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也就是一九五几年的时候,柳城县有个弥里营子村。村子地处白浪河中上游南岸,离县城约有四十多公里,是一块平坦的山间盆地。村中百十户人家,乃是柳城县比较有名的地方。虽不说是人杰地灵,可也有一些名人出没。
农村居住人口有个特点,大都是聚族而居,一个村只有几个姓氏,甚至只有一个姓氏。弥里营子便是如此。村名虽然据说来自蒙古族语,而村中住民却大都是汉族,尤以䢺姓为著。
䢺姓中有一人,名叫䢺晓晷。此人便在当时远近闻名,甚至在县城里也颇有一点名气。这倒不是因为才干,而是由于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情。
䢺晓晷,人当然很精明,在村中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一枝独秀,也算得上是一棵高草。解放初期,婚姻法公布,合作化运动。也就在这时,他结识了年貌相当的一位别村的姑娘,后托人说媒,终于和这姑娘成了一家人。这对䢺晓晷来说,真乃是天遂人愿,姑娘当然不愿意也不会嫁给他。
结婚后的几年,不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男女平等,积极进步,亲爱有加。䢺晓晷没想到妻子如此能干,他完全不用管家里的事,妻子一人全都操办了。当时正值大跃进的年代,轰轰烈烈,大干快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男女老少全都运动起来。䢺晓晷夫妻二人,年轻力壮,当然也不甘示弱,都积极投入到这一伟大的时代中去。这期间,䢺晓晷逐渐崭然露头角,显露出来,而䢺晓晷的妻子还成了妇女积极分子。二人可谓齐头并进,双利双赢,堪称一代新青年。几乎成了当时青年夫妻的楷模和准星。
可是,忽一日,妻子见䢺晓晷有些异样,颦蹙双眉,神情懈怠,便急忙让他躺在炕上,又用湿毛巾给他轻轻地擦了擦脸。他又叫妻子找出两片止痛片吃了下去,渐觉平和下来。
第二天,妻子劝他上医院去看看病,他推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不想第四天夜里,他突然腹内剧痛,身体高烧,妻子正急得手足无措间,只见他猛地支起身,趴在炕沿上,大口的鲜血喷呕出来。妻子大惊,高声呼唤,幸好邻院生产队长家正在商量事情。闻声急忙赶过来,又叫来大队卫生员,说,不好,赶紧送城里医院。队长马上叫套车,卫生员说不行,我们这儿虽地势平坦,但到城里山路崎岖难行,病人经不起颠簸。怎么办?赶紧扎担架!边扎担架,生产队长又叫来几个棒劳力,告诉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往医院!几个人迅速把这时已昏迷不醒的䢺晓晷抬上担架。众人劝阻不住,䢺晓晷的妻子连门都顾不上关,拖着两个多月的身孕,紧跟着担架,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一弯如钩的下弦月,斜挂在星空里,焦急地目送着这一行人。从本村到县城七十多华里,平时都是大车道,现在正开始修筑公路,坑洼坎坷,所以车辆不易通行。几个人脚步如飞,轮流抬着担架,䢺晓晷的妻子紧跟在担架边,不时俯下身察看察看,䢺晓晷仍在昏迷之中。卫生员一边嘱咐大家抬平稳些,一边不时地诊察着病情,一边还不断地安慰着䢺晓晷的妻子。䢺晓晷的妻子精神全贯注在担架上,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脚下生风一般,信步紧跟着担架,快速急奔……
天色微明时,伴着疲乏昏黄的路灯光,这一行人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拐过一个弯儿,终于,崭新的医院大楼,赫然就在眼前!别人且不说,只见䢺晓晷的妻子脊背汗已湿透了衣服,半截裤腿几乎已变成了土的颜色,脚上的鞋已全然是土做的了。
医院迅速组织人员进行抢救,召集全院进行紧急会诊,几次要发出病危通知。在家里,全村的人都惊动了。
䢺晓晷昏迷了四天四夜,妻子一直在床边守护了四天四夜。
第五天上午十点多钟,䢺晓晷终于慢慢地从昏迷中醒来。一直守护在床边寸步未离的妻子一见,欢喜非常,高兴地叫着:“醒了!醒了!你终于醒了!”边说边忘情地扑向䢺晓晷,刚一起身,猛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的牵扯,顿时感到体内血往上涌,险些晕了过去。医生过来给䢺晓晷进行检查。这时䢺晓晷的妻子暗自擦掉眼中的泪水,如释千斤重负,慢慢走了出去。走到病房外,她又一阵眩晕,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护士见状急忙把她扶到医生办公室。诊察之后,医生吩咐,赶紧打一针保胎针,边让她继续在那里躺一会儿,边说:“哎呀,两三个月的身孕,正是进入妊娠危险期。怎么能经得起这么折腾,惊动了胎气是危险的!”
休息了一下,她坚持着回到了䢺晓晷的身边。䢺晓晷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但身体虚弱不能动,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望着眼圈发黑,面庞比前几天明显消瘦的妻子,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可苦了你了!”妻子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慰着他,可他哪里知道妻子当前的身体状况!直到日后病愈出院,得知这些事之后,方才心潮逐浪,热流汹涌,百分动情地搂着妻子信誓旦旦唏嘘不已。但是两个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地练拥抱。这是后话。
䢺晓晷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医院。妻子寸步不离,床上床下地守护着他,扔下了家里的一切不顾,连结婚前自己的一点积蓄也花进去了。随着䢺晓晷的病情一天天好转,他妻子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了。
终于,当他完好地从医院回到家中的时候,亲眼见到,除了其它东西变成了他的医疗费之外,屋中尚有必不可少的家具洁净明亮愉快地迎接着他。䢺晓晷似乎有些疑虑,然而,终于完好地回来了。看着面庞明显消瘦,腹部微微凸起,但神情充满欢快的妻子,眼中又一次泪花晶莹。因给他治病而借下的几百元债务,他却丝毫未知。妻子安慰他:“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用不了几天,保证比以前更好!”
一场意外总算过去了。不久,䢺晓晷便从家里人和村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全部经过。他心中万分感动、激动,回到家里,紧紧搂住自己的妻子,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汇不出一句话。于是,发生了前面提到的那一幕情景。妻子心里同样万分地感动、激动,更多了一层满足。
好一阵无言的依偎与热烈,䢺晓晷亲吻着妻子说:“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把我们的家建设得更好!”
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刚过初五,公社来了通知,说为了培养后备干部,要选拔一些人到县里学习。公社把通知书发给了䢺晓晷的妻子,意在培养妇女干部。但此时䢺晓晷的妻子已经七八个月的身孕,又见䢺晓晷整天好像有劲没处使,觉得他以后可能比自己有发展,就向公社请求派䢺晓晷去学习。社里经过研究,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䢺晓晷当然满心喜欢,接到通知书,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扑棱棱”飞了出去。妻子看在眼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而䢺晓晷这一去,可就逝者如斯夫,“查”字底下少一横,“杳”了。
在县里学习期间,他回来看过两次。两人依依不舍,互相千叮咛万嘱咐。
正当春风绿遍,枣芽欲萌的时节,他们两人爱情的结晶呱呱坠地了。䢺晓晷赶紧回家探望,高兴非常。过了两天,由于县里事情忙,妻子也非常理解,就催他搭车回去了。果真是喜上加喜,不久,䢺晓晷就捎来信说,县里已经决定送他到省干校去学习了,时间紧就不回来,直接走了,并嘱咐家里人要好好保重身体。能到省里学习是好事,全家人非常高兴,连村里的人都觉得光荣。
䢺晓晷到省里学习,一去就是将近一年,开始常有书信往来,探问家人、妻儿。后来,信中说,工作忙,以后没事儿,就不老往家里写信了。家里人,尤其他的妻子还是都非常理解。
不过,渐渐地,孩子已经一周岁多了,还没见过父亲的模样,家里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工作还是在学习。渐渐地,听人说,他早就回到了县里,在一个什么局工作。又渐渐地,听说好像他在外面又有个和他亲近的女人。而他的妻子对此却并不相信,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夫妻俩长久不见,人们产生的猜测而已。他的家里人这回可坐不住了。大家极力支持他的妻子到城里去看看他,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公路业已修通,有班车定时通往城里。䢺晓晷的妻子就打听清楚,收拾好东西,抱着孩子,来到了城里。
正好中午十二点刚过,单位下班,她如实地迎着了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䢺晓晷。
这时的䢺晓晷,可不一样了,绝对的鸟革翚飞,鸟枪换炮,鸟语花香。修理得眉目清晰的脸面,一身平整的华达呢干部服,左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自来水笔,笔的上方别着一枚小巧的纪念章。头戴一顶崭新的鸭舌帽,脚登一双乌黑铮亮的牛皮鞋,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不说光彩照人,起码也够得上是一派新气象。
䢺晓晷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心里不觉微微一皱,随即用天天见面的那种神情,接待了久未见面的妻子,对儿子也没怎么显出过分的亲热,就好像刚才早已见过一样。䢺晓晷在城里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小住处,妻子随他进到屋里,一见屋内的景况,明显觉得不像单身住户的样子。就这样平平常常地住了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妻子总是相信自己的丈夫,又惦记着家里的活,也就放心地回去了。
回村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都说还是常到城里去看看的好,因为䢺晓晷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再说交通还算便利,妻子也就时常去看望他。䢺晓晷似乎不喜欢这样,告诉她不要一老往城里跑,免得耽误活计。
春去夏至,夏去秋来,又已是秋末冬初天气。妻子惦记着要为他拆洗被褥,又一次来到城里,不想一进门正撞见䢺晓晷和那个女子亲密地在一起。双方顿时愕然而视,两道如电的目光直刺四只尴尬的眼睛,一阵难耐的沉默,那女子享受着窘态,无言搭讪地走了。这里,䢺晓晷却态度大变,几乎是训斥地说:“你来干什么?”妻子努力沉住气:“我来看看,给你拆洗拆洗被褥。” 䢺晓晷像扔了一块大石头,“咣叽”砸向妻子:“你回去!不用你!”说完,头也不回,开门走了出去。妻子还是忍耐着,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他能恢复原状,她留了下来,决心要和他好好谈谈。她仍旧希望这不是真的。
第二天,她照样给他拆洗完了被褥,晾在外面。过午之后,䢺晓晷才从外面回来,一见这种情景,就如同打击阶级敌人,消灭毒蛇猛兽相似,立刻怒气冲冲,把晾着的已经快干了的他妻子洗的东西,一股脑儿扯下来,团弄揉搓在一起,全都塞到炉子里烧了。妻子见状怔然一愣,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一言不发,紧闭双唇,胸脯激烈地起伏着,眼睛有些发红。……,最后,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都没看䢺晓晷一眼,竟然非常平静地走了出去。扔下䢺晓晷一个人呆立在那里,望着妻子的背影,这回该抡到他发愣了。
有时,事情巧得让人不敢相信,就在三年前䢺晓晷被连夜送往医院抢救,病好出院的那月那日,一纸离婚书抛进了弥里营子村里。这无异于在寂静的人群里,突然点响了一挂鞭。村里人的反响自不必说,䢺晓晷的家里人前所未有的震惊,气愤,无奈!有人甚至主张打进城里去,收拾收拾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䢺晓晷的妻子一声不响地,慢慢看了一遍,然后,眼睛瞅着那张纸,只说了一句:“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来处理吧!”
入夜,躺在炕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回想这几年的经历,她百感交集,万念沸腾,不知是痛惜,还是悔恨,心中倒海翻江,狂澜迭起,再也难以抑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这一夜,村子里显得格外宁静。
第二天,她没有上工,关上门,收拾整理自己的家,哄着孩子在院子里玩。村里人见此,又纳闷儿,又疑惑不解。又过了两天,人们见她跟村里人告别,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不久,经法院判决裁定,准予离婚。过后,人们见她带着一脸的轻松,抱着孩子回来了,好像还买了不少东西,随身带着,一派迎接新生活的样子。
就这样,村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
就这样,一晃又是好多年。
忽然有一天,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村的䢺晓晷,又在村中出现了。现在已过不惑之年的䢺晓晷,已经是个接近县团级的科级干部了。当时正是“文革”期间,他竟然安然无恙。还是那一副干部派头,只是言行举止多了些那时的革命化色彩。这一点,就是不认识他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回到家乡,免不了访亲问旧,就在第三天,他正到一个幼时的同伴家中拜访。田里的头气儿活刚过,正当歇气儿时候,就听外面房门一响,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冲着䢺晓晷说:“大哥,我妈说今天中午让你到我家吃饭去,叫我来告诉你。”说完,又和屋里的其他人打招呼,说也请他们一起去。然后,转身走了。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谁也没吱声。䢺晓晷不知大家为什么这样表现,观看这孩子,好像挺面熟,就问是谁家的孩子。他幼时的同伴,顿了一下,说:“按说呢,就是老三叔家的孩子,可是……”䢺晓晷有点不理解:“你这人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关节是咋的?”这位幼年的同伴,挠挠脑袋,又看了䢺晓晷一眼,一五一十地把话说了出来。这䢺晓晷不听则已,不等听完,已是脸色数变,就像被人喷了硫酸,麻沙沙,火辣辣,冷飕飕,如同无数根钢针在扎,无数条毛虫在爬,后脊梁汗津津地忽冷忽热。屋里的人虽然早就知道,也在静静地听着。那边讲的人刚说完,这边䢺晓晷“噌”地站起身,忙向各位告辞:“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谈!”随着话音,人已走到了门外。
䢺晓晷急速回到父母屋中,一边赶紧收拾东西,一边告别:“我单位临时有急事,要马上回去。等以后我再回来看你们。”二位老人不知他为何这样匆忙,刚送到院子里,䢺晓晷已经来到街上,一步不停朝村口大步奔驰而去。
这时,已经是晌午,散工了。人们正纷纷往家里走。䢺晓晷头也不抬,急步向前奔走。刚要到村口,突然,对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喲!这不是大侄子吗?刚才我叫你兄弟去叫你中午来家吃饭。怎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这么急着就走了?今天别走了!快,到家里坐坐!也和你三叔唠扯唠扯!” 䢺晓晷闻声,不禁抬头一看,只觉“嗡”的一声,这脑袋立时就大了三倍!——站在面前的,非是别人,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分明真切,正是自己的前妻!而如今按辈分,已是他的三婶了!只见她后面陆陆续续跟上来不少妇女,有不认识的人还在问:“妇女队长,你在跟谁说话呢?”“是我一个远房侄子!”
䢺晓晷这时就好像一把胡椒面呛到鼻子里,平时的伶牙俐齿,现在一股脑儿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根本不知如何应对。低着头,双脚恨不能登上两只风火轮,夺路落荒急急而走。身后似乎传来妇女们哈哈哈的笑声。
这一去,䢺晓晷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由于领着拉帮结伙闹宗派,险些搞垮了一个单位,而被令提前退休,直到晚年,也再没有在村中出现。真可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一回可是彻底地“杳”了。
当初,䢺晓晷和妻子离婚时,妻子历数他的所作所为,毅然同意离婚,而且并不要求赔偿。但法院判决,家产全归女方所有,孩子也归其母亲抚养,另赔偿各项损失人民币500元。䢺晓晷只求尽快离婚,也求之不得,长出着气欣然同意。离婚后,这女人带着孩子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不久,她被选为大队妇女主任,又是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接着,不知是谁的主意,让她带着孩子嫁给了比自己大十来岁,但老实厚道的䢺晓晷的远房三叔。这三叔是个一无所有的单身汉,在生产大队当护林员,自然也一百个愿意。常言道,“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却总能见到面”。然而,䢺晓晷上天入地也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竟遭遇了这么一场意外的“见到面”!不过,他倒也因此而不仅名噪一时,直到如今,也仍然是一段别具色彩的佳话。
后来,又不知是谁,给编了个顺口溜,在村里传开了。时间不长,连县城里都有人知道了。
“弥里营子出一怪,小鬼变成下一代。
媳妇成了三婶娘,一猫长出俩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