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迈入老年,眼前的事扭身就忘,可有些陈年旧事却记得清清楚楚。比如,当年投笔从戎远赴边关与高中同学作别,至今虽已过去54年,可对全班49名同学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新,就连他们的名字、学号都能一个不差地随口说出。有一年老家同学搞聚会邀我返乡参加,因公务缠身无法赴约,便发去一份电传,那是一份打印的全班同学的名字连同他们各自的学号,虽然没有一句贺词,但据说还是引起一阵惊叹和议论,说这礼物太特殊太亲切,夸我记忆力好。

扯远了,言归正传。今天想说的,是67年前即1956年的那个暑假,有关我与故乡城郊那个叫江洛洼子的小村、以及与小顺子哥哥的一段故事。

 

我跟顺子下乡去 

我的故乡是牡丹江边上的一座古城,苍山四围,秀水一脉,物产丰饶,人杰地灵,举世闻名的镜泊湖就在境内。小城虽不大,但名声不小。唐时曾是藩属国渤海国的都城,清时是清廷宁古塔将军府所在地,建国后还是全国第一个扫除文盲文化县。

1956年夏天,7岁的我在城里的三初小读完了一年级,天天盼着放暑假,等暑假一过,就该上二年级了。

放暑假了。乡下的小顺子哥跑来找我,拉我去他家玩。娘怕我去乡下玩水出事,亏着顺子哥帮我央求了好半天娘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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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顺子是远房亲戚洪兴叔叔家的独子,家住城东北七八里外一个叫江洛洼子的小村子。每到夏天挂锄时节,洪兴叔便会挑着自家产的新鲜蔬菜或打些江鱼进城来卖,换点零花钱。那时,我家开着一片小麻花铺,我也时常跟爹大清早去市场卖麻花油条油炸糕。洪兴叔常带小顺子来小摊吃早饭,一来二去,我和顺子哥混熟了,成了好朋友。

1956年那会小顺子哥12了,长我5岁,又高又瘦,兴许是经常帮爹下田干活或下江捕鱼吧,晒得黑黢潦光的,整个浪儿一条活蹦乱跳的黑泥鳅。 

鸟儿飞出笼子,撒欢地飞了。我俩沿着乡间土路,向江洛洼子疯跑。一路上,时而轰飞树上的鸟儿,时而捡起石片往江面上打水漂,时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会唱的歌。没多久,就到江洛洼子了。牡丹江本来从城南向东流过,但流到东山脚下,却拐了个大弯向北流去。江洛洼子村就坐落在牡丹江西岸,村子不大,不足百户人家。村外,是大片大片的高粱地和稻田;村里,是错落有致的土坯垒起的茅草房。

晌午饭婶子已经备好,鲶鱼炖茄子,干炸小虾,还有大葱蘸大酱,吃起来那个香啊!跑饿了的我,一连干了两碗大米饭。

婶子原本安排我跟顺子哥睡正房西屋,顺子不干,说烧火做饭炕太热,三儿(我的乳名)扛不了,我俩就睡偏厦吧,那儿凉快。

吃完午饭,顺子哥抱着一摞被褥枕头,铺到偏厦的土炕上,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今晚咱们有行动,回来晚了娘会骂的,睡这屋咱可以撒欢地玩,他们看不着。

我问顺子哥,今晚啥行动啊?顺子哥说,别问,跟我走,保你高兴。

 

午夜瓜田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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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锄季节,农活不多,我和顺子哥上午跑累了,下晌一觉睡到吃晚饭。撂下碗筷,我问顺子,啥时候行动啊?顺子说,得等天煞黑的时候。看时间还早,他领我去屋后园子里帮婶子摘黄瓜摘豆角,捱时间直至天黑下来。  

入夜,小村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墙旮旯的蛐蛐在叫,远处稻田里的青蛙在闹。顺子哥从仓房里拎出两个小筐,一人一个,悄悄向村外摸去,出院子没几步一头钻进了高粱地。他说,爱吃香瓜吗?爱吃今晚咱就弄去,你得听我指挥,叫你干啥你干啥。我纳闷,便问:咱咋不走大道钻高粱地呢?顺子说,走大道明晃晃的,看瓜的人老远就能看到,我们的好事儿就砸锅了。我心想,顺子哥真鬼啊!钻出高粱地,星光下,前面就是一片瓜地了。顺子说,这是老张头家的瓜地,他家顶心红和铁把香贼好吃,你只管挑大个的摘,麻溜点。我有点害怕,要是人家抓住咋办?顺子说,别怕,有我呢,再说老张头岁数大,跑不过咱们。

瓜地中间有个看瓜的草棚,一盏马灯在晚风中摇曳。 顺子和我趴在地上,拎着小筐在瓜地垄沟里慢慢往前爬。正是瓜熟蒂落的季节,香瓜真多啊,摘一个闻着都香。一会工夫就摘满了一筐。看看差不多了,顺子哥说,撤!我跟着顺子起身弓腰往回走,突然被瓜秧绊倒了,哎吆一声惊动了看瓜的老头。他冲出瓜棚大喊:偷瓜了!抓贼啊!边喊边向这边跑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往大道方向猛跑,顺子低声喝道:三儿,赶紧钻高粱地,顺道跑他就追到我家去了!顾不上高粱叶子刮得小脸生疼,我们拼命跑啊跑啊,终于把老张头甩掉了。回到家里已是半夜时分,两人悄悄溜进偏厦,我才发现筐里的瓜跑丢了一半。怕惊动叔婶,我俩也没敢点小油灯,摸黑开始享受战果,洗也没洗,袄袖子一擦,我咔咔一口气吃了三四个。那瓜真甜啊!

可能香瓜吃多了,想尿尿。朦胧中,顺子哥领我走到院墙根那嘎达尿了起来,一泡尿出去,那个痛快啊。早晨起床,发现我的褥子湿了一大片。我说,哥,我惹祸了,做梦把炕尿了。顺子说,别怕,一会把褥子搭到偏厦外头板杖子上,日头一晒一会就干。万一娘知道了也不怕,就说是我尿的。吃早饭时,我忐忐忑忑地迟迟不敢动筷儿,洪兴叔问:三儿,咋啦?顺子欺负你了?我低着头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把炕尿了。婶子接过话头:咳!哪个小孩没尿过炕,三儿,没事儿,麻溜儿吃饭!

 

抓蝈蝈,踩蛤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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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顺子哥家养的蝈蝈在房檐下挂着的笼子里哗哗叫了起来。顺子哥说,三儿,稀罕蝈蝈不?我说稀罕。好,哥现在就领你抓蝈蝈去。说着他从西山墙头拿出窗纱做长把抄网,手一挥,走!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向河滩的荒草地跑去。刚闯进草丛,嗡地一下飞出几只蝈蝈。我纵身一扑,抓住一只:顺子哥,你看我抓到蝈蝈了。顺子一看,你抓的不是蝈蝈,是蚂蚱子,蝈蝈个头大肚子大。一会你拿抄网划拉蚂蚱,我去抓蝈蝈。于是,顺子哥向草丛深处走去,我则拿着抄网,在杂草间来回划拉,还真抄到好多蚂蚱子。快晌午了,顺子逮了五六只蝈蝈,又帮我把抄到的蚂蚱用草棍儿穿成一大串,说是拎回家喂鸡。回家路上,顺子还撅了几根玉米杆儿给我,吃甜杆儿吧,老甜了。

上午疯累了,午饭后我有点困,迷糊着了。顺子哥没睡,用柴垛上的秫秸杆儿给我编了个蝈蝈笼子,三角锥形的,还留了一个小门儿,可漂亮了。我说顺子哥你真厉害,啥都会。顺子说,爹教我的。说着又从上午逮的蝈蝈中挑出三四只大个的放进去:三儿,赶明个这些蝈蝈你带回家,挂到房檐底下,叫起来可好玩了。

忙乎完了,顺子又有新节目了:三儿,睡够了吧?没事哥就领你下大江踩蛤喇去吧。我说,我娘不让我下水玩。顺子说,水可浅了,小丫头蛋子都敢下水,你怕啥。于是,他拎个筐领我来到江边,沿着河边找到一处水流平缓的浅水处停了下来,三下两下把衣服脱个精光趟进水里。我站在岸上没动。他大喊,赶紧脱光腚,下来踩蛤喇啊。我说怕来人看着丢人。他一摆手:没人看你,赶紧脱。我滋滋扭扭脱掉小褂裤衩,下到水里。水真的不深,刚刚没过大腿根,小鱼儿不时贴着腿游过,脚下是河床里的沙土淤泥。顺子哥说,你跟我后头,两只脚在泥里来回踩,碰到硬东西就弯腰抠出来,懂了吗?我听话地跟着他,在泥水里踩了起来。一会工夫,顺子踩了好几个鞋底大的大蛤喇,我也踩了两只,你别说,真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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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正欢呢,我的小腿突然钻心般疼痛,妈呀,我怕是被水长虫(水蛇)咬了!我拼命往岸上跑去,发现小腿流血了,有个东西钻进肉里,吓得我连哭带喊地使劲儿往外拽。顺子哥赶紧上岸跑过来一看,别怕啊,你这是蚂蟥叮了,千万别用手拽,拽断留里头半截就麻烦了。说着,他抡起鞋底啪啪地抽打蚂蟥,疼得我嗷嗷叫。蚂蟥被弄出来了,他顺手抓了一把干土糊到我的腿上,拎着筐回家了。婶子看了,一边给顺子哥好顿埋怨,一边找来一瓶“二百二”给我涂抹伤口。晚上,婶子特意做了大辣椒炒蛤喇肉。美味入口,我把伤口疼的事忘脑勺子后头了。

 

钓大鱼,放夜钩

转眼来到江洛洼子第三天了。我从未离家这么多天。娘该着急了吧?还有,我两三天没参加学习小组一起写暑假作业了,那个小组长,外号叫小辣椒的小姑娘会不会跟老师告状?听说洪兴叔明天还要进城卖菜,我就跟顺子哥说,明天我得回家了。顺子没吱声,看出来不舍得让我走,可他也知道,不能让我娘惦着,也不能让小辣椒告状。

早饭后,顺子从仓房里翻出几卷子线绳,红了吧唧臭烘烘的。又找出一大把用过的旧竹筷子,一根一根都劈成薄片儿,再剪成小段,放到水盆里泡上。我问,哥,整啥呢? 顺子说,今晚我领你去江边下夜钩钓鱼,钓着了,明天给你带几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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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小竹片泡得差不多了,顺子哥开始拴竹片儿。我问,鱼钩呢?顺子说,咱就用竹片儿当钩儿。他把小竹片每隔一尺多栓到线绳上,边拴边说,别看这线臭哄哄的,俺爹说,线是猪血泡过的,江水泡了也不烂,臭点还聚鱼。我说,你这小竹片能钓上来鱼吗?他拿出一大把预备好的野草,摘掉叶子取细嫩茎,把拴好的小竹片儿弯成U形用草茎捆上,又在U形竹片里夹上鲜苞米粒子,一套20来米长的夜钩算是做好了。我问,这玩意能钓住鱼吗?真稀奇。顺子说,这玩意专门钓大鱼,鱼贪吃一咬苞米粒,捆竹片儿的草就开了,竹片一下子弹开,咔地撑住鱼嘴,鱼就没个跑了,懂了吗?天啊!简直太神奇了!我说,顺子哥,你真了不起啊!把我佩服得无可无可的。

说话工夫,婶子喊我了:三儿啊,跟婶子下地掰苞米摘豆角去,自己稀罕啥摘啥,明天给你娘带回去。我跟婶子去园子掰苞米摘菜,顺子哥继续拴夜钩,一下子竟做了三副。

怀着好奇心,好不容易盼到天擦黑。顺子哥带我出发了。来到江边,寻得一个江水甩湾处,扒拉开岸边的野草,顺子拿出夜钩,一头拴上一块石头,唰地抛到江里,再缓缓把线收紧,把手中的线头拴到茎粗的野草根上。三副夜钩依次下完了,顺子说,完活儿!明天早晨就等着收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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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顺子哥便豁拉我起床:三儿,赶紧起来收鱼去,去晚了,别让别人把鱼给起走了。鱼丢了,咱俩就白忙活了。晨光里,我俩拎着筐来到昨夜放钩的甩湾子,只见三丛拴鱼线的野草不断抖动,江面上不时有水花翻腾。顺子哥高兴地大喊:中鱼了中鱼了!于是赶紧收线,天啊!头副夜钩收上来,竟有两三条近尺长的鲤鱼。顺子这个乐呀!待三副钩都收完,拢共钓了七八条草鱼鲤鱼。顺子拎起装鱼的柳条筐,高兴地说,能有十来斤,今个吃完早饭,我就跟爹进城,顺便送你回家,给大爷大娘送鱼去!对了,走时别忘了带走蝈蝈笼子!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连连说,顺子哥,你真好!

……

 日子过得飞快。年底,爹的麻花铺关张,入了公私合营。我和爹不再去市场出摊了。慢慢地,和洪兴叔一家失去了联系。再往后,我高中毕业当兵一走就是几十年,回故乡的机会少了,自此再也没有机会去江洛洼子村,再也没有见到鬼精鬼精的小顺子哥。

岁月悠长,很多往事记不清了。然而,67年前在江洛洼子的那三天,却令我永远难忘:难忘瓜田午夜惊魂,难忘踩蛤喇被蚂蟥叮咬,难忘星夜放钩捕鱼,更难忘善良的洪兴叔叔和婶子,尤其难忘顺子哥哥,他是我儿时最最聪明最最敬佩最最要好的伙伴儿!这些年来,我一次次梦回江洛洼子,可醒来发现竟是一梦,不免老泪横流。

顺子哥,这一晃工夫,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今年都七十好几了,顺子哥也快八十了吧?顺子哥,这些年你还好吗?如果你还在那个叫江洛洼子的小村,我一定回去找你,咱哥俩还睡一铺炕,咱还去瓜地吃瓜,还去逮蝈蝈踩蛤喇,还去甩湾子江边放夜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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