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五十知天命,如四季也是深秋了,回顾这五十年,沐过风,栉过雨,翻过山,瞰过海,是“铅华洗尽,花褪残色”的本真。看天也高了,看地也阔了,云淡风轻了。深秋了,也知该添衣了,准备着过一个严冬了。但心中的却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想要登台看远山和远方,看走过的路,看趟过的水,细数人间的繁华和落寞,看人世间的温情与冷暧。直此我才幡然醒悟,我曾经的许多执念其实不过是一次次的徒劳。

  

       

  我生命的前20年,我一直生活在那个叫曹家湾的小村里,二十年来,我未走出一步,眼里只是读书、农耕,生活的轨迹是家、学校,犹如一只麻雀,叽叽喳喳,总在窝边飞来飞去,为了生活成天劳苦地奔波于蓝天与白云之间。那时,眼里也不能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直至上三代以来,我家就是讨饭的,而且是外来讨饭的,我奶奶带着我伯父和我父亲从新洲一直讨到浠水曹家湾,才被因家贫独身到四十来岁的爷爷收留,人都说男人过了四十岁没娶妻生子其性格是有缺陷的,要么是冷酷、要么是生理有缺陷,我爷爷是冷酷与自私,他可以接受我奶奶和父亲,唯独接受不了我伯父,两人像是上辈子的冤家,一个不服一个。年轻的伯父看不惯爷爷的自私,自私的爷爷瞧不起年少的伯父不会做农活,两人生活不到半年,爷爷就一巴掌把伯父打回了新洲,从那时十二岁的伯父就一个人生活在新洲利子河。那是乖巧的父亲和爷爷过得来,爷爷倾其所有,让父亲上完了高小。直到父亲临终前还不忘爷爷的恩情,感激爷爷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让父亲读书识字,不至成一个睁眼瞎,说是比伯父强些,最起码他能写自已的名字,能在队上记工分,还能当副队长,干着相对较为轻松的活儿。因爷爷的自私,以至于奶奶也不得不迈出小脚时不时地在浠水和新洲两地来回走动,两边都是心头肉,两边都割不下,可苦了小脚奶奶,我自小也跟着奶奶在两边跑,跟着奶奶也吃了不少苦。

  父亲带着外来户的帽子生活在村中,他知道的身世,唯一的一个亲哥还生活在七十里外的别处,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做不成重活和农活,爷爷也是一个在村里不待见的人。生活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的人可能体会到父亲生活地艰辛与无奈。因此他做人做事总是小心谨慎,不敢与人争。也总是教育我们兄弟三人要看着脚背走路,盯着地做事,不要与人争吵。但少年轻狂的我总是爱与人争闹,看不惯父亲低眉下气地生活。记得有天奶奶在洗衣服时,看到一小沟里的很多小鱼,就回来喊我,让我拿一个土筐来捞小鱼。我捞着捞着,这时,邻家大我两岁的哥们,看到我捞了不少的小鱼,就下沟里,夺了我的土筐,自己来捞。看着小鱼都被他捞去,我气不一处来,狠狠地把他捞的小鱼,踹到小沟里。他见我把小鱼踹到沟里,就气凶凶冲着我走过来,并挥手打我,我也不含糊与他对打起来,无奈体单力薄,很快就被他打倒在地。奶奶见状也没说什么,就把我领回了家。晚上,妈妈把做好的小鱼面端着,并领着我到邻居家陪着小心,说小孩不懂事,错在我们,不要在意之类的话。在父亲棍棒的教育下,我也只好向他们说:对不起。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妈妈我从邻居家送小鱼面回来,翻过低矮的院子围墙,就着月光、星光。我看到那三间低矮的土房和院子零乱地摆放着的家具,父亲、奶奶和两个弟弟坐在厨房的凳子上等着我,灶膛里的火光微弱,又好像很火热。我回头问母亲,我没做错,为何要这样做,母亲说“家贫事衰,争不过人家,就得小心跟他们搞好关系。”

  贫困、卑微的生活中,但凡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就一辈子记着,并感恩一辈子。我家因人口多,劳力少(奶奶、爷爷不能做重活、农活),全家只有父母劳作并积工分,所以年年都是超支户。超支户,过年不能领取猪肉,但我不知道这些,那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我看见别家的人拿着猪肉回家,我也跑着去领。分猪肉的四大爷看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爸没跟你说吗,你家这次没有。我说没有。那你把这块肉拿回家吧。要得我说。回家后,父亲看我提着一块肉,就问我,谁给的。四大爷给的。送回去。我不!我家超支了没猪肉。你送回去。就在我与父亲争执的时候。四大爷来了,就说,我知道你会责怪孩子的,就赶过来,这肉不是队里的,是我的,都过年了,一大家的过年没点浑的说不过去。我家是进钱户,一人少吃一口,也会过来的,过年了让小孩高兴点。父亲听到此,也不好推,连连说道,多谢四叔。我自此一直记着四大爷,直到后来,我每次回家,都要拿点礼品或是衣服看望四大爷。四大爷百年归世时,我像亲孙子似的送了老人一程。一生劳累的父母教我做人要学会感恩。

  在我十五岁时,我看到发小们一个个辍学回家要么去打工,要么去学泥瓦工、木工、油漆工等一些传统谋生的手艺活。我也心动了,也想不读了,回家做点事,为父母分担点责任,让家快点好起来。但一惯就着我的父母说啥都不同意,说你只有读书的一条路,不要想其他,只要把书读好,就行。直到后来,父亲拿出看家本领,拿着条帚把我打回了学校。也是从此我就一直把心思放在学业上。那时我懂得了贫穷人家的孩子,确是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但读书不是你有一个好的态度,就能读出名堂来的,譬如我,一直努力的学习,从不缺一堂课,少一份作业,但成绩总是不尽人意,直到高三时,我才想到要另谋出路。于是当兵就成了我唯一出路,唯一的一条洗脚上岸的机会,我得抓住这个根稻草,完成我肩负不望父母失望的责任。

  因为贫穷导致的一系列磨难,给我前二十年带来了自卑,但我仍以幸福的笑脸回报我的童年、少年,我不会抱怨家庭,不会抱怨生活。生活的磨难让体悟生命脆弱、不受控制的原始感受。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定义和分类困难的界限,就已经是死亡抑或是活着,在死亡线以上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敲碎希望。同时,我也深深记住了母亲“家贫事衰,争不过人家,就得小心跟他们搞好关系。”你改变不了环境就得适应环境。

  

       

  1990年3月10日,我终于坐上了西去的列车,当我坐在绿色列车上,听着呼啸的北风,看着一排排白杨树向后即逝,我仿佛就是一只麻雀,离开了父母的呵护,远离乡亲,独自在外觅食,是饥是饱,全然不知。现在也只能寄期望着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么?在一次次的打击和挫折下,我对未来抱着可望而不可求了,看到一同入伍的战友都在一天天进步,看到他们一天天地快乐地生活,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而我却仍不能较好的融入到他们,是自卑?是孤傲?我扪心自问,因自已是一个农家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山村如果不是想洗去身上的泥土,就得还像发小一样,面朝黄土地背朝天向泥土要点生活费,那未来是一眼能望到头。但我却苦读了10年书,看到这些兵们一个个初中都没毕业,我有些不屑与他们为伍。成天只顾自己训练,为军校而努力。所以对很多事都不参与,参与也敷衍,骨子里没有轻重地清高。总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会达成愿望,所以很任性地独自生活,清高而自卑地生活。因而在四处碰壁后,终于,逐渐清醒、领悟,生命和人生,那完全是自己的生命和人生呐,哪有什么胜负输赢?于是,就以水般的智慧,融于生活,与之相处,像蜘蛛一样,结网而生,左右逢源,才能活得自在。

  经过了一年的军旅生活,我深深地反思了自己,一年来,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连一个优秀士兵的虚荣都没有,所以我放下了所有,重新装修了自己,我懂得了与人相处,与班长交心。我放胆让自己与连首长交流,让他们记得我,让我的天空中有他们的身影。我曾为获取考军校的提名,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拉关系,因为那时有许多像我一样考军校的战友,他们有的是想逃避艰苦的训练,有的是碰运气,而我是要走独木桥的,没有任何退路,因此,我把积攒了三个月的津贴换了两瓶茅台酒,与指导员谈了一次心,交流了思想,从而获得了考学资格,因为我深知我没有任何平台,只有自己找一个机会,并牢牢地抓住,不舍不弃,然后努力奋斗下去。

  1992年8月当我拿到军校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对自己和家人说,我对得起他的期望,对得起我近800个日日夜夜的努力。天道酬勤,我感恩我的师友,感恩我的战友。此时我最想对我的班长、我的指导员说声声谢谢,一段时间,因军事成绩不理想,而自暴自弃,而苦我心中最想感恩我的班长及我的指导员,是他们陪我度过了那段痛并快乐的岁月,陪我度过了那段永不磨灭的岁月。

  在翻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坎后,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有点飘,有点不知轻重,记得那年我入伍后第一次探亲,我穿着四个兜兜的军装,肩扛着一副红肩章,神气地在村里来来回回的招摇时,我看见了村里人的由羡慕到不屑的眼神,感受到了热情到冷漠的态度。我也看到了我的“小”来。我向村里人展示了麻雀也会变凤凰的时候,我成了村里人眼中得志的“中山狼”。我收取了我的“小”来,再一次回到了村里的怀抱。再一次回到了原来的我,我再一次脱下军装,穿上与他们一样的服装,和他们一样田间劳作,与他们一样日落而息的生活,渐渐地我回到了童年、少年,想到他们的好来。我也知道风筝飞得再高,终究是要回到地下,我也一样终究要回到他们中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次探亲,让我成熟了,就我个人而言,这四年让我成熟了许多,也客观了许多。我成熟地看待周围发生的离奇或普通之事,也客观地看待参与这些事的人和他们的生命。

  生活还在继续,路还得走,当我开始重新读母亲那句“家贫事衰,争不过人家,就得小心跟他们搞好关系”,当我再次返校时,我审视着周边的一切,重新放下自己,与新的战友相处,不再自视清高,在以后军旅生活中,慢慢的把自己磨平,磨去棱角。在那段军校生活中,让我最难忘的“砺剑-95”行动,那是学校为期半个月的陕甘宁二千公里拉练演习而取的一个响亮的名字,主要是训练我们走、打、吃、住、藏、救、练能力。那年5月中旬,我们怀着激动而又紧张的心情踏上征程,接受不一样的挑战。我们在接受挑战时也沿路欣赏着美景和历史足迹,感受到自然界的恶劣,也感受到大地的匮赠;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也感受到肩负的责任。那天下午在盐池明长城下,我们刚搭起帐篷,忽然天空暗了下来,一阵狂风暴沙,眨眼间帐篷散了、塌了,相互也看不见了,也不敢看,怕吃沙,也睁不开眼,我们相互扶着不被风吹走,在黑暗中度过了近半小时,那风沙可是一个劲地漫天飞舞,不愧是“沙尘暴”,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证了风沙的厉害,那晚我们相互坐着相互偎依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领取了两片压缩饼干和一根小黄瓜,就走进毛乌素沙漠进行耐饥饿急行军,走过沙漠,第二天下午校领导在征询学员的意见时,有学员反映还可加码训练,领导看到学员训练情绪高涨,就顺势又加了难度,让我们急行军一百二十里,走着走着我们在心里骂着那位说大话的学员,第二天中午时赶到了三十里铺,再后面顺利地进驻延安大学,于是参观宝塔,到杨家岭、枣园参观领袖故居,唱红歌、讲红色故事、继承红色血脉、传承红色基因、做红军传人。那时走沙漠,越高山,趟小河,穿山涧,一路走来,一路山河、一路风尘,一路欢歌,就这样走过了“砺剑-95”,流了几身汗,脱掉一层皮。现在回想起来,真想说一句年轻真好,年轻就是资本。

  以后生活平淡了,沿着毕业、下连队、再就是进机关生活轨迹,在平淡中度过了十年,这十年我不能说我赢了,我血液中流淌着发向上奋进的基因,但经历了一次一次地挫折,经历过一次次的放弃,使我不得不随波逐流。但经历这些的后,我明白,人得努力往上走,得努力奋斗,得一步一步走得更远更高,任何时候都不能满足,要看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要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懂得有太多人比自己有着更好的生活,所以,任何时候都要争生活和工作最好的状态,要有能力有条件干更多更好的事,才不枉此生,不枉活着。于是让我真正地想改变,想走得更高看得更远,也让我相信,努力奋斗任何时候都不晚,于是在我三十五岁时我毅然转身,用不怎么圆的句号结束了军旅生活,带着憧憬回到地方。开启另一种生活。

  

       

  五十年的后十五年,重要之事有两件,其一是转业,其二为养家。关于转业,甜蜜幸福,受足了上天的眷顾。

  在三十五那年我转业了,经过努力我安排到工商局工作,面对新的环境、新的同事,因为年轻,奔官、奔钱又奔名,于是我不停地奔跑。城市、单位、办公室,工作加班出差,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圆球,在生活中滚来滚去,但生活却给了浑身的脂肪和脆弱的神经,让我不得不停下追赶的脚步,审视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坚持,原本我让自以为豪的身体,却因极少关注身体外袭进的暗示,一天天地脆弱,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通病,也是我后代人目前的状态,真想说给他们听,却无人真心爱听。

  自我转业后,十多年来我一直住在一幢低层的楼里,办公室也是在二楼,成天坐在低层的楼里。我像蚂蚁般穿行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天亮起床,收拾一番就出门坐公交去单位打卡上班。麻木地挤进公交车,不论多早多晚,车里早己是人满当当的。下午又把自已塞进公交车,让公交车带着疲惫的回到小区,然后独自回家,很少有精力和闲心去,常常忽略着阳光带来的所有赏赐,理所当然地将它送来的享受,当成习惯接受、无需回报的给予,甚至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无缘无故的得到。

  曾以为是清高是不屑的种种随意,现在想想,或许是对曾经的自己不愿意努力的一种借口。如今兜兜转转一圈,已经回不到起点,曾经骨子里喜欢的被自己一次次放弃的东西,或许已经不能再继续,但兜兜转转一圈回来,我有了资格评价自己曾经的选择,有了能力衡量自己的未来,明白了我该如何选择,也坚定了一步步走下去的意念和态度,已经不再觉得我的未来能一眼望到头。

  我想,带着这种智慧行走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差。憧憬起来,往后余生,可能会更加远离最原生的牵绊,血脉还在,但会被更多地稀释。我想,我会在接下来的岁月,更加成熟和淡然,也会真的开始善待自己,甚至开始偶尔偷懒,享受生活。

  人生的路很多,可通往人生的高峰没有捷径可走,每一条路上都荆棘丛生。但世界上最怕“坚持”二字,一旦坚持的执念起,前进道路上的种种障碍都会自动给你让路。心之所向,便是我余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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