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掠过,浓烟翻卷,清脆的枪声瞬时撕裂葱郁山谷的静谧。

       这是1942年6月2日黄昏,太行山东麓道士帽峰山顶。日寇战战兢兢地靠近烟熏半小时的天然洞穴,蓦地,洞中传出“砰砰砰”3声枪响,两个鬼子顿时毙命,紧接着一个矫健身影冲出山洞,纵身一跃跳下了深谷。那是八路军女战士黄君珏,她用壮烈的一跃践行了生命誓言——“宁死也不当日寇的俘虏!”

       英雄不知道,那一刻,就在相邻山顶的洞口,一道痛苦痛惜的目光正紧盯着这一切,那是她深深挚爱的战友夫君王默磬。似乎伸手就可挽住眼前如同纸鸢般飘逝的至爱生命,但此刻的王默磬却只能紧咬牙关,纵是撕心裂肺也一声难发,因为同样身陷重围的他,更担负着保护党组织秘密文件的重任。

 

       1.1937年5月初的清晨,武汉汉江码头。

       一身靛青长衫、手提棕黄皮箱的王默磬跳下黄包车,根据党组织的安排,他将与一位未曾有过谋面的女同志扮作夫妻,搭乘汽轮经水路转移到长沙开展地下工作。约定的接头暗号是各执一份卷成圆筒的《申报》,报头处撕开3个缺口。

       登上汽轮甲板,王默磬只是轻微抬眼间,便捕捉到了那个接头物件,一个姑娘端坐在船舷长条椅上,十指相扣握着报纸卷筒,身边座位上搁着一只紫色柳条箱,上搭一件酱紫色呢子大衣,显示是在占位等人。王默磬径直走过去颌首说道:“我来了。”姑娘拿起椅子上的箱子和大衣放到身前,王默磬顺势坐上空位,掀了掀搭在臂弯上的夹克衫,姑娘看见掩在夹克衫下的《申报》卷筒正与约定的暗号相吻合,便嫣然一笑,很自然地将头倚偎在王默磬的肩上。

       王默磬也报以微笑,但心中却倏然一惊,眼前这个姑娘的美丽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前他只得知黄君珏是个有着十年地下工作经验的女战士,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短发剑眉,端庄秀美,黑宝石似的眸中透出聪颖坚毅的神情。

       与丽人同行,王默磬不禁有些拘谨起来,但黄君珏却落落大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带壳的花生,抓起王默磬的左手翻过来,把花生放在他掌心,仰头远眺舱外氤氲弥漫、白帆隐约的江面,用遐思的口吻柔声说道:“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吃上故乡的花生糖了,那滋味,嚼一块就能让人惦记一辈子哩!”

这就是这对烽火恋人诗意的初见。也恰是从这一天起,一个热烈而执著的生命,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闪入了王默磬的世界,照亮了他的生命他的征程。

       黄君珏生在官宦人家,父亲是辛亥革命功臣,母亲则系名门出身,可黄君珏偏偏不恋锦衣玉食,1927年刚满15岁时就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冒着极端风险投身革命活动,父母亲发现后立即将她转学上海启秀女中。1929年,黄君珏以优异成绩考入复旦大学经济系。

       容貌秀丽,聪颖善学,黄君珏入校伊始就被同学们奉为校花,还被选作模特拍照登上了杂志封面。然而,同学们不知道,黄君珏入校不到一年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担任学生会委员的黄君珏挺身而出,组织学生上街游行,强烈要求国民政府出兵抗日,在全国引起了极大反响。

       黄君珏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任职。此时,由于中共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叛变,上海的中共地下党组织遭到极大的破坏,始终冲锋在革命斗争前沿的黄君珏突然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霎时间仿佛成为茫茫大海中的一只孤雁。就在她焦急无措之际,一个神秘的男子突然找到了她。

       一身青亮西服,一副玳瑁眼镜,身为国民政府内政部秘书的刘思慕目光犀利,直截了当地告诉黄君珏,他的秘密身份是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上海站的谍报员,他的组织早就在研究吸纳黄君珏加入这项伟大且壮丽的事业。

       毕竟胸中激荡一腔热血,黄君珏虽然并未被所谓的伟大且壮丽所吸引,但她敏锐地意识到远东情报局虽非中共党的机构,可很多重要情报却能够让中央苏区共享。于此,黄君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地下国际组织。

       此后3年间,黄君珏成功地利用自己的任职平台,秘密搜集有关国民党“剿共”的军事开支、国防预算、特务经费等大量重要情报,迅速提供给远东情报局,并通过这条特殊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往中央苏区。

       但白色恐怖下的革命斗争始终险厄相随。1935年5月,远东情报局上海站被国民党特务组织破获,黄君珏得讯后不顾自己将会暴露的危险,第一时间通知刘思慕火速撤退。数小时后,国民党军警团团包围了黄家,黄君珏被捕入狱。

       国民党高等法院为查证其他被捕人员,将黄君珏押解到武汉法庭审讯对质。但黄君珏坚贞不屈,将众多所谓的“罪行”全部独揽于身,数个被捕人员缘此而获释脱险,而她却被判处7年徒刑。直至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开启第二次合作,黄君珏才在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的斡旋下得以提前出狱,同样是因远东情报局案而入狱的中共党员王默磬也同批获救,于是便有了两人的联袂南行。

    “呜……”汽笛一声长鸣,汽轮溯江而上,踅松滋,过洞庭,入湘江……那是一趟惬意醉人的旅程,夜晚,月明星稀,清风徐徐,汽轮的螺旋桨在江面上犁出丛丛洁白的浪花,宛如在宁静的夜空下铺展壮美的诗行。

       劫后相逢的黄君珏与王默磬并肩坐在船尾甲板上,俨然一对亲密恋人般窃窃私语,但话题却并非谈情说爱,黄君珏一路上总是在热烈地憧憬着未来战斗的壮丽前景。而那时的王默磬,心境却有着些许的微妙复杂,他既渴望早日返回战斗阵地,又盼望汽轮能够走慢些,让这份诗意的美丽再延长一些。

 

       2.山河破碎,风雨如磐。

      1937年6月的长沙,已绝非安宁之地。大量沿海涌入的难民缀成迁徙长龙,衣衫褴褛,惨状凄然。军队正在征集粮秣、扩充兵员,街市时常人叫马嘶、军车飞驰。战争的硝烟虽然尚未袭到,但阴晦的乌云已然笼罩山城。

       登上渔人码头的一刻,黄君珏感觉一颗心陡然沉到了谷底,汽轮上酝酿数日的憧憬刹时化为乌有,银牙紧咬嘴唇,眼眶盈满悲愤。下午找到新四军驻长沙办事处后,热情和善的主任考虑到他们刚刚脱离樊篱,提出可先歇息几天再做安排,但黄君珏坚决不同意,当晚就赶到预定地点筹备开办抗日救亡工作站。

       设立抗日救亡工作站,是我党为拓展统一战线、凝聚抗日力量而施行的一项重要策略。名曰工作站,其实既无队伍又无经费,一切都要白手起家。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举措。黄君珏启动父亲的人脉资源,昼夜奔走当地商会,寻访开明绅士,以为前线部队制作军需物资的名义筹募钱物,并张榜收容战乱流亡妇女。不到半个月,湖南妇女难民工厂就在一座凋敝的祠堂里挂牌开张,20台商会捐赠的缝纫机一字排开,机杼轧轧,昼夜轮班;屋外工棚里,百余女工围坐长桌纳制鞋底,紧张地赶制衬衫、布鞋及医用纱布、棉包等前线亟需物品。

       王默磬分工负责联络湘籍国民党军将领,拟制军需物资输送计划,获取运输车辆和通行证,同时密切保持与中共地下党组织的联系,开辟隐秘通道,将其中的很大部分物资暗渡陈仓,秘密送往八路军部队和南方抗日游击队。

       大战前夜的长沙,虽然暂时隐去了白色恐怖,但仍然是暗流涌动。对于黄君珏和王默磬来说,不仅筹募钱物困难重重,而且还要时时防范国民党特务的盯梢和破坏,斗争环境仍是十分严酷。令王默磬惊诧而钦佩的是,大家闺秀的黄君珏外表柔顺,其实内心铁般刚强,吃苦耐劳如同战士一般的坚韧,每次外出奔波回到工厂,总是一头扎进工棚加入紧张作业的队伍。于此,本不善女红手艺的黄君珏不仅很快学会了裁剪布料,学会了缝纫机操作,甚至还练出了一手纳鞋底的俊工夫,常常半夜收工返回宿舍,帆布包里还装着一双未纳完的鞋底。

       那天夜晚,王默磬找黄君珏商量物资运送计划,见她正在马灯前给手指上药,这才陡然发现由于长时间的缝衣纳线,黄君珏原本葱段般洁白的纤指竟变成了黑褐色,且裂出了道道血口,纳鞋底的顶针箍紧紧地卡在红肿的右手中指上。王默磬痛惜地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黄君珏却举起右手俏皮地像宣誓一样说:“君不见,前线将士奋战而浴血,我等倘无奋斗而挂彩,内心何其安也!”

       王默磬当场双目湿润,竟讷讷无言以对,感觉刹那间胸中热血澎湃。他知道,虽然蛰居南方,但这位巾帼战友却始终豪情望北,直将自己视作冲锋陷阵的战士,直将厂房工棚视作前线战壕,决以宵衣旰食而奋斗不息。

       转眼进入隆冬,夜晚突降大雪,可去码头接运棉布的黄君珏却迟迟未归。等候到子夜仍无讯息,王默磬赶紧蹬起脚踏车赶去码头,夜空昏暗,道路泞滑,连跌了几跤也全然不顾,直至追出七八里地才看见卡车抛锚在路边,凛冽的寒风飞雪中,黄君珏正拎着马灯专注地在给修车的司机师傅当下手,头上身上落满雪片浑如雪人,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油污。见此情景,王默磬终于不顾一切地将黄君珏拥进怀中紧紧抱着,用自己的体温来助她驱寒。那瞬间,一向端庄矜持的黄君珏竟然没有丝毫的拒绝,只是羞涩而温柔地把头埋进王默磬的怀里。

       这是患难之中的战友真情,更是烽火岁月的纯真爱情。劫后余生不同寻常的生命邂逅,共渡烽火近乎相似的革命生涯,让两颗早已彼此暗生情愫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火花迸发。1938年元宵节,经组织批准,这对携手战斗的革命情侣正式结为夫妻。

       1938年5月,正是南方莺飞草长的时节。受中共中央长江局的派遣,新婚燕尔的黄君珏和王默磬离开长沙远赴河北,由邓小平、杨秀峰等同志直接领导,进入驻扎冀南的国民党军队中开展抗日统一战线宣传教育工作。

       此时,南京已经沦陷,黄君珏的父母已随同国民政府迁往武汉。黄君珏和王默磬仍以水路由长沙到武汉,再转陆路北上,缘此,黄君珏得与家人短暂团聚,王默磬亦得以拜见尚未见过面的岳父母。战火中的重逢却满是悲戚,黄君珏的父亲黄友郢在国民政府高层任职,深知此时主政河北的石友三为人狡黠贪利,绝无诚信可言,对女儿的以身涉险能否达成正果持怀疑态度。但黄君珏坚定地说,只要有团结抗日力量的机会,共产党人都要倾力而为。黄友郢只得缄口作罢,因为他知道女儿已是意决志坚,要为民族解放而赴汤蹈火。端坐椅子上的母亲听了他们父女俩的对话,顿时心如刀绞,瘫软身子不住地啜泣抹泪。

       父母的忧伤如钢针戳在黄君珏的心上,悲恸之际,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紧抱着母亲颤抖的双膝愧疚流泪说:“妈妈,为了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女儿要去打日本鬼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请您原谅女儿的不孝。”

       翌日清晨,黄君珏和王默磬辞别双亲启程北上。经过半个多月的辗转颠簸赶到冀南平原,与抽调的其他20多位同志汇合后,迅速组成统一战线宣传教育工作队,分组进入国民党军队基层单位展开工作。

       担当这项特殊使命,让黄君珏独具的才艺得到极大的发挥,她自己捉笔创作短话剧,组织国民党军队的官兵同台演出;撰写演讲稿,邀请来自敌占区的难民登台作现身控诉;采写英雄士兵参加对日作战的生动故事,编印《战地之声》快报散发部队……活泼多样的宣传教育,如同一颗颗威力巨大的无形炸弹,迅速在国民党军官兵中击起了“同仇敌忾、团结抗日”的强烈思想波澜。

       然而,果真是事与愿违,这项推动团结抗日的特殊使命刚刚起步,国民党顽固派便频频制造两军摩擦,工作队处境危急。1939年4月初,党组织果断命令黄君珏立即率队撤离冀南平原,转移进入太行山抗日根据地。

 

       3.“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从进入根据地第一次听到《在太行山上》这首歌起,黄君珏就深深喜欢上了这激昂亢进的旋律和磅礴豪迈的歌词,赶紧记下并带领大家一起练唱。经过20多天的跋涉,工作组进入山西沁县境内,黄君珏与王默磐被分配到《新华日报》华北分社,黄君珏担任总会计师兼经理部主任,王默磐担任电务科科长。

       再一次挣脱厄运的威胁,黄君珏的斗志有增无减。然而,此时的根据地硝烟浓烈,日寇多支精锐部队大举进犯太行山地区,八路军部队正以游击战术与凶残日军艰苦鏖战。血脉偾张的黄君珏携同王默磬星夜赶往分社驻地,她的焦灼她的焦渴仿佛瞬息也不能耽搁,就像是一颗经过火药燃烧已经出膛的子弹。

     《新华日报》华北版1939年元旦在山西沁县后沟村创刊,5月,日寇占领沁县县城,分社被迫转移至距县城50公里的南泉乡计刀岩村,此刻正面临着极大的困难:设备物资极其匮乏,全部家当只有一部破旧印刷机和一套铅字,油墨和纸张更是有上顿没下顿地奇缺。而担当使命又极其重大,朱德总司令提出的要求是:“一张华北版《新华日报》顶一颗炮弹,而且要天天和日寇作战!”

       灿烂的笑容倏然隐去,黄君珏意气风发的脸庞蒙上了忧郁。“一个士兵要奉命去摧毁一座碉堡,可没有火炮炸弹怎么办?”夜半醒来,她突兀地给王默磬提出个不知所云的问题,不等回答竟又独自披衣出门而去。王默磬赶紧起床跟上,他知道,倔强的妻子要去踏山寻宝,她要在荆棘丛中辟出一条生路。

       战火硝烟确有神奇魅力,大家闺秀的黄君珏硬是把自己逼成草根庶民。跑田头、钻丛林,访村民、找工匠……仅3天时间,崭新的军装让荆棘挂出了口子,细嫩的脚板打起了血泡,一份详细的自救方案也递到了社长何云手上。何云看后顿时喜形于色:“不愧是经济系的高材生,天大的难题也能迎刃而解!”

       1939年的端午节悄悄来到,太行山深处遍野金黄,沉甸甸的成熟麦穗带给饱受战争创伤的人们新的勇气和希望。清晨,报社借用的老屋前,一块简陋的匾额昭示着一个新奇生命的诞生,《新华日报》华北分社文具厂挂牌开业,邻近的乡亲们赶来瞧新鲜,他们惊奇地发现,由八路军战士和民兵组成的纸张队、油墨队精神抖擞,而正在有板有眼地布置任务的,竟然是个温柔秀美的姑娘。

       恰是这个秀丽姑娘,在这个幽静的山坳中发起了一场惊人的战役。

       纸张队兵分两路,一拨留家修砌化浆池、编织淘洗筛;一拨上山砍伐榆树枝、下地搬运麦秸秆,那是制作纸张的上等材料。短短半个月工夫,营地空旷的山坡上堆起了数十座高高的垛子,宛若新耸起的一列威武兵阵。

       油墨队的阵势更是蔚为壮观,十多座熏烟灶在密林中一长溜地排开,战士们用上山采集的硕大松脂球烧制松烟,熬制油墨。生火作业的时辰,成排的浓黑烟柱随风直蹿苍穹,一如边关烽火台释放的狼烟威慑敌胆……

       乡亲们不知道,就在那个时期,远在延安的毛泽东主席挥笔写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八个大字,推动了中国革命战争史上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由此而为党领导的抗日斗争提供了强大物资支撑。其时在黄崖洞,八路军首家军工厂也宣告成立并投入武器弹药生产。而此时发生在《新华日报》华北分社的生产自救举措,无疑正折射出抗战时期我党我军奋力自强的一缕光芒。

       战争,总把人类的勇气和智慧激发到极限。或许,未曾走进黄君珏的生命世界的人,很难把搬动一块千斤巨石与一双纤纤之手联系起来,而时光却记住了一个聪颖而坚韧女子的非凡过往。华北分社文具厂开办仅两个月,就实现纸张和油墨自给有余。1940年元旦,《新华日报》华北版发行一周年时,出版量从2万份猛增到近5万份,成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嘹亮的“鼓励前进的号角”。

       那段艰苦而紧张的岁月里,王默磬最爱听也是最常听到的音符,竟然是“噼哩啪啦”的算盘珠子碰击声。那只花梨木袖珍算盘,是慈爱的父亲在黄君珏考入复旦大学时送给她的升学礼物,陪她蹲过国民党监狱,伴她计算过抗日救亡物资,此时又助她“拨拉” 出华北分社蒸蒸日上的殷实光景。

       正是在这悦耳的“噼啪”声中,华北新华书店等附属机构相继建立,分社的业务由原先的单纯编印报纸,拓展到出版书籍、期刊,印刷布告、传单等,成为了华北抗战烽火中激励我军士气、威震日寇之胆的“喉舌”阵地。

       也恰是在这清脆的“噼啪”声中,自1939至1942年,华北分社印刷出版《论持久战》《抗战生活》《华北妇女》等书籍、刊物85万册,以及90余万份的传单和布告,赢得了 “铅字和子弹共鸣,笔杆与枪杆齐飞”的赞誉。

       然而,那毕竟是一段与魔鬼共舞的时光。黄君珏到华北分社工作的3年间,先后经历过6次反“扫荡” 、7次大转移,战火锤炼让她变得日渐干练果敢,每次组织转移雷厉风行——挑选3匹健壮骡子,分装报社自制的活动铅字架和小型脚踏机、轧墨机、浇版机等物资,每到一处宿营地的首要任务,就是立即按照出版流程组装设备,保证报纸排版、印刷流水线的快捷畅通。何云社长诙谐地总结为” 三匹骡子办报纸,驮着报馆打游击!”   

       华北分社的核心采编队伍,有从重庆总馆抽调的新闻骨干,多数为来自延安抗大、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等的后起之秀,副总编辑陈克寒更是带队长驻总部机关实时采编,保证了战地新闻的鲜活丰富。1940年2至10月,八路军部队展开声势浩大的“百团大战”,华北分社及时推出《华北交通总攻击战捷报》增刊,以粉红色纸张单面印刷22期,坚持在频繁的转移中以最快速度报道战果,以最快速度冒着枪林弹雨送到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彭德怀副总司令手中,极大地鼓舞了战斗前线和后方根据地军民士气。

       时隔多年后,有个镜头仍然深深地镌刻在王默磬的心底。那些辗转征战的岁月里,每当拿到刚印出的报纸,黄君珏总会捏着报纸的边沿轻柔地展开,然后紧贴着面孔深吸一口气,那时眉宇间会流溢出满满的欣慰怡然。这是黄君珏在战斗中养成的一种特别癖好一一特喜欢闻嗅书报上的油墨味。在王默磬看来,那是一种像母亲闻到孩子身上奶香味儿特感亲切熨心一样的感觉。

那是一个英雄战士纯真而又崇高的革命情怀!

 

        4.1942年5月26日清晨,一支骡子运输队逶迤攀上高高的山岭。

      “五月太行,田野金黄。”黄君珏驻足向南眺望,银牙紧咬,眼中激射出火一般的愤慨。这本是太行山区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然而此时的苍穹下却是浓烟弥漫,枪声、爆炸声暴烈震耳,美丽富庶的国土正遭到日寇铁骑的残暴践踏。

       1942年初,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遭到沉重打击,为摆脱中国战场对其庞大兵力的牵制,悍然纠集5万多精锐兵力,于5月22日起从北、西、南3个方向对太行山区发动了“五月大扫荡”,妄图一举摧毁华北抗日根据地。八路军主力部队立即投入反扫荡战斗,总部机关和直属队分成多路迅速向东转移。

       5月24日拂晓,日军步骑兵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直扑驻山西辽县的八路军总部机关营地。此时,已搬迁到辽县的华北分社提前1小时获得情报,并迅速转移到敌人的侧翼,但全体人员仍是集中行动,因为形势越是险恶,战地报纸的宣传导向就越重要,华北分社决定在极其险厄的反“扫荡”斗争期间,坚持出版小型铅印“战时版”《新华日报》。

       组织印刷设备和纸张材料运输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到黄君珏的肩上,而这次大转移更加险象环生。黄君珏率领运输队翻山越岭,选择山窝密林安营扎寨,那两个未曾合眼的昼夜里,尽管敌人的枪炮声越来越近,敌机也不时地紧贴着山顶呼啸而过,但战士们无所畏惧,电务科架设电台收听电讯,战地记者迅速撰写稿件,专注地为编印报纸而紧张忙碌,短短时间就出了2期 “战时版”和8期“战时电讯版”《新华日报》,创造出了战时报纸出版的奇迹。

       然而,坏消息正不断地传来——

       5月25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在十字岭指挥部队突围时壮烈牺牲。

       5月26日,日寇3万余兵力对八路军总部机关和直属部队形成合围。

       ……

       26日中午,华北分社在转移途中接到总部首长“停止出报,化整为零,分散突围”的命令,立即决定全体人员编成6支小分队分路穿插突围,其中社长何云率总编室及电务科为一路,黄君珏则带经理部及后勤科为一路。

       突围行动迅即展开,然而此时,日军正在缩小包围圈并进行梳篦式搜索。28日的黎明时分,何云率领的小分队在翻越麻田镇大羊角附近的一道险峻山岭时,与成扇形包围过来的日军迎面遭遇,冲在最前面的何云社长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王默磬和战友们且战且退进入河北涉县地域,激战中王默磬大腿中弹血流如注,战友背起他爬上一座高山躲进山顶的山洞中。

       王默磬心中焦急记挂着何云社长牺牲前交付他保管的秘密文件,进入山洞后立即用双手刨了个泥坑将文件袋埋入地下,又让战友跺脚踩实浮土铺上枯叶。这才稍稍喘了一口气,趴在洞口边让战友帮着包扎伤口,边向外观察敌人的动向,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盼望妻子能够带领战友突出重围化险为夷。

       然而,上苍并未如王默磬所愿眷顾他的妻子。他更没想到就在他遇敌负伤数天后,会以一种咫尺天涯的方式与黄君珏相遇,亲眼目睹英雄妻子喋血太行。

       分路突围的5月26日午后,黄君珏带领小分队的8个同志留在最后,匆匆掩埋了设备、材料和两万元根据地钞票,这才赶紧踏上突围之路。但他们既没地图又没向导,只能凭借日头和星辰辨识方向,哪里枪声稀疏就往哪边奔,尽力向东穿插。夜晚,鬼子在山脚织起了熊熊的连环火堆阵,他们就在山上靠着大树打个盹,经过6个昼夜枪林弹雨中的左突右闯,终于到达晋冀交界的河北涉县。

       6月1日清晨,四野风声鹤唳。黄君珏伫立山巅眺望西南方向,但见滚滚浓烟遮蔽了半边天,那是惨无人道的鬼子一路烧杀抢掠,根据地大片丰收在望的小麦转眼间化作灰烬。霎时,锥心的痛楚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地对疲惫不堪的战友们说:“我们必须活着突围出去,总有一天要叫这帮畜生偿还血债!”

       小分队继续东进。傍晚时分,刚穿过一道峡谷奔出数公里时,偏西南的山上突然传来一阵激烈枪声,黄君珏心头一沉,定是哪支突围队伍正与敌人遭遇激战。就在这一怔间,陡然看见前方一群日军正迎面冲来,黄君珏立即带领大家掉头往回奔,日寇同时发现了小分队的行踪,“嗷嗷”叫着开枪射击穷追不舍。

       奔至拐弯的山口,黄君珏果断地指挥战士们闪身入林,一口气攀爬到高耸的山顶,发现悬崖下有个天然山洞,但纵深很小仅可容身数人,黄君珏当即让怀有身孕的军医韩瑞和15岁的译电员王健藏身洞中,其他同志则翻过峭崖分散隐蔽,因为9人中只有黄君珏配带手枪,她决定留下护卫两个女战士。

       这座峭崖笔立的山峰,正是河北涉县庄子岭的道士帽峰。尾随追赶的日寇发现目标失踪,第二天清晨起就在庄子岭周围展开拉网式搜索,下午2时许发现了黄君珏3人藏身的洞穴。但山洞背靠绝壁下临深渊,易守难攻,日寇刚刚爬上平台,就被守在洞口的黄君珏开枪击退,只得从后山绕到崖顶另寻他计。

       临近黄昏,残阳如血。日寇先是往洞口扔手榴弹,但落到窄小的平台上没等爆炸就滚下了悬崖,凶恶的鬼子很快又想出一个毒招,他们点燃几梱柴草用绳子垂放到洞口,企图用烟熏逼迫山洞中的人出来。刹时间山洞口火舌蹿卷、浓烟翻滚,战友被呛得喘不过气来,黄君珏镇静地察看了一下弹夹,咬着牙说:“我还有3颗子弹,再拼掉他两个鬼子,宁死也不当日寇的俘虏!” 

        眼见悬崖下不见了动静,几个日寇战战兢兢地端枪摸到洞口,蓦地,山洞中传出“砰砰砰”的3声枪响,两个鬼子中弹坠落深谷,剩余的日军慌忙趴下开枪射击。就在这瞬间,洞中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冲出,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黄君珏的壮烈一跃,令龟缩于地的日寇魂飞魄散,仓皇地向山洞里连投数颗手榴弹,韩瑞和王健两个英雄战士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5.犹如雷电骤然闪过,世界瞬间沉入黑暗。

       那是一个肝肠寸断的瞬间,相距仅50多米的另一座山峰的山洞口,全程目睹妻子英勇牺牲的王默磬,终于无尽悲怆地闭上了双眼。那一刻,他的十根手指深深扎入草丛土中,任凭指甲翻裂鲜血直流也浑然不觉,那是在释放内心冲击胸腔奔涌欲出的悲恸,是在用血泪将那如同闪电照耀的壮烈一幕深镌心底。

       黑暗笼罩群山,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骤然攫住了王默磬的心,他感到一股寒意正如冰锥般侵入他的血液。直到夜里9时许,嘈杂了一整天的枪声、爆炸声终于消失,王默磬拄着树枝独自下山,一瘸一拐地摸到对面的道士帽峰悬崖下,借着熹微的月光苦苦搜寻,最终在崖底的一块巨石旁找到了妻子遗体。

       王默磬在写给岳父黄友郢的信中,倾吐了对妻子的无尽深情——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

       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

       如信所述,斯时的王默磬欲哭无泪,他只是心如刀绞地跪在妻子遗体前,一遍遍轻抚妻子冰冷的脸庞,细心掸去她洁净衣裳上沾染的泥屑,只是手触碰军装的瞬间心神骤然一颤,7天前分路突围时的临别一幕倏然浮现眼前——

       分离在即,此去不知何处圆。高高的岭头,王默磬与黄君珏相对而立,虽然没有直接道明,但妻子眼中一反常态地流出的那缕沉沉眷恋,让王默磬不由得鼻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能读懂此刻妻子悬于心头的那份锥心牵挂。

       早在两个多月前,鉴于日寇的扫荡日益加剧,黄君珏决定把出生才1个月的孩子寄养到老乡家里,尽管知道此举意味着生离死别,但重兵压境已让他们别无选择。3月2日夜晚,王默磬提着孩子的衣裳包裹,黄君珏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俩人一路凄然无语。因为事先已经登门谈过托付的事,待敲开老乡的家门,黄君珏把孩子往大姐怀里一塞扭头就走,直到奔出很远才瘫靠在一棵松树上。

       那一刻,王默磬爱惜地扳过妻子颤抖的肩膀,黄君珏终于哭出声来,脸庞埋在他的颈窝里,泪水淹进他的军衣,沾湿他的胸膛,如尖刀划过他的心。

       这是个饱经磨难的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时就已经随着父母打游击。那天,日寇大队人马来袭,怀胎十月的黄君珏气喘吁吁地跟着队伍转移,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只得由战友董玉磬陪着藏身农田的秸秆垛中。半夜里孩子就降生在满是棒茬的苞谷地里,3天后黄君珏才抱着孩子赶到预定的宿营地。

       但踟蹰仅是瞬间。黄君珏伸手帮丈夫抻了抻军装,然后握拳在他胸口轻轻一锤。妻子急步离去,胸口余温尚存,王默磬心头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

       约定!约定!那一锤是在提醒一份庄重的约定!

       就在抵达沁县计刀岩村的当天,分社给他俩发放了八路军军服,穿上军装的黄君珏显得愈加精神抖擞。当晚,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为王默磬剪裁稍稍肥大的军装,时而瞅着盘坐炕上的丈夫抿嘴甜笑,时而又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缝衣针陷入沉思。待缝好军裤让王默磬穿上后,黄君珏的神情突然转得严肃凝重,且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穿上军装,就意味着真正上了前线,更意味着牺牲!”

       此去长路尽蹉跎,那是黄君珏与战友夫君的一份庄重约定!

       此刻,再次端详妻子秀美的脸庞,那份虽死不能移其志的庄重与安详,让王默磬陡然心生剧痛,时隔七日,阴阳两分,两行泪水终于决堤般滚落下来。

       黄君珏纵身一跃时的神情坚毅而决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耀着她轻盈如燕的身姿,让她圣洁的身躯泛发出琥珀般的红晕,如同一只血色飞鸢翩翩而去。王默磬甚至坚信妻子并不是坠落悬崖,她是在浴火中慨然飞向生命的涅槃。

       王默磬在写给岳父黄友郢的信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和心境——

     “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黄君珏,原名黄惟祐,湖南湘潭人,1912年生,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早年秘密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39年4月转赴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参加八路军,担任《新华日报》华北分社总会计师兼经理部主任,1942年6月2日在反“扫荡” 战斗中牺牲于河北涉县,其时正值30岁生日。

       日寇“五月大扫荡”惨败撤退后,王默磬返回位于山西辽县的华北分社驻地找到寄养老乡家的孩子,并托人将他送到了外祖父黄友郢的家里。临行前,王默磬特意取妻子原名黄惟祐中的“祐” 字,将儿子改名为黄继祐,希望他将来继承母亲的遗志。

       生于战火之中的黄继祐直到20年后,才在照片上第一次见到父母——母亲端庄秀美,大大的眼睛里透出聪颖坚毅;父亲温文尔雅,英姿勃发。照片的背面是父亲写给奶奶的亲笔留言:“母亲大人:这是您儿子儿媳的照片,您的儿媳已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日牺牲在太行山上。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黄君珏英勇牺牲后,重庆《新华日报》刊载通讯《新中国的女战士黄君珏喋血太行》,并配发短评写道:“黄君珏女士的殉国,正如左权、何云等同志一样,发扬了我中华民族的正气,表现了中华民族优秀女儿在民族斗争中的英雄气概!中华民族有这样坚贞不屈、英勇赴难的女儿,日本强盗永远征服不了中国!”

       1942年7月7日,八路军总部在山西辽县麻田镇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深切悼念左权、何云、黄君珏等诸烈士,并举行了庄严的公葬仪式。当时挽联上的57位“新闻烈士”名单中,就有40余位出自《新华日报》华北分社,因为战斗的惨烈、信息的残缺,以至于“新华烈士”的牺牲数字无法精确到个位数。

       次日,《新华日报》华北分社召开牺牲烈士追思会,一幅长联书写着全体生者的坚强意志:“誓为殉难烈士复仇,坚持敌后新闻事业” 。40余位“新华烈士”倒下了,但英雄们用鲜血浇灌的报纸并没有被击倒,王默磬带着战友们挖出了掩埋的印刷设备,同年7月1日,停刊38天的《新华日报》华北版再次复刊。

     “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铁壁铜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

       那时刻,红日高照,歌声如刀剑叩击一般气吞山河。王默磬和经过战火洗礼的华北分社战友们同声高唱,雄壮的旋律撞击着他的耳膜,激荡着他的血液,他仿佛听到这激昂的歌声中有黄君珏甜美的声音,那般地铿锵而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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