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麦苗绿油油的时节,父亲难得地用自行车载着我,出了县医院大门,右转,向西边的县城骑去。印象中,父亲只在春节的时候用自行车带着我去过船运大队。春节的时候麦子是绿油油的吗?我有点恍惚了。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至今记得。那天,坐在自行车上的我挺开心的,一反沉默羞涩的常态,跟父亲聊起天来。我说:“爸爸,你看,这一大片韭菜长得可真好啊!”那天,我跟父亲的聊天,以这句话开始,也以这句话结束。因为,我说了这句话之后,父亲惊诧地说:“你这闺女笨的!这哪是韭菜!这是麦子!你连麦子都不认识!”

出生于农家的父亲,因为我的爷爷早逝,很小就帮着奶奶干农活,自然早就认识麦子。我没见过绿油油的麦苗,只吃过绿油油的韭菜,我把麦苗当成韭菜,也不算什么怪事,却被父亲说“笨”。现在想想,我的幼小心灵固然脆弱,经不得一句重话,但当年总是不在家的父亲,从没有带孩子去辨认过麦苗和韭菜的父亲,听到孩子把麦苗说成了韭菜,难道不是应该抓紧时机给孩子补上这一课吗?父亲的话勾起了我的无限委屈,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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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从那之后,我在父亲面前更寡言少语了。那片县医院西边的麦苗啊,如果我把你说成韭菜时,父亲停下自行车,领我到麦田旁,告诉我,这不是韭菜,这是麦苗,能长出麦穗,麦穗里的麦粒,可以磨成面粉,做成香喷喷的大馒头……那后来的我,会不会跟父亲更亲近一些?

人生没有假设。把这片心中的麦田写在这里,不是想回过头埋怨父亲——他十岁上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原本绕膝承欢的年纪,他长兄如父,帮着奶奶撑起一个家,身下有四个弟弟妹妹。他人生第一次做父亲,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只是想告诉未来的父母,你的常识可能是孩子的未知,你是孩子最初的学校。

走过这片麦田,我走进了我的第一所小学——郝斌小学。县医院的孩子们都去县城东部的郝斌小学上学,因为这是附近唯一的小学。也是当时县城最好的小学之一。我也不例外。

你一定奇怪,这所学校的名字很像人名。没错,郝斌是一位烈士。记得当年蓬莱县城有三所小学以烈士命名。郝斌是其中的一所。另外两所是易三和姚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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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记载,郝斌 (1915—1944),原名郝铭才。蓬莱刘家沟镇马家沟村人。17岁考入山东省立第八中学,接受进步思想。1937年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38年2月3日,参加了中共蓬莱县委发动的抗日武装起义, 2月14日,带领三区乡农学校百余人于车里张家加入起义部队,被编为起义部队的第二大队,任第二大队政委。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历任蓬莱县大队政委、胶东军区政治部宣传科科员、胶东军区五旅十四团宣传股股长等职。曾主编胶东军区《前线报》。1944年8月13日,郝斌和姚琪受派遣与盘踞蓬莱县城的伪军大队长郝铭传谈判。郝铭传背信弃义,将他们扣押20余天,严刑审讯,妄图了解抗日军情。郝斌坚贞不屈,被活埋于县城北门里西边城墙根下。抗战胜利后,蓬莱县政府将郝斌烈士生前的母校、建校于1926年的义城小学命名为“郝斌学校” ,以示纪念。

我1975年上小学时,周围的大人孩子们都习惯于称这所学校为“郝斌”。以烈士的名字为学校命名不失为缅怀先烈的上佳方式,我至今记得这位烈士的名字。只是我不记得学校当时是否就有中学部,也查不到学校什么时候撤销了小学部,如今在蓬莱,“郝斌”指的是郝斌中学。

出了县医院大门右拐,沿大门口的东西道路向西,路过那片被我当成韭菜地的麦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左拐,向南走二三百米,再拐向西,直走约三四百米,便是郝斌小学的东大门了。

母亲总是念叨她找人让我提前入学的事。在县医院的窗口岗位,母亲认识了不少人,其中便有郝斌小学的老师吧。1975年夏天,我6周岁半,正好符合现今的入学年龄,但在当年,大多孩子是7周岁上学。因为没人帮忙带孩子,母亲就找了熟人,希望能帮忙让我早点上学。母亲说,去报名的那天,负责新生报名的老师考了我一下,老师先是伸出食指,问我,这是几个?我说一。老师又收回食指,伸出小拇指,问我,这是几个?我说一。然后,我就过关了。我上了小学,等于有了去处,母亲总算松了口气。医院后来也有了育红班,在老家的弟弟也被接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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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没有家长接送孩子上下学这一说,从一年级开始,我就每天斜跨着书包,一个人在上下学的路上往返。医院家属区有几个跟我同年入学的孩子,但我自幼不擅长结交朋友,上学的路常常是自己独行。放学时,我们是按班级按回家的方向(学校还有个南门),排着一路纵队鱼贯而行,每到岔路,就陆续有同学从队伍脱离,拐向自己家的方向,或者自己想走的那条路。走到最后,往往还是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从郝斌小学的东大门走出来,向东三四百米是个小十字路口,在这个十字路口,可以先向北,再向东直达县医院大门口,也可以继续穿过马路向东走,然后向北穿过县医院路南的麦田,再向东走到县医院的大门口。

刚开始上学,走的是只拐一次弯的大路,但大路两侧都是农田,有点无趣,走起来便格外漫长。慢慢地,我上下学就基本都走需要拐两次弯的另一条路。

这条路,在过了十字路口继续向东后,先是路南边有一座杀猪场,再继续往东,应该是在一个村子的两排房子之间穿行,中间,还要上一个小土坡。走到两排房子的尽头,北拐,是一条横穿麦田的小路,在这条路上走,斜斜地往东北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县医院的大门,随着大门越来越近,我最喜欢奔跑的那条南北大走廊也就越来越近了。

如今,作为一名老司机,我知道,道路两边地标和风景的变化,道路本身的宽窄起伏、方向的转换,会消解掉长途驾驶的无趣。之前,我把这作为驾驶理论来宣扬。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发现这不过是朴素的童年经验。人类需要絮絮叨叨地把那么多的经验和理论告诉孩子们吗?其实很多的时候,我们需要向童年学习。

而令我对这条上学路至今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户人家门口的大狼狗和那座路边的杀猪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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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磊,毕业于山东大学。资深媒体人,高级编辑,多年从事报纸专副刊编辑工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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