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阳光和轻风儿一样温和不燥。白色的瓦块云,紧致而有序地铺在天空,让淡蓝色的底衬变得有些浅灰,天空也愈发显得高远和辽阔。

  九月一,开学季。放飞了两个多月的大中小学生和家长,打点行囊,收拾心情,恭送各路大小“神兽”虎归山林。

  早晨八点,我家的小外孙被他姥爷抱到床边穿鞋子。小宝问:“干嘛去?”“上幼儿园”。这时小宝身子突然后仰平躺,发出了一声“不上幼儿园”的呼喊。平日里,小宝在使用称谓上,“我”和“你”一直混乱,今晨直接省略了。待姥爷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他红红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姥爷循循善诱,“今天我们不去小托班了。新幼儿园开学了,你还记得来家访的三个老师吗?她们在幼儿园门口接我们呢。”小宝含泪点头,接过小书包。在姥爷的忽悠下,乖巧地跟着姥爷出门去。我一直蹲在小屋虚掩的门旁看着爷孙俩的一举一动。

  此刻我是一个被隔离的患者。八月底从豫返沪,高铁,公交,电车,马不停蹄,我把自己顺利地带回女儿家,也把新冠病毒成功地种植在嗓子里。更让我自责的是,我把女儿也传染上了。繁忙的开学季,一向工作勤奋的她,高热39度,昏昏沉沉地躺倒了。

  我隔离的小屋连着阳台,就是这个小小的阳台,把秋天的成熟和美好一股脑地送到了我的视野,送到了我的心上,让我少些烦闷,多些沉静。

  楼下的木瓜树,柿子树,枣树,山楂树,女贞子,子嗣满盈。青柿子和少许黄柿子硕果累累,压弯了枝条。秋风拂动,青中泛红的枣子,在绿叶间,拥挤嬉戏,得意地摇摆。而拳头大小的木瓜,在绿叶掩映下,则沉稳呆萌,挺着圆肚子,不声不响,彰显大智若愚的作派。

  几日里我亲历了传说中的“刀片嗓”,浑身疼和发烧。前几天我还活蹦乱跳,这三、四天特像酷暑路边的草儿,蔫巴憔悴。生命脆弱,有时候来不及回味,就能戛然而止。就像精致的瓷器,訇然倾倒,片片飞溅,一地心殇。可瓷器没有父兄妻儿,没有情感温度。而人不行,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人,亲情、友情、爱情,枝枝蔓蔓,情牵意连。

  八月中旬,秋老虎还在气势汹汹,我在豫东接到噩耗,我的表妹夫,四十八岁,酒后猝亡。他闭上眼睛永远地睡去,留给年迈的母亲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任凭妻子千呼万唤,大放悲声,他再也不能醒来。告别会上,他的十三岁儿子深深地鞠躬感谢亲友为父送行,滚滚泪珠撒满衣襟,场上顿时悲声四起。可怜的孩子,小小年岁,本不该承受如此的灾难啊。

  我在医院临床工作了三十多年,见惯了生死离别。生活不顺的时候,我自己也曾出现过抑郁状态,觉得活着很累,有时候想,永远地离去,真的是解脱。人到中年后,我才知道死亡比活着容易,活着真的是不易。渐渐地我也更知道“上有老下有小”这老话儿的份量。

  曾经的同事芳,在产科当了几十年护士长,她的天使之手抚摸过成千上万个鲜嫩的婴孩。开朗睿智的她说:“活到快六十岁,我才知道自己还是个‘重要人物’!耄耋的老爸老妈要照顾,蹒跚学步的孙子要帮助。为父母,为孙子,为自己,我都必须好好的活着。”对于她的话,我深以为是。

  酷暑七月,我的八十七岁的老爸白肺住院。呼吸科病房一床难求,加床进科。一病房,五个老年新冠病人,六个陪护,夜里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咳嗽、咳痰声似布帛撕裂,不绝于耳。就连五个氧气湿化瓶里的水泡,都在“噗噜噜,噗噜噜”助纣为虐,让人难以入眠。

  老爸蜷卧在床角,精神恍惚,且时不时发出沉闷地喘息,剧烈地咳嗽。他的脑袋无助地歪在床帮上。看着老爸布满老年斑的面颊,沟沟壑壑的额头和紧闭的双眼,我顿时泪水潸然。我的爸爸,曾经强大有力的爸爸真的老了,他像田野里一株干枯的黄褐色玉米杆,孤独而又萎靡。

  经过辉瑞口服,抗生素、激素静脉输液,吸氧、雾化和对症治疗十几天,CT复查肺部病灶部分吸收。老爸的病好转了,也是此时开始,老爸的无理取闹拉开了序幕。他每天要求出院,摔摔打打,甩脸子,我从食堂买回的饭菜,他吃几口就扔掉。医生给开的肺功能等检查还没来得及做,他已经“揭竿而起”,医生无奈,只能让他出院。

  老爸出院,才是困难的真正开始。激素雾化停止,爸爸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去卫生间,走路颤颤巍巍。尿急便急,尿裤子、尿床,拉裤子时常发生。老爸烦躁不安,对我发脾气:“你不要总跟着我,不用你掀马桶,我自己能行。”然后自己站在马桶旁边,尿液顺着裤子淌到鞋子上,淌到地面上。

  我沉默无语,他躲避着我的眼睛,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表达歉意:“我是个废人了。”听到爸爸的话,我鼻子一酸,话鲠在喉。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一个多月后,爸爸呼吸渐渐平稳,进食也增加了。他慢悠悠地提前去卫生间,尿裤子拉裤子频率明显减少了。一天早晨,我在厨房洗洗涮涮,爸爸突然喊我:“快来看。”寻声望去,阳台窗棂上,一条绿色的长藤,缀满了心形的叶片,一朵小喇叭花在叶片前探头探脑地来我家做客了。粉色的花瓣,娇娇嫩嫩,洁白的花蕊和一只小蜜蜂紧紧相拥,美丽又甜蜜。

  日子并不都是月黑风高,也不总是厄运当头。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还是选择相信未来吧,所有的都会过去,慢慢地也都会好起来。像产科芳护士长说的那样,我们不仅要对父母负责,对子女负责,更要对这只有一次的,脆弱的生命负责。没有理由,必须好好活着,活着是一种责任。

  搁笔,拿下老花镜,取出新冠抗原试剂盒,淡淡的红色两道杠,告诉我,病毒滴度下降,我应该是又活过来了。

  窗外,高天上的云朵儿洁白飘逸,小区外马路上依然是熙熙攘攘。从阳台上望去,远处那棵紫薇花,满树的玫红色,热烈、艳丽、茂盛。还有近处一树树的果实,一片片的墨绿,都在提醒我中秋在即。静静地等待,一个金色的秋天,和着浓郁的果香将弥漫在我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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