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夜晚格外静谧,秋虫啁啾里,大地如洗。月光斜映着青龙、凤凰两山,阙门现着幽幽的光亮。

张钫站在铁门镇自家的院落里,望着满院堆积的墓志碑刻,心里充斥着欣喜与担忧。

这位曾策动过新军起义的陕西“靖国军副总司令”,任过国民革命军二十路军总指挥河南省政府代主席的大员,除却一生奔波于军政之事,便是倾情于金石书画,与于右任、章炳麟、康有为等交往甚密。在他们的影响下,张钫广泛收集墓志石刻、碑碣石雕。

章炳麟所书“千唐志斋”.jpg洛阳为九朝古都,古来为文人荟萃之地,城北之邙山绵延百余公里。雄浑逶迤,土厚水低,宜于殡葬,为历代风水宝地。“北邙山上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甚至于民间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之说。墓志随墓而生,起于东汉,盛于北魏、隋唐。

墓志铭虽是一块块刻满文字的青石,却记述了一个人漫漫一生,或辉煌显耀,或平淡无奇。那些来到世间的所为,无论长短,尽被浓缩成方圆文字,镌刻进青石中。

读这些石刻,其实在读历史,在领略行文造字者的修养及其艺术。

然盗墓者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眼里,志石当不得钱粮。于是,掘出的志石被弃置民舍田埂,随处可见。为使这些宝贝不至损坏丢失,深谙文史的张钫开始了大规模搜集。

其时,张钫曾与于右任约定,收有汉魏之前石刻,均交于右任,藏之西安;收到唐代墓志则交张钫,藏于新安。故两边藏石均为国内独有,别处无超者矣。

转眼间几年过去,北邙出土志石,几乎80%以上被张钫收藏,连同它处所收的墓志石刻及碑碣、石雕,陆续运至铁门镇故里,堆积于蛰庐西隅。上苍眷顾,能够幸存下来这样一大批珍贵的国宝。

欣喜之余,张钫暗自思忖,这故居新安铁门,虽历史悠久、丰饶富足,却是豫陕要道,军事重镇,古来兵家必争。时世多舛,如此地场,这些国宝随时会面临劫难的命运。

砌在屋内墙上的墓志石碑.jpeg为保险起见,张钫在自家蛰庐西隅辟地建斋,将大部分石刻嵌入十五孔窑洞内壁、三个长方形天井院及一道走廊的里外墙壁上,共有碑石一千余件。

这其中,以唐志最为丰富,多达1191件,从而使蛰庐一隅成为我国现存墓志石刻的集中地之一,千唐志斋自此而名。章炳麟古篆为之题额,并在尾部缀有跋语:“新安张伯英,得唐人墓志千片,因以名斋,属章炳麟书之。”千唐志斋,由是名噪天下。

 

二十年前的初冬,在老大哥战友、知名碑帖收藏家王顺喜的陪同下,我有幸来到这里。

出洛阳,沿洛潼公路向西北,走不多远,即到了铁门镇。

但见两山环抱之中,铁门镇扼崤岭、临函谷,南北涧水环镇东流。铁门,这座倾听千年涧河流水声的古镇,留给我们太多的思绪……

时代递嬗,风雨苍桑。铁门作为东西两京的重要驿站,于历史的音符里,留下过项羽坑杀秦卒的号叫,也留下了晋时潘岳西征,吟诵的伤弱子叙和悼弱子辞。“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杜甫的《新安吏》,记载下安史之乱后,新安征兵时骨肉分离的状况。

涧河边出来的名将韩擒虎,率隋军南下灭陈,结束了中国400年分裂割据局面,曾留下死做阎罗王的传说。韩擒虎外甥李靖,为唐初李世民麾下名将,其所著《李卫公兵法》得真传于舅父。

于右任所书“铁门镇”.jpg“百二关山严凤阙,五千道德跨龙门”,正所谓“龙地凤池,风云际会”,站在于右任所书“铁门镇”三个大字下,追思过往,顿觉紫气萦绕,飞龙游凤,蓦然间雷鸣天际,风云汹涌,虎啸龙吟。

徜徉于街落,古色的院门、错落的山墙、逼仄的胡同、雕花的影壁,恍若置身百年之前。清风徐徐,宁静祥和扑面而来。倾听千年涧河的流水声,一种别样亲切,沁入心脾……

终于入了蛰庐,躁动的心,蓦然澄静下来。耳畔,只剩下风过树梢的天籁之音。

这是豫西典型的传统民宅,三进独立小院,布局严谨,飞檐斗拱,砖雕石刻,工艺精湛。高高的院墙、连环的廊庑,威严气派。1921年夏,张钫因父丧自陕西返故里,守制期间购得土地百亩,辟为花园。

康有为所书“蛰庐”大字,气势雄浑,堂皇于砖拱窑洞上方。1923年秋,康有为游陕过豫,途经铁门。适逢张钫赋闲家居,遂迎康至新修园中。康居七日,日必临池,吟诗述怀,以赠张钫。诗云:“窟室徘徊亦自安,月移花影上阑干。英雄种菜寻常事,云雨蛰龙犹自蟠。函谷东来紫气清,铁门关尹远相迎。骑牛过去化胡否,扶杖看山落日明”。戊戌之后,康心绪不佳,笔下可见一斑。应张钫相请,取其休养生息、蛰伏待发之意,题名“蛰庐”。

章太炎所篆“千唐志斋”,与康有为“蛰庐”相伴生辉。院内石屋门旁楹联“凡泥欲封紫气犹存关气尹;凿坏可乐霸亭谁识故将军”,亦为康有为所书。运笔屈曲有致,不拘一格。

并非双休日,游人不多。一工作人员自园内出来,收了门票钱,免费为我们讲解。

千唐志斋管理所所长赵跟喜,与顺喜兄稔熟,经历坎坷但酷爱文物的他,已在此工作二十余年,问其状况,答曰维持而已,原因是经费紧张。而来此地参观的人,多为书法爱好者或研究人员,其他人员则很少来。附近有水泥和玻璃工厂,污染严重,来的人住不下,第三产业无法搞,只能凑合着过日子。他赠给我们每人一本自己编的小书《千唐志斋》,为1989年5月出版,时定价一元五角,后又贴一小字条盖于其上,重定价三元整。

听老赵所言,不由特意观察,方才发现,那园里的房屋,以及行走的小路上,乃至路边的冬青树上,都落了一层细细粉尘,远处似乎升腾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物质与精神,总是那么相伴着依存,有时对立着,更多的,是统一着。

 

能够凭一己之力,将让如此多的志石碑刻收入手中,砌入墙里,建斋保存,而不被毁坏。这得益于张钫的不凡经历,以及深厚的文化渊源。

他曾被国人誉为“军界儒将”“中州豪侠”,河南人称其为“老乡长”,毛泽东主席则赞誉他为“中原老军事家”。

光绪12年,他生于新安铁门,父亲张清和,曾任陕西乾州、鄜州州判。张钫少时在家乡就学,喜马尚武,老师谓其不可造就, 曾以“朽木不可雕”为题,令其作文。张钫开篇破题写道:“雕朽木者,庸匠也。”老师惊服其才。

16岁时,张钫到了父亲任所读书,考入陕西陆军小学,后以优异成绩被选送到保定陆军速成学堂炮科学习,与蒋介石是同科学员。青年时期的张钫苦读兵书,尤其喜欢钻研《孙子兵法》。学习期间,张钫加入同盟会,成为辛亥革命时期陕西新军起义的主要策动者之一。

1913年张钫的戎装照.jpg武昌起义爆发后,张钫任秦陇复汉军东路征讨大都督,兵出潼关,攻打清兵,名声大振。护法运动时,张钫被推举为陕西“靖国军”副总司令。

父亲逝世,张钫返乡服丧。在家乡创办铁门小学,资助成立续修县志局,创办观音堂民生煤矿公司,发展地方经济。1928年秋,被任命为河南省建设厅厅长兼赈务委员会主席。整治河道、兴修水利,创办水利工程学校。购买捐赠图书读物,设立公共图书馆。

抗战爆发,张钫任第一战区预备总指挥,曾参加淞沪会战。1942年,大饥荒袭击河南,张钫变卖私产,购粮东运,救济灾民,并身先士卒,将自家4000亩水田全部低价兑出。

被授予陆军上将军衔的张钫,于1949年8月,弃暗投明,策动并参加了国民党第二十兵团陈克非部起义,为和平解放四川作出了贡献。

解放后,张钫任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写出了30万字的回忆录《风雨漫漫四十年》,留下了珍贵史料。1966年5月,张钫病逝于北京,享年81岁。

斯人已逝,但他身后的遗存却依然鲜活在后人眼中。

这是一座丰富的宝库,宝库囊括着的走廊、天井、拱窑,原藏石1578件,后有所散失,现有墓志石刻1413件,其中多为唐志。另有西晋、北魏、隋、五代、宋、元、明、清、民国等各代墓志228件及书法、绘画、造像、经幢等石刻艺术品。件件碑刻里,演绎着历史变迁,隐逸着中华书法演变的轨迹。

唐代志石,自李渊武德年起,至唐末昭宗李晔、袁帝李天佑年止,约二百八十余年。其中包括武则天、安禄山的僭号等,无不尽备。志主身份上至相国太尉,下至尉丞曹参、宫娥道女。

其中有隋末杨玄感率部起义反隋之文;有唐太宗与屈突通征讨王世充之事;有武则天时酷吏严刑逼供之记载;亦有安史之乱之写实。另,农民起义,官府专卖,均田制的解体,王朝与少数民族之往来,佛道宗教之消长,土族门阀之争斗等都均有描述。

王昌龄书之《陈颐墓志》,狄仁杰书之《袁公瑜墓志》,赵孟頫书之《宣武将军珊竹公神道碑》,以及唐北海太守李邕之墓志、唐光禄大夫蒋国公屈突墓志、安禄山幕僚李史鱼撰文之女道士《马凌虚墓志》等等,皆名人书法及墓志。

十五号窑洞内专贮书法绘画石刻,有米芾所书对联;明清之际王铎所书大幅中轴,为国内现存王铎作品尺幅最大者。又有郑板桥风、雨、阴、晴竹姿四态屏幅及“醒”之单幅。刘墉所书药王像赞文。还有清代邵瑛、王弘撰、陈鸿寿、韩东篱等人的屏扇、对联。

曾为朱德元帅老师、黎元洪之国务总理的李根源书赠张钫对联:大翼垂天九万里,长松拔地三十年。过道头立石,刻有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冯玉祥出师潼关,抵定中原发布的施政纲领。文曰:“我们一定要把贪官污吏、土豪列绅扫除干净。我们誓为人民建设极清廉的政府。我们为人民除水患、兴水利、修道路、种树木及做种种有益的事情。我们一定要使人人有受教育、读书识字的机会。我们训练军队的标准是为人民谋利益,我们军队是人民的武力。中华民国十六年  冯玉祥 。”

张钫之父张子温的墓志铭,章秉麟撰文,吴昌硕篆盖,于右任书丹.jpg1934年6月,张钫母亲七十寿诞。由蒋介石撰文,参谋次长贺耀祖写隶书寿屏《张母王太夫人寿序》,后有国民党高级官员朱培德、唐生智、顾祝同等四十一人同祝之名单。于右任书有“张老伯母‘服阙’纪念”联语刻石。联曰:“三年莫洒思儿泪,万里犹悬故国心。”

张钫是出名的孝子,其母亲被蒋介石派人“接”去台湾,在送母亲上飞机时,张钫亲自背着一步步登上飞机。据张钫第五子张广武回忆,送走母亲后,张钫坐在汽车里放声大哭,良久无人敢劝。而这一别,竟真的是生离死别,母子两人海峡相隔两望,从此未能再见面。

张钫收藏有董其昌五十七岁时所书长卷《典论、论文》。钫于其后跋云:“此册旧存行囊中,神采奕奕。识者定为文敏真迹,爰付手民,以公海内。民国丙寅(1926年)新安张钫识”。此刻石韵清体妍,骨气沉稳,为千唐志斋增色不少。

还有章炳麟择文、于右任书写、吴昌硕篆盖之被称为“近代三绝”的《张子温墓志》,由时镌石高手马尚志刻成。刻后,于右任见其毫端神韵跃然石上,即赏大洋二百。志盖尾有于右任跛语,曰:“此盖篆就,吴苍老自称为平生第一,此志不朽,老伯不朽。皆兄之孝心感也,其珍惜之。伯英兄、于右任”。为三名家之一段美谈。

 

出得屋子,见院子里仍零落地堆积摆了一些墓碑和志盖。赵所长讲,直至今日,我们每年都还在收一些,这些东西都是宝贝呀,我们就是凑钱,也不能让宝贝毁掉。

是啊,宝贝。在赵所长他们的眼里,这些或白或黑的石头,分明是一些宝石碧玉,珍贵而不可替代。

千唐志斋,一部石刻千年奇书,数百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数不清的家族变迁、礼仪习俗。历史的风烟浩瀚缥缈,仅有的史籍仅粗述其大概,而墓志铭的记述却更为详细。

太阳西下,开始泛红,阳光斜映下,那些石头静静卧着,不出一丝声响。微风吹过,树木瑟瑟有音。恍惚里,我恍若看见,一些古老的生灵,长袍束带,摇曳而过。他们或指点过江山,曾使历史发出耀眼光斑;或摇笔生珠,锦绣文章润泽千年;或跃马挥刀,叱咤疆场慷慨悲歌;或云游四方,诵经布道普度众生。而此刻,生命中闪烁着的百般色彩,却不约而同,用一种形式,进入时光隧道,归宿千唐志斋。

“谁非过客”字墙(1).jpg是啊,融在石头里的,无论凛然强盛、华贵繁荣,还是家族繁衍、芸芸亲情。无论是民族自尊足够的高与硬,还是流传不泯的血脉相承,都在给人力量与激励、温馨与感动。将士仗剑归,乡邻捣衣声,书生笔泼墨,牧童扬鞭行。官宦与布衣,高贵与卑微,无不攥紧自己的祖姓,意欲青史里留下名声。而时光让一切尽湮灭于地下,变作石上的痕迹,化身为文字。用灵动或朴拙,大气或娟秀,将些许过往,一遍遍讲给后人来听……

文化是有生命的,它离人们时间愈久远,愈发散着不可替代的魅力。在凸凹的字里行间,触摸先人的风骨和血脉,触摸华夏文明的底蕴和走向。穿越千余年,静静地,与先人握手,与大师交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荣幸。享受那些书法带来的美感,浩荡如大江奔涌,如飞瀑流泻,千般景致令你无法暇接。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是的,草木荣枯,自然更迭,来来去去,皆为匆匆过客。而那些有形,那些无声,却在悄然地淘洗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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