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打来电话,说民政局约他把爸爸妈妈的往事整理一篇文章,要出一本纪念册,留给后人。

我说,你就写吧,我支持。表弟说,你这些年写了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那位养蜂老神仙,我这两下子哪赶上姐姐的文笔呀!

他把电话挂断了,果决地把这个任务留给了我。

他的母亲,是我叔伯爷爷的女儿,在父亲那代人排行老三,我们叫她三姑,她年龄和我爸爸相仿,只断断续续地跟爷爷念了几年书。解放前家里生活不富裕,父亲出“劳工”,落下残疾,母亲忙前忙后耕种几亩薄田,三姑是唯一的女儿,成了家里的生活支柱,但三姑很要强,学习很努力,爷爷很喜欢她。

她看见我的爸爸、妈妈、舅舅在政府里,在县独立团工作、参加土改,也想走出家门,和我爸爸妈妈说了,当即得到爸爸妈妈的支持,反映给双东区委杨大姐,这个部队下来的领导很高兴,让她带领村屯妇女打封建、斗地主,争取妇女翻身解放。三姑被推举为农会妇女代表,让她在火热的阶级斗争中维护千百年来被压迫妇女的切身利益。

我那时还小,没有印象,长大了,妈妈断断续续讲起三姑往事,我佩服的不得了!

妈妈说,三姑开始当妇女代表,谁家女人挨打了,三姑找上门去,先是狠狠训教男人。然后让挨打的女人打男人出气!这个办法,让杨大姐及时的制止了。她告诉三姑,妇女解放不是女人可以打男人!妇女翻身解放是在身份地位上男女平等。消灭封建社会残余思想,不是靠打,要靠思想认识提高,让男人尊重女人!

杨大姐让三姑参加妇女干部训练班,提高了认识,不久就入了党,农会的妇女代表成为乡妇联主任,整天和男人一样在家乡这块土地上打土豪,分天地,建立民主政权。

妈妈说,三姑领导妇女翻身解放斗争,风风火火,斗志昂扬,但是有一个陈规让人哭笑不得,那就是她这个人从头到脚除了妇女姐妹,男人绝不许碰她,就是说话也要保持距离。

妈妈无法理解,和爷爷说了,没想得到了爷爷的赞许。爷爷说,自古以来年轻姑娘把自身圣洁看得十分重要,那是一种美德,我们要尊重她。但是到了新社会,讲男女授受不亲,也不是绝对的一定保持距离呀!这个丫头慢慢的也会改变的。

令人没想到的是,妇女姐妹们都遵守这条禁律,男人们没有一个敢靠近我这个三姑!杨大姐知道后只是笑,也没说什么。然而,土改斗争中发生一件事,三姑的解释大家都笑了:

村里有个地主,分了他的土地、浮财,却没见那些贵重物品,他家还拥有山林楞场,人们说他家的金银细软地契可能让他儿子拿走,逃进山里大棚去了。三姑忽然想起,解放的前几天,这家地主曾托人去家里给儿子说媒,扬言家里的金银首饰都准备好了,三姑当然没同意。

土改工作队来了,斗争时,值钱的金银首饰却一样不见。三姑气不打一出来,居然只身一人进山,果然在大棚里看到了地主的儿子,这个家伙还以为是给他通风报信,结果被三姑捆个结结实实,愣是扛到斗争会场!那些贵重财物,分给了贫困群众。

这件事后来有人问三姑,你扛着地主儿子下山,你……

三姑明白他说啥,眼睛一瞪,喝道:滚!你没看到我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吗!

三姑出了名,十里八村都知道那家三姑,慢慢的人们不叫她的名,都叫那三姑,就连乡、区、县里的领导开会时也都喊:那三姑到了没有?

那三姑有名了,人们也真的关心起三姑的婚事,一般人出于好心,问起三姑有没有心上人啊!三姑只是笑笑,说不忙!

妈妈和我唠起三姑,也说,我也想给她介绍个对象,她却说,嫂子,你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还笑着打我一拳头。可是我的远房爷爷急了,找他的老哥——我爷爷,讨个说法。不知老哥俩酒桌上说了啥,以后再不提起三姑的婚事了。

在拉林镇,爸爸、大伯、舅舅,有几个好朋友,其中就有刘秀才家的小马倌、民兵队长郭二,大名郭忠。小马倌是民兵积极分子,和队长郭忠形影不离,那时舅舅在县独立团当文书,他俩常去和舅舅软磨硬泡,想参加独立团。就是这几个人偷偷的小九九让爷爷看出了三姑的秘密,告诉了自己的老兄弟!

妈妈说,我也觉得你这个三姑嘴上说的是糊弄我,可是她心里想的瞒不过我。我问妈妈,你怎么那么精明?妈妈说,是这个郭忠露出了马脚,他穿个毛坎肩我看到了,那毛线是我去县里开会给你三姑买的。

……

不久,解放战争开始了,我舅舅所在独立团升为主力部队。舅舅在德惠战役后,梁兴初军长调去做机要秘书。在拉林镇,小马倌、民兵队长郭忠,和我的好友的爸爸跟舅舅参加了解放军。

离家的那天晚上,妈妈让舅舅安排个场合,郭忠和三姑见了一面。

这件事,也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妈妈和三姑是要好的闺蜜,三姑和别人不能说的话,都和妈妈说,妈妈也把三姑当成自己的妹妹。

舅舅在拉林带走了几个人,最牵挂郭忠的当然是三姑。她白天领导村屯妇女建妇女联合会,在男人们下地生产劳动时,姑娘媳妇在村屯担当站岗放哨,查坏人。晚上有时在妈妈面前抹眼泪,妈妈只好安慰她。

郭忠参军,解放战争开始,大军南下,困长春,打四平,围沈阳,辽沈战役正酣。头几年,郭忠还有信寄回来,当然信写给父母,读信的一定是三姑,而三姑总是把四野南下打胜仗的消息告诉妈妈,那时三姑心情很好,工作起来很有成效。

四野南下,也是三姑组织妇女支援前线最忙的时候,她动员学校组织少儿演出队在节假日慰问军人家属;她还有个老年小脚宣传队,主角就是那些奶奶们,这些老人不只是宣传,还自己动手做棉鞋、手套,晒干菜,炒炒面,都由三姑这个乡妇联主任组织领导。

报上说四野打到广西,开始像在东北一样土改、建政、剿匪,郭忠来信说,战斗频繁、紧张,告诉三姑他已经是连指导员,在十万大山追剿残匪……

三姑偷偷和妈妈说,剿匪,会不会出事啊?不久,三姑又经历了衡宝战役小马倌成为烈士,运回家乡和心爱的姑娘葬在一起,她的情绪又有波动,还是妈妈劝她安心,等待郭忠的消息。

新中国成立前夕,舅舅因身体原因转业回来,到外乡任党委书记,三姑更觉得不安,她求舅舅告诉她郭忠的消息,舅舅只是心平气和地安抚三姑好好工作,说南下后时和郭忠已经分开,他在广西转入地方编制,领导土改、剿匪,建立人民政权。

朝鲜战争爆发,全国人民捐献飞机大炮,支援抗美援朝。三姑顾不上多想,积极做参军动员,发动捐献,奶奶们的小脚宣传队更是走村串户,为抗美援朝贡献红心,记得那年我家就把一口肥猪送到朝鲜前线。三姑她更是动员年轻的妇女上山采野菜,制成干菜,送到政府转给前线战士。

抗美援朝三年,我的大伯从朝鲜战场回来,开起了修车场。朝鲜停战,打败了美国,中国人民欢心鼓舞,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农村也五谷丰登,人民过上幸福生活。三姑虽然不见郭忠来信,但,她一直把郭忠父母当做家人,连同自己一家,一个人弱肩只身,撑起了两个家庭的春种、夏锄、秋收、冬储,人们都把三姑看成郭家的媳妇,可是谁也没有捅破这张纸!

几年之后,三姑的身后四位老人相继离开这个世界。三姑再无法承受心理的折磨。妈妈说,有一天,好像是个周日,她到咱家,直接进了爷爷房间……,

妈妈说,全家都很惊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起跟过来,只见你三姑给爷爷跪下磕头,哭着说:伯父,我作为那家的姑娘,是不是没有守住女儿的本份,该着惩罚?

爷爷很吃惊,让家人扶起三姑,说:孩子,有话你就说吧!有啥事啊,咱们老那家都撑得起!

三姑说:郭忠抱我了,还亲嘴了!

妈妈他们 你看我,我瞅你,不知是哭,还是笑!

爷爷却一脸严肃,拉起三姑,亲自用手绢揩去了三姑眼泪,说,孩子!你是那家姑娘的楷模,但今天不是旧社会,我们都看到二忠真的喜欢你,……

三姑说,二忠说让我等他,打完仗回来娶我。

三姑说完,一下气氛就扭转过来,妈妈开始调侃:二忠搂你,亲你,你怎么不打他呢!

三姑说,他把我抱得紧紧的……

大家又都笑了。

爷爷说:行了,行了!孩子。你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吧!

三姑说,二忠已经几年没信了,我也替他尽孝了,我是除他不嫁,他该有个说法吧!

妈妈说,当的气氛一下凝固,没有笑意,爷爷居然很长时间没说话,三姑只是哭!

忽然,爷爷像下命令一样,和妈妈说,你去单位打电话,让你哥哥一定回来,我有话和他说。

妈妈电话打了,舅舅急急忙忙赶回来。

爷爷说:不要再瞒着了!三丫头有多苦啊!我们是在折磨这个姑娘!

舅舅说:老爷子,我的心也在承受折磨,也在痛苦!我这些年都不敢看咱家的三姑娘!

——原来,郭忠在广西剿匪战斗中受伤,在一个荣军休养所!

三姑听说,先是咬着嘴唇,终于放声大哭,谁劝也不行!

还是爷爷说话了:孩子!人还在!

三姑真的不哭了。

几天后,妈妈告诉爷爷,三丫头给乡政府留下一封信,走了!



又是几天之后,南方一个荣军休养所门前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女人,她有些疲惫,在确认是自己要找的单位之后,一下瘫软在门前,也就这时候,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口技声,她突然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的听着。

她出现在门口,门卫大爷没在意,以为就是个过路人,可是他看见在听口技的人流下眼泪,于是上前,问了一声:这位女同志,您……

那个流泪的女同志向院里伸出手摆了一下,意思不让他说话。

门卫奇怪,又问:你找谁?

这时院里的口技声停了,流泪的女同志竟一直向院里走去!推开门卫大爷:我就找他!

大爷没拦住。

只好快步进楼里,一会领出来一个带着墨镜,拄着拐杖的人,到大门口,那个背包的女同志肩包滑落在地上,两眼泪水模糊,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面前这个穿军装的人,她在喊,在哭:郭忠啊?

那个军人愣了一下,丢掉下拐杖,张开双臂:三妹!你的声音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两个人抱头痛哭!

后来,妈妈和我说,三姑不哭了,站在郭忠面前说:你别动!我好好看看你。

三姑说,参军时高大英武的郭忠好像矮了一截,摘下墨镜已经没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但面前这个人确实是盼望多年的心上人——郭忠!

荣军休养所为三姑的到来,举行了热烈地欢迎仪式,大家对郭忠表达了衷心地祝福。所里领导说,三姑可以留下来,和郭忠结婚,做所里工作人员,同时决定,要举行一场隆重热烈的婚礼。

三姑有自己的想法,她同意在这里结婚,但要回到那松花江边生活,拉林河畔那片黑土地是他们的根。休养所经请示领导,尊重三姑的意见,对郭忠,根据军委文件提出了安排建议。  

三姑对在几千里以外的结婚场景给妈妈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还问妈妈,有你结婚隆重吗?

三姑说,那天,她严俨成为了结婚的主持人,休养所领导一切都听她安排。

三姑告诉妈妈,她看到东北结婚时,要男人背女人上轿,在那里没有轿,是上车,让郭忠背三姑,已经不可能,三姑提出个人们目瞪口呆的方案:由三姑抱着郭忠上车!

三姑对妈妈说,那天,她抱着郭忠,觉得温暖,兴奋,郭忠的脸在三姑的怀里,她故意放慢脚步,一点一点走向婚车,她的一行滚烫泪水落在三姑父的脸上,她听见郭忠问:下雨了?

三姑没说话,只是哭。

郭忠却说:三妹,这雨滴落在脸上是热的!

三姑在南方没有度密月,因为她有工作,她要回去上班。

几天之后她们回到了拉林镇家里。

到家后,县里说,部队的建议是安排让郭忠住荣院。三姑不同意,她要一生一世照顾郭忠,和他生活在一起。当地领导只好答应了三姑。

他们住在郭忠的老屋。三姑把屋里屋外棱角处,全部用绵絮包上,每天上班,都要嘱咐郭忠:下了炕,伸手摸到的是炕头柜,站起来,右手边是暖水瓶,旁边有杯……左手边是你想吃的水果或糕点……

经过一段时间,我那个三姑父居然自己可以出去晒太阳了!  

就这样,三姑上班,三姑父在家,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

然而,人世间的生活绝不是平静的。一段时间过后,三姑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让妻子养活的废人。他,早年是民兵队长,阶级斗争中地主老财都怕他。他,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个合格的军人,就是负伤以后在荣军休养所,眼睛看不见了,还发挥自己的特长,组织个演出队,吹、打、弹、拉活跃休养所里伤残军人的生活,而他,则以自己的精湛口技换来了观众的愉快笑声。

可是现在,他却过着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小孩子一样的生活!

三姑没有那个感觉,她和妈妈说,郭忠为新中国成立、为人民过上幸福生活,付出了鲜血,身体是为国家、民族解放、为人民翻身而落下的残疾,军队、政府十分尽心地保证他的余生安康。每个月国家给他发抚恤金。 现在,三姑说,是我该保证他生活得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妈妈说:可是你知道他想的什么吗?

三姑说:只要他人在,他想啥我都可以满足他。

然而,有一天她下班回家,人没了!三姑急得不得了,问邻居,大家只好告诉她,三姑上班走后,三姑父背个军用挎包,拄着拐杖,胸前挂着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请大家给我指路!他和邻居说,我要到县里去,一个大男人怎么只在家里吃闲饭?三丫回来问,就告诉她,我不会走丢的。

三姑和妈妈说,她先是自责,接着跑出家门,奔向县城经过的村屯,一路打听。结果有人告诉她,附近学校在排节目,有一位双目失明的军人给孩子们表演口技!

三姑急忙赶到学校,校长正在安排三姑父住宿,说明天送他去县城。

三姑谢绝了校长好意,没有责怪三姑父,领着三姑父回家。

也许,三姑父的孩子气行动自知理亏,乖乖地跟着三姑往回走。出了村屯,三姑流着泪水,用拳头锤打着三姑父,怨他私自离开家!

三姑父说:三妹,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能躺在家里享受!你给我找点事干吧。

三姑不说话,挽着三姑父胳膊说:有你人在,我就心满意足了,啥也不用你干,二忠哥,天阴了,我背你走吧。

不容分说,三姑背起就走。走了一段路,三姑父争着下来,说:天阴了吗?

三姑这回抱起她的二忠哥,说:天阴了!

又是一行滚烫泪水落在三姑父的脸上。

三姑父说:真的下雨了,这这雨滴落在脸上是热的!

三姑给妈妈讲了这个故事时,说:我做的不对吗?他心里想的什么呢?

妈妈说:人们都说军队是个大学校,咱家的二忠是个已经毕业合格的军人,他能闲得住吗?

三姑说:那我让他到生产队去和老马倌唠唠嗑吧,也许心情会好些。

这个时候,农村已经是高级社了,农业生产轰轰烈烈,社员们出勤记工分,各生产队有队部,有马厩,有喂马的饲养员。

三姑以为让三姑父到队部散散心,结果又有一件事,瞒过了我的三姑!

三姑父到生产队部,很受欢迎,那时,铡马草还是人工,这是个力气活,那铡刀起落,声音和谐,引起三姑父的兴趣,有一天他提出要试试续草这个工序,开始人们不允许,说,你给我们讲战场上故事我们就心情愉快,干活不累了,续草哪能让你试呢。三姑父还一个劲的央求,续草的社员们松口了,结果三姑父续草长短一齐,又快又好!大家都很佩服。

于是三姑父自掏腰包,在队部开了一个简单的“酒宴”:请求大家绝对瞒过三姑,他天天来铡草!不要工分,省出劳力去大田组。开始大家不同意,三姑父说,干点活,活动活动筋骨,是最好的休息。这事反映到生产队领导那里也没人敢拿定主意!最后商量结果,就是瞒着三姑!真是三姑知道那一天,三姑父亲自解释。

我这个三姑,后来和妈妈说,她还觉得很高兴,三姑父每天去队部,吃饭香了,笑容满面,晚上还喝点小酒,面对自己的三妹有说有笑,甚至还给心爱的三妹来一通口技,三姑真的笑逐颜开。

生产队上下的保密工作一段时间真的是天衣无缝。包括三姑生下表弟,孩子咿呀学语,学校请三姑父进行传统教育,她也没想到三姑父在生产队里铡草!几年之后三姑知道了,又是伴着泪水用拳头锤打三姑父!

原来,是我这个当乡妇联主任的痴心三姑连年受到县里省里表扬,还获得了模范家庭奖励证书。奖励原因,是三姑父拿出抚恤金为生产队买了铡草机!



也就在这时候,一位脸上有疤的军官领来个军报记者,坐县里汽车到乡政府,说要找指导员郭忠!

那位军官说,费了很多周折才得到指导员郭忠的地址,这次来就是看望过命的战友。

在战友重逢的热烈气氛中他含泪给大家讲了指导员郭忠双目失明的经过:

广西十万大山剿匪战斗频繁激烈,国民党残匪依仗着对地理环境熟悉,又有美国武器装备,妄图恢复国民党反动政权,剿匪部队有时会遇到顽强抵抗。

这位军官说,他和郭忠是连指导员连长,他们的连队被困在一个山坳里,凭借一个岩洞和匪徒对峙,等待增援部队,连长指导员守住洞口,既观察敌情,又用冲锋枪扫射冲上来的残匪,然而,敌人密集的炮火封锁住他们的洞口!一个爆破燃烧弹落在连长的脚下,指导员郭忠在燃烧弹爆炸一刻把连长搂在自己的身下。连长得救了,强烈的爆炸气流掀翻了指导员,他的眼睛被灼伤,敌人又冲到近前,连长端起冲锋枪扫射,和战士同匪军战斗,受伤的指导员忍痛在后边为洞口的冲锋枪、机枪压子弹,直到增援部队到来,消灭了敌人。连长回身看到指导员,哭喊着:给指导员用净水冲洗眼睛!然而山洞里没有净水,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指导员郭忠双目失明了!

军官讲述,声泪俱下,听着的人哭声一片,他说:我脸上只有两条伤疤,指导员却一辈子见不到光明!我真想把我的眼角膜给我的指导员郭忠同志!

后来的报纸上,刊登了英雄指导员郭忠的事迹文章,感动了乡亲们:一个双目失明军人几年来一直为生产队无偿铡草的报道和他为生产队捐献买铡草机也成了传颂的佳话。

军报记者和三姑做了一次专访,我的三姑告诉记者,我嫁给郭忠,你就记住“无怨无悔”就可以了。

果然,不久军报发表了记者一篇通讯,标题就是《无怨无悔那三姑》。

记者走了,三姑还和平常一样,尽心尽力照顾三姑父。终于有一天,她领着三姑父上县城,进了一个大院,三姑说:你在这里坐着不动,等我回来。

三姑父说:这是哪里?怎么药味浓浓的?

他没听到三姑的回答,旁边的人告诉他,这里是医院。

一会,医生领走了三姑父,检查结果三姑热泪盈眶,她在医生面前搂着三姑父说:二忠哥,你会见到太阳了!

原来,那位军官不经意一句话,三姑记在心里,并领着三姑父到医院做了检查。

三姑把一只眼角膜捐献给自己的二忠哥。

几年之后,三姑退休了,表弟大学毕业,为了照顾父母,在镇里开了个商贸公司,贸易做到国内外。

在拉林,当太阳升起时人们会经常看到,三姑牵着二忠哥的手,漫步在村镇的街道上,出现在拉林河畔树林里。

我们家搬去延寿,三姑和妈妈的闺蜜之情仍然互通信息;我上学离家,毕业在外工作,三姑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妈妈英年早逝,我和三姑只有在信中,在电话里,听到鼓励我好好工作。而我又经常外出调研,参加国内外业务交流会,和三姑联系真的很少。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去东南亚参加业务研讨会,回来后,孩子告诉我,说表叔来电话,说三姑姥夫妇仙逝了,而且是同一天走的!我很长时间陷入悲痛之中。

然而,有一天,我又在军报上看到了那位记者后续采访三姑夫妇的散文,写的很浪漫感人。

文章我剪了下来,在这里,我把三姑夫妇换了眼角膜后的生活岁月部分,转抄在下面:

……郭指导员夫妇老了,也许是他们觉得享受不完的山青青,水蓝蓝,两人经常牵着手慢慢走在拉林河岸堤上,唠着几十年都说不完知心话。

那一天,雨过天睛,远山近地,葱茏一片,香花菲艳,两位老人在河堤上坐下来,大概是童心未泯,三姑就着雨后捧来一团泥巴。

三姑父说:老伴,你在干什么?

三姑说:我看过一本书上说,人是女娲用泥捏的……

三姑父说:老伴啊,那是神话传说。

三姑说:不对,我给你洗澡时,搓下来的真是泥球!

二人哈哈大笑。

于是三姑提议,两人用泥巴捏泥人,我捏你,你捏我。

一会功夫捏完了,互相举着泥人笑的前仰后合!

三姑忽然又突发奇想,把两个泥人揉在一起,俨然下令:再来,你一个,我一个!

三姑父只好照办,当两个泥人又捏成的时候,三姑流泪了,她摇着二忠哥:来一段口技吧!

三姑父说:好,你想听什么?

三姑说:《上花轿》!

于是,在拉林河畔的大堤上,那喇叭声,锣鼓声,鞭炮声,欢天喜地热闹动静从三姑父口里活灵活现响在拉林河畔……

此时,三姑沉浸在深情之中,她放开喉咙用温婉的女中音唱道:

人生就是两滩泥,

你捏成了我,

我捏成了你,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两个泥人像鸟,

在空中比翼飞!

像两条鱼儿,

游在水里……

你和我,

不求一天生,

但愿一天驾鹤去……

记者的散文结尾部分,我看着落了泪。

他在文章中写道:

……郭指导员睡觉鼾声如雷,他的老伴却觉得是难得的催眠曲,指导员鼾声一响,老伴就安详入睡。可是有一天夜里,三姑父没有了鼾声,她急忙叫来另个房间儿子,儿子看见父亲嘴在动,叫醒后,父亲说,我在十万大山剿匪,正在指挥战斗……看到了那些逝去的战友!

记者的文章写道:

……我们的郭指导员是不是有了预感啊,他鼾声不再那么响了,老伴开始不安,要儿子常过来看看父亲。

战斗经年累月,伤残的积患开始身体里发作,老伴要儿子备车去医院,她,还像以前抱着二忠哥走向儿子的汽车,当指导员觉得又有雨滴落在脸上,睁开眼,看见那三姑的泪水淌下来,滴在自己的脸上,说:三妹,我看到了,滴下泪水是热的!

郭指导员走了,他的老伴突然提出要三天后火化!这三天,三姑回到家里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干净净,甚至前后院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到了第三天,她来到灵堂告别间,很长时间不见出来,儿子觉得不对劲,冲进灵堂,看见母亲和父亲并列躺在那里!当医生赶到时,告诉儿子,老太太已经没有生命的体征!

……

我就这样在军报记者的描述里知道三姑离开了我们!

接到表弟电话,我就把这些记忆起来的往事,整理成文,寄给表弟,以纪念三姑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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