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微信,春节拜年都以文字、视频替代了。但是每年我仍然会接到三牛来自延安的电话,话筒那边传来浓浓的陕北方言:“小伟,过年好啊,小荣、小娅、大京……她们好着了吧,你们都好吧!”笑声和熟悉的乡音一齐涌了过来。于是,我们便聊上一阵,一年的思念便在亲切快乐的聊天中慢慢化解。

  可是今年的春节,怎么没有了三牛拜年的电话,或许是给其他知青打了,我没有接到。正月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一天,妹妹小荣来电话,问我春节接到三牛电话了吗?说是大京给三牛打电话,手机是空号。怎么可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马上拨通三牛的手机,果然回答: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我给乔文成的儿子大宝打电话,大宝说三牛去年没了,死于肺癌。没有过去73岁这个坎儿。

  一连多日,眼前晃动的都是三牛的身影,那个笑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乡亲。脑子里不断回想起三牛和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


  初识三牛

  三牛是我们到延安见到的第一个崖里坪大队的人。69年到延安的第二天,我们乘坐大卡车前往李渠公社,途中看到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似乎在欢迎我们的到来,车上,我们队的知青邓卫新大声地喊着,“请问崖里坪在哪里?”只见有个高高个子的后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把腰哈下去,嘴里大声地回应着什么。卡车一闪而过,但后生那个夸张的动作却记在了心里。那个后生就是三牛。半年后我问他,你那天嘴里呐喊的是什么?他说,我指着自己说,这里就是崖里坪,我就是崖里坪。

  三牛属牛,比我们大两三岁,一天嘻嘻哈哈的,和谁都见面熟,没有正经样。说话还有点大舌头,一说话就往你跟前凑。用老乡们的话说:“三牛一天介脑朝转,洋洋务务的。”(漫不经心的意思)我们一点都不喜欢他。看他长得有点像新疆人,背地里就叫他“新疆老头”。经常拿话挤兑他,三牛一点不生气,仍然大大咧咧地进出我们的窑洞,照样凑到你跟前,说着玩笑话。


  乐天三牛

  慢慢从老乡那里了解了三牛。三牛是他妈妈生的第15个孩子,前14个全部夭折,只活了他一个。父亲又过早去世,所以从小得到母亲的万般宠爱,放任他自由自在地成长,养成了他无拘无束、活波开朗的性格。三牛妈妈慈眉善目,长着一对笑眼。脾气出奇的好。三牛遗传了妈妈的厚道、善良、与世无争、豁达的性格。他是个大孝子,乐天派,每天把老妈哄得高高兴兴,老乡都说,有三牛这颗儿,三牛妈妈一定长寿。那么大的后生,还经常躺在老妈的怀里撒娇呢。

  一天吃罢晚饭,三牛竟然抱着一个板胡来到我们窑洞,他一屁股盘腿坐在我们的炕上,背倚着窗户,仰着头,拨弄着琴弦,闭着眼睛,张着大嘴,边唱边弹流行歌曲和信天游。歌声算不上美妙,但曲子却弹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婉转悠扬,加上他那夸张又自我陶醉的样子,颇有当今歌星的范儿。这真让我们刮目相看,他没有文化,也不识谱,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乐器,看起来三牛凡事洒脱不拘,满不在乎,其实非常聪慧。

  慢慢地我们适应了三牛,不再讨厌他,渐渐喜欢上了他那无忧无虑的性格和延安黄土地孕育出的纯朴、善良、热情、助人为乐的天性。

  我们队年轻后生多,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就有40多人。我们经常教社员打篮球、做广播体操、齐步走、唱歌等。三牛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热情,都是最积极的全身心投入。至今还记得他做操时,长胳膊长腿,跟不上口号,不协调的笨拙动作,笑的我们前仰后合。

  打篮球最让他得意,个子高,跳得高,他又那样奋不顾身,抢到球就不撒手,总能蒙着投中几个球。

  教老乡齐步走,后生们跟着口令,把腿抬得高高介,使劲地跺脚,他们平生第一次这样走步,听着整齐划一的跺脚声,既兴奋又得意,大晚上的,还排着队到李渠公社跺着脚绕了一圈,三牛自然是那最卖劲儿的一个。

  学唱歌时,他也是梗着脖子,吼得最响亮的。

  有他这样的铁杆骨干带动,我们知青组织的各项活动搞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打破了农村艰苦单调生活的沉闷,年轻人都聚集在我们身旁,召之即来。我们的窑洞也成了文化和现代生活的传播地,每晚社员都聚集在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汉子三牛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们从三牛那貌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中,体会到他其实是一个敢闯荡、有担当的汉子。他逐渐成为我们知青要好的朋友。

  我们和他一起赶着驴车去延安送砖、一起开采石头打钢钎、一起上山背麦子、一起挑粪……点点滴滴都是情。

  记得每年冬天,我们几个女知青就担负起砍柴的任务。当时的延安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山秃岭,哪里有柴可砍。因此要翻山越岭地到深山沟里,才能寻找到崖畔上稀疏的酸枣刺灌木。三牛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女娃娃去砍柴。

  有一次,天上还铺满星星,我们就上路了,陕北的寒冬冰天雪地,冷风刺骨。三牛带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延河的冰面上走过。走过延河,爬到庙沟的陡坡上,穿过村子,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向深山进发。大约爬了两个多小时,天已经慢慢放亮,终于看到了荒无人烟的大山上,靠近悬崖处,有了些许的酸枣刺灌木。三牛说,咱们就在这附近砍柴吧。

  我们分散开来,在崖畔旁用头刨着酸枣刺灌木的根茎,我那天出奇地顺利,一会儿就收获了高高的一摞柴。正在得意之时,胃痛发作,强烈的痉挛,剧烈的呕吐,痛苦难耐。我倒在一个土沟内,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棉袄都湿透了。三牛见状,焦急地询问着,我已无力回答。只见三牛放下头,说了一声,等着我,便往山下跑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瓶“十滴水”。原来,三牛一路翻山越岭,跑到了庙沟村,找庙沟的北京知青要来这一瓶药,天哪,这一来回有三四十里山路呢,他是怎样拼了命地奔跑啊!我紧紧攥着那一小瓶药,心里热流翻涌,竟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我看见三牛,连忙向他致谢,三牛笑哈哈地学着我躺在地上的样子做着鬼脸,说昨天看你是一满撑不定了。对他自己昨日玩命奔跑的义举,轻松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能够帮助别人,让他快乐无比。

  三牛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本性,陕北老乡朴实厚道的为人,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如同延安精神一样,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


  深情三牛

  后来我们离开了农村,但一直和乡亲们书信往来。有一年,社员记挂我们在北京的安危,委托三牛这个敢到外面闯荡的后生,到北京来看看我们否好着呢。三牛拿着一个写有地址的信封,第一次离开家乡。但他拿的信封,只写了北京海淀区,他误以为海淀区也像延安的某个区一样,只要找到那个区,多问一些人总能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他下火车直奔海淀区,逢人就问。那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走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结果,身上带的钱也有限,只好返回火车站。又困又累的他看见火车站有警察执勤,心想警察认识的人多,或许能帮助他。于是上前询问。无巧不成书,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这个警察恰恰是我们队的一个男知青,十几年没见,两人还是同时认出了对方,激动不已。可惜那时这个男生和大家失去联系。他把三牛带到家中,两人喝酒畅谈,告诉他知青不会有事,让老乡们放心。三牛在他家住了一晚便回延安了。后来写信才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我们能想象出三牛在北京的那天是怎样的焦虑无助,千里之遥来到北京,没有去任何景点,只为那份割舍不断的亲情,只为不负乡亲们的殷殷重托。真正的陕北汉子!

1694359809420076.jpg

(2017年三牛、延安知青李秀兰、三牛婆姨、北京知青大京、小娅)


  晚年三牛

  改革开放后,延安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牛的天赋和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如鱼得水般地畅游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在陕北走南闯北做生意、开超市、买羊贩猪、当大厨上门做饭,忙得不亦乐乎。成了村里的首富。

  2015年,我第二次回延安,给三牛带去了一本精美的相册,里面是我们几个知青当时和儿女的全家福照片。而66岁的三牛已经四世同堂,子孙绕膝。但他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还是当年那个三牛,嘻嘻哈哈,凑到你跟前谈笑风生。还亲手给我们做了荞面凉粉。


  怀念三牛

  三牛,你可曾知道,我们队的知青在自己的坎坷人生中,深受黄土地积淀的历史文化浸润,深受延安精神熏陶,像你和乔文成、乔文亭等许多延安老乡一样与人为善,从热情助人中得到许多金钱买不到的快乐。像你们一样,力求真诚待人,笑对一切艰难困苦,乐观向上。

  美好的记忆如同昨日,三牛却已驾鹤西去,从此天堂多了一个把欢乐带给大家的陕北汉子,一个善良朴实厚道的延安后生,一个教会我们笑对生活的兄长,一个我们永远怀念的家乡人!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