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朋友说,在国内咱多少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来到这异国他乡成了文盲。朋友说:你文盲都不如。文盲只是不识字,说话绝不比一般人差。你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怎么能跟文盲比?

  是啊,咱真的连文盲都不如。

  一天,我听见门铃响,开门,门口一位漂亮的白人小姑娘仰着粉嘟嘟的小脸对我说话,我想我的表情已经说明我听不懂她的话,那小姑娘似乎没看懂我的表情,只顾着把她要说的话说完。我拨通女儿的微信视频,让小姑娘对着视频说。小姑娘对着视频说了,女儿告诉我:小姑娘学校搞活动,让他们来社区收集空罐头和空玻璃瓶回去买了钱做慈善捐款,你在家里找找吧,有就拿给她。没有就叫她过几天再来。我找了一圈没找到,跑回门口,小姑娘还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等,我对她做了个摊手耸肩的动作,这回她大概看懂了,悻悻地走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那个小姑娘,没帮她完成任务不说,连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讲。

  还有一次,女儿将她不用的一件东西放在网上卖了,买主上门来取货时女儿不在家,打电话告诉我把东西拿给人家。这次是个大姑娘,看上去比女儿小不了几岁。大姑娘和小姑娘一样,不管听者是否听得懂,叽哩哇啦只顾自己说。这次我知道她是来干嘛的,上楼将女儿指定的东西拿下来给她。大姑娘拿了东西点头称是,然后抬起头来继续对我说话,脸上热情洋溢。我笑笑,目送她开车走了。

  女儿回来我向她汇报。女儿说她看见了。原来,女儿家的大门口有监控设备,那设备连在网上,女儿只要在有网络的地方打开手机就能看见自己家门口发生的事情,现场直播。我问女儿那女孩拿到东西后又对我说了啥。女儿说:她说愿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女儿又说:你也真是,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我说:我又听不懂她说些啥,怎么跟她客气?再说我会讲啥客气话?女儿说:thank you 总会说吧,人家又不会骂你罗。

  我知道女儿说得对,我也看出来那女孩临走前对我说的是好话,对她说声thank you 肯定没问题,可当时为啥就开不了口呢?有点惭愧。

  早在国内就听人说,国外人少,走在街上半天碰不到人,难得碰到个人老远就会打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这回我来到了货真价实的人少之地,情况确实和在国内听说的一样。走在路上老远就挥手Hello!对我Hello的人肯定不是因为认识我,我也挥手Hello!这个咱会。这样的机会不多,朗福德的街上确实行人少。有时晚饭后在社区里散步,人也很少。偶尔遇到人照常Hello。住在同一个社区的人很难说完全不认识了,很可能对我Hello的人知道我和他是住在同一个社区的邻居,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是合理的,如果在南京的小区里住进来个外国人大家一定会注意到他,在女儿的社区里我们就是外国人。有次我就遇到了这样的人,Hello完了不走,站住了和我说话,我想他应该知道我很可能听不懂他说的话,他说的话也不会太复杂,但再简单的话我也听不懂啊,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尴尬。他倒是很自然,说完了自己的话对我礼貌地笑笑走了。我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可能有点尴尬。

  女儿说听不懂没啥尴尬的,可我就是觉得尴尬,仿佛是自己犯了错,因为听不懂对方说话甚至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那次女儿带我们去吃泰国菜,女儿去洗手间的功夫服务员过来对我和老伴说话,那位服务员是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老白男人,我听不懂,也没好意思看他。老伴看了,并对他说yes。服务员走了我问老伴,你听懂他说啥了就yes?老伴说,我看他做手势应该是问我们要不要筷子。果然,老白男人拿了三双筷子来给我们。这次我说了thank you,感觉不错。

  女儿回来后教给我们筷子怎么说,那词有点长,我背了好几遍。吃完饭上车时女儿问我,我忘了,女儿又教我,我又背,回到家里睡觉前,女儿又问我,我又忘了。

  老伴的表弟很早去了美国,老伴的舅舅退休后经常去美国儿子那里住,舅舅有次来南京看望我岳母时就说过同样的尴尬,说是在美国不敢独自出门,因为听不懂人家说话,一个人在家时电话响了不敢接,也是因为怕人家说话听不懂。那时我们觉得有点好笑,现在轮到我们享受这种尴尬了。

  出国前女儿就在网上买了个翻译器让我带过去。女儿教我怎么用翻译器,并教了我一句英语:Sorry, my English is not good。I need a translator。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好,我需要翻译器。说完这句话就拿出翻译器来让对方对着翻译器说,然后你也对着翻译器说,这样就可以无障碍交流了。

  费半天劲背会了那句英语,我和女儿也在家里试过翻译器,确实挺好用的。可我一次也没有在外面用过。我知道亲家经常用翻译器,那句英语也说得很溜,但他是工作需要,必须要准确交流。我如果有机会跟人闲聊也拿个翻译器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亲家说老外都不排斥用翻译器,而且一般都会对中国人生产的翻译器之神奇大加赞赏。可我还是没用过。这还是尴尬心理作祟,我将其称为自寻尴尬。

  前文说了,我工作时间一大半是在异地的,听不懂当地话的尴尬多少都会有点。上海话我说不好,但基本能听懂,后期的上海年轻人也更愿意说普通话,这样的尴尬几乎没有。闽南话和海南话我至今听不懂更不会说,但当地人都对我们说普通话。在海南工作期间一次参加饭局,大家入座后坐在主位上的一位局长开口道:今天我们都要说普通话,因为吴总在。我环顾一看,一桌人除了我其他都是本地人。如果他们用海南话交流我会不会尴尬?恐怕会有点。用今天的话讲那位局长是高情商,话说得很暖,我这个异乡人非但没受歧视反而觉得受到格外礼遇。这就没有尴尬可言了。

  在泉州的一次经历算尴尬的。公司在一笔业务上被骗了几百万,报案后南京警方把嫌疑人控制了起来,我陪着两位警察下去调查取证。在嫌疑人的办公室里,警察让我将相关证人一个个请来询问做笔录。一位证人向警察回顾了当时和嫌疑人的谈话细节,做笔录的警察停住笔问证人:你当时和老X说这些话时就在这个办公室里?证人答:是的,老X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我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警察问:当时吴总在吗?证人答:在,当时吴总也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警察看着我。

  是的,根据证人的叙述,嫌疑人当时对证人做的操作安排有弄虚作假嫌疑。警察的眼神我懂:你这个老吴,听到嫌疑人这样的话怎么没有警惕还跟他做这单生意呢?我却完全想不起来这次对话,有点懵。另一位年龄大的警察插问证人:你和老X当时说这些话是说的普通话还是闽南话?证人答:闽南话。老警察看看年轻警察,年轻警察笑了。老警察说:听见没有,闽南话。不要说五总,八总在旁边也听不懂哎!

  证人走后警察笑道:老吴啊,人家等于是当着你的面骗你哦。我摇头苦笑,有点尴尬。但那样的尴尬和在这遥远异国他乡的尴尬不同,不仅是程度不同,可说是质的不同。

  温哥华岛气候好、空气好,我这种对吃不讲究的人也能适应那里的饮食。多年想戒没戒掉的香烟也戒了,没啥不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语言不通。想达到上海话那样能听懂说不好的水平几乎没可能。想让这里的当地人像福建人和海南人那样对我说普通话更加不可能。

  这种文盲都不如的尴尬给人一种不踏实、仿佛生活在半空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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