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

    雪中的红梅。

    雪是《红楼梦》中那场雪。

    梅是《红楼梦》中那场雪里的那一树梅。

    年是要接的,春是要迎的,大红花炮作媒人,接到家,迎进门,从此就是自家人,此后的日子不再火颜崭新,不过是一日又一日地循序渐进。所以大年三十的这顿鞭炮最是放得惊天动地,让人心也恨不得像二踢脚,“呯--”一蹦子蹿上天,然后再“梆!”一下子炸开。一夜过去,大年初一反倒静下来,自家小院里,一步步踏住的只是一地碎屑,红得叫人惊心。

    红梅落一地,大约就是这个样子。锦重重,一地梅红。只凋不谢。

    这样的盛况在汪曾祺的《岁寒三友》里曾有提及。三友之一的陶虎臣是开炮仗店的。“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的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红,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过年,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我知道这一地梅红是怎么来的了,鞭炮厂从陶师傅那里偷师了。

    不过汪老说像桃花,我看明明是红梅。你看《红楼梦》里那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搓棉扯絮,把整个大观园变成琉璃世界。茫茫一片白里,那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觉得有趣,大家都觉得有趣,李纨一个缟木死灰的人都动心,让作诗输了的宝玉替她跟妙玉要一枝来。这一枝更是分外精彩:“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 香欺兰蕙,各各称赏。”所以李纹、李绮和宝琴都作诗赋红梅:“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痕亦成灰”、“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宝玉还来了一句:“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不过那都是开在枝上的梅。就是东坡的《红梅诗》:“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还有梅尧臣的“缀缀红梅肥似蜡,蒙蒙飞雨洒如脂。吴郎齿软食不得,翻忆张公大谷梨”,笔下也都是一枝枝上红梅。

    为什么人不爱咏落梅?想来花开在枝上好看,落地便为凄凉不吉,除了黛玉拿个花锄把它葬了,此外便少有人爱。这样看起来,倒是王冕的《红梅》格外显得动人些:“深院春无限,香风吹绿漪。玉妃清梦醒,花雨落胭脂。”里面自有他悲天悯人的心意。

    爆竹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怜结束小身材,一点芳心未肯灰。时节到来寒焰发,万人头上一声雷”。虽是一声惊雷,却是“官卖红袍价不廉,俨然法相欲登天;凌人气势惊人响,散作尘间几缕烟。”散烟也好,化灰也罢,声已销,雷已逝,转眼间红屑就洒了一地?嫣红处不是“香蕾羞开一霎红”的枝上红杏,而是雪寒冰冷中,响声上了天,残骨却如那一树“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的红梅花瓣,铺盖一地。

    今年北地无雪,雪都下到南方,成冰成灾,叫人挂怀。好在破冰回暖,新年已至,心头无事,手边也无事,成全了一个闲人闲步中庭踏落梅,只等这瓣瓣落梅明年再飞上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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