我的内心却仍然充满着悲怆与震撼，仿佛沸腾的热血在驱使我执着地追寻那柄生命燃烧的熊熊火炬，那道信念绽放的璀璨光芒。
我仿佛看到，就在罪恶的敌军炮弹击中岩柱的瞬间，高擎火炬的英雄正远眺长江南岸，视线中火光激闪枪声大作，我军先头部队正奋勇登上荻港至澛港一线的滩头阵地，那正是曹望春在作战地图上标注了无数遍的抢滩登陆点。那一刻，绽放于英俊脸庞的灿烂笑容，定格成了英雄赤诚而英武的生命原色。
至此，我苦苦追寻的英雄壮举终于完成了链接。收回思绪，意念中天旷地远，唯有一个画面伴随天籁般的美丽声音，穿越岁月烟云激荡于我心间——
帆船闪过岩柱的一刻，曹望春看见长辫姑娘不顾飞弹如蝗，环抱桅杆站立在甲板上，火光照映中的她两腮晶光闪烁，那是双眸泪长流。那瞬间，漫天喧嚣的枪声、爆炸声倏然隐去，辽阔江面上只留下一声凄婉而悠长的脆响——
“记住啦！我叫赵莲荷……”
（编者注：配图选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