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情缘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达到学龄线的我进入一所冠以青岛市沧口区四流中路名称、排序第二的小学校开始读书。小学校设在我居家的纺织厂宿舍大院内,大院四周有高墙围住,内里除了学校,还开设有托幼园、主副食店以及澡塘、理发馆、保健站等一应俱全的生活服务设施,俨然是一个自成体系闭环运行的小社会,我等孩童上学之前,大都没有走出过大院。上学后,随着认字阅读、听老师授课,知识逐渐增多,体察了解大院外面世界的欲望日趋强烈;同时,父母为了让孩子们身临其境增长见识,我等被带领出行逛街的机会也多了起来,由纺织厂大院步行不到半个钟点即可到达的好去处,就是人们受累并快乐着、去了还想再去的四流中路上最繁华的一段——沧口街。其时的沧口街,为这座城市建置以来渐次形成的与中山路、台东镇并称三大商圈之一,大街上店铺比肩、商贾云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纺织大院里具备的便民服务功能这里悉数囊括,尚有更为高级与时尚的彰显,诸如书店、邮局、照相馆、电影院……等等不一而足。跟随姥爷花上大半天功夫走马观花逛上一趟,即便他紧捂着囊中几文小钱总也不舍得出手,光是眼花缭乱的风景和喧闹热络的氛围也会使得我辈欢愉满满,成为童年里寡淡度日之中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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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口街发达的缘由,当与它的地理位置与人文历史有关。先是古时候胶州湾畔海边几近风平浪静的此处,自发形成了俗称“沧海口(岸)”的渔船停靠码头,停泊卸货与抛锚留宿的渔人上岸活动踩踏出条条小径,经年累月后,出现了搭棚筑屋定居的渔民家眷,再及鱼贩、苦力等流民迁徙形成了村落,村东那条地势较高的小路行走人众自成大道。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上半叶,德、日帝国主义列强争相染指这里,为便于殖民统治与财富掠夺计,前者修竣了穿村而过的一条铁路(胶济线)并在村边设有一处火车站;后者则在村子前后建成一座飞机场和纺织、橡胶、冶铁等数座工厂,村旁大街亦扩建成适用车马畅行的大马路。工人及市民不断聚集孕育了吃穿用消费商机凸现,随即,各路商家沿马路两侧盖起了比肩相依蜿蜒以远的两层门面房(楼上居住兼做仓库、楼下为店面)开张生意。民生多元化需求导向,继而招引除购买食蔬布匹、家俱家什之外的盥洗、读书、听戏、照相、抓药、典当等等行当入市,复使得街上五花八门的供给服务配套功效历时经年填充日臻完善起来。

新中国成立后,大马路做为城里贯穿南北主干道上的四流中路中间段,区政府和公安局、法院、武装部及民主党派机关办公场所一并进驻,百姓惯称的沧口街进入了发祥历程中的昌盛时期,街市能量更是极致发挥到无所不能:不但宴宾客、看医生、生孩子、娶媳妇(婚姻登记)、服兵役(入伍征召)、打官司等家中大事都可在此办妥,就连基督教徒做礼拜、道教信众上香祈福的小众活动也有教堂、庙宇可去遂愿,其时万家操持过日子,不用走出沧口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曾鱼贯涌入熙熙攘攘的走马灯般常客过客们,经过近百年来殚心竭虑倾财勠力地生意经营,在这条老街上演绎积淀生成若干丰盈厚重与跌宕沉浮的沧桑故事。

做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乡土著”,自己在有把年纪之后,驻足因旧城改造已面目全非的老街旧址,心绪日增地觉得有责任与义务将大半生来耳闻目睹的故里轶事墨于纸上,或可为后人读史沟沉、寻根觅祖提供一线索引与增添一份佐证。为表述条理清楚,我习惯将四流中路与振华路垂直相交的十字路口做为中心点切入,沿各条轴线旁侧至端点择要阐述:南段到国棉六厂大门旁横穿马路的铁道线截止;北段大致到沧口火车站附近路轨下方过街涵洞终了;东段沿振华路向崂山方向延伸至晓翁村西头的明真观大庙前打住,西段则顺沧海路计算至临近海边的下街居民区停步。上述框定范围之中之物之人之事,即是我没齿不忘的沧口街概要印象。


街西的渔村与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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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述十字路口沿沧海路西行,一路下坡至胶州湾海边仅需十来分钟,此是沧口街向四个方向延伸道路中最短的一条,长度仅有百余米,坡陡却大于30度,由是,临海而居的老村庄中那条与此连接的土路并延及街西整个片区统称为“下街”。下街是基于其地势较“上街”之间高低落差显著而得名,上街得名不久后即演进为大马路再后来的四流中路日久,早已随那般称谓的老辈人逝去殆尽而消失不再;下街则做为沧口街发祥源头,承享城市开埠后许多年里帆篷木船停泊码头及海鲜货品交易市场之遗利,直到二十世纪晚期,方因滩缓水浅不能容纳远海捕捞大船靠港而功能式微,但也完整保留着旧日渔村渔市鳞次栉比的低矮简陋房舍遗貌、传承了渔民祖辈靠海吃海习俗,故虽获官赐沧台路大号,却仍一味执念地呼唤保有着民俗之乳名。

生活在下街的人们总爱自嘲地说,他们每个昼夜都是听着海涛吼和火车叫过日子,此话不假。紧挨村庄西侧是胶州湾海水一泓,潮涨潮落成就了这里的人们都是赶海高手,还是精通晾晒鱼干蛤干、盐渍海蜇海带、磨制虾酱蟹酱等渔货加工技艺巧匠,每逢初一、十五天文大潮期子夜,女人们乘准退潮间隙结伙赶海,每人次都能挖采得获蛤蜊、螺狮数十斤之多,成为分担男人讨家庭生活的有力帮衬。我就是得益于家住下街的同学们裹胁,瞞着家人冒溺水危险学会“凫水”后入海觅宝,潮落时持一篮一铲赶海拾贝若干,潮起时划一条充气的车胎当小船钓得小鱼几多,为家人不得饱腹的菜粥餐食增添了唇齿留香的荤腥美味。至今难忘一位家住那里的张姓女教师,她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历年带出的“小升初”学生,因考取重点中学青岛三中人数较多而颇有名气。这年夏天,她居家的老旧房屋遭风暴潮冲击,一面墙壁发生垮塌,当时正值临近毕业学生期末大考前的复习冲关时刻,张老师和家人用衣柜搭上被子挡住墙体破洞,仍坚持每天到校上课,时下读低年级的我们放学后结伙前去欲为房屋修缮做些帮工,却被她以耽误学习和人身安全为由执意谢绝。此桩往事中其为人师表克己奉公的身教示范,在日后若干年里一直是为影响我和同学们品行修养的仿效楷模。

村庄东侧则是胶济线铁路一条,1898年,借“山东巨野教案”口实强占青岛的德国,为实现“铁路所至之处即占地所及之处”的筑路圈地图谋,急急于次年动工抢建青岛通往山东腹地济南方向的铁路,并于1904年完工通车,胶济铁路经过下街的地方设有沧口火车站,乃是整条线路上首批建成的十余个主要站点之一。这条从上下街之间斜坡上平行通过的铁道初建时,下街的物流人流显著占优,故建成的火车站检票口和候车室朝向下街。后来随着城市发展,沧口站客货流辐射范围已波及下街之外数十万常住人口的闹市大区,该站也相应扩展成为所有过往客车必停、多列货车在此装卸编组发运的昼夜灯火通明的大站。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值青春年少的我支边、当兵出发与探亲返回,乘坐(北)京青、兰(州)青快车,都是在这里与家人离别或重逢。火车站旁侧铁道路基下方建有一个连通上下街的弧形拱顶涵洞,本为防范上街雨水下泄或下街海潮上涌冲毁线路之用的“水门洞”,亦是人们穿越铁路往来的安全便捷通道,每逢火车下客、工厂下班及大海落潮适宜采贝时分,洞中涌入涌出的人流摩肩接踵,活脱脱就是一“人门洞”。胶济线青岛段跨街过道大都采用西方人惯用的钢梁结构铁桥,此石砌拱顶涵洞采用中国赵州桥建筑传统技法是唯一例外,却也年复一年承载了万千列车顺利通过而岿然不动。如今,下街及整个沧口街西部几经变迁,彼时景物多已湮没消失旧踪难觅,唯有此座洞子名称与功能一如从前,成为由这里走出的不同辈份人们叙说乡愁得以话题交融的地标触点,恍如一条尚可相偕穿越回望彼时的时空隧道。

既短又陡的沧海路低端处亦是下街渔村南头,有一座名谓“沧口工人俱乐部”的电影院,沧口街周边十来座中小学校学生包场看电影全都在此,每回进入观影,高涨的兴奋情绪都难以自抑。那年看完影片《雷锋》出了影院,看到沧海路上一辆接一辆两轮人力车装满煤炭拉运爬坡十分吃力,臂上佩带“红三”标志的我和一帮红领巾同学便一拥而上,分别到各车尾部助力前推,直到车辆上到十字路口转入较为平坦的四流中路,那些满面汗水污渍的拉车人连声道谢,我们方罢手四散回家。次日课间,接到老师通知去到学校少先队大队部,本以为会因做好人好事得到表扬,却见大队辅导员老师一脸严肃地告诫我们:那些拉车人大都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和犯罪服刑期满释放者,是一些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怜悯他们、帮助他们,往轻里说是认识模糊,往重了说是立场错误。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我等,此后每当再出手相助路遇弱者难事时总会心生忐忑,概因他们脑门上都没有写字公示其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街东的大庙、广场和集市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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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振华路朝崂山方向东去,沧口街的繁华气象可延伸到约五里地开外的晓翁(小瓮头)村头沧口大庙(明真观)跟前。此庙宇建成于上世纪20年代中期,风格上应归属崂山道教建筑“九宫八观七十二庵”大系,但与山中寺庙不尽相同的是,其将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如来佛祖与观音菩萨、孔子及关公诸道、佛、儒教一并供奉,前来同一门庭上香祭拜的各派信众亦能和谐相处。40年代前期,它原本坐落在距现址南面数华里的大瓮头村,日本占领者在那里扩建青岛军用机场时,将整个村庄驱赶迁移,并将大庙强行拆除,心有不甘的乡绅百姓们又自发筹款在小瓮头村旁重建方得以再现。至60年代初,庙内香火还算鼎盛,童年时我曾由姥爷带领进过一回,刚刚由石階之上的门坎迈入,就被立于门房两侧手执兵器的“风调雨顺”四尊巨型天神塑像惊吓得呆若木鸡,一缓过神来便逃遁而去。“文革”期间,沧口大庙的道人被遣散、殿堂内的神灵塑像被捣毁清除后做了少年宫,此时屋内院中虽已空空如也,可环顾灰黑瓦片覆盖的屋顶及墙头飞檐,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抑感。本世纪初年,沧口大庙得以经政府出资修复成金壁辉煌的新象貌,亦不足以完全遮蔽掉人们记忆中那色调灰暗的旧模样。

沧口大庙以西这段振华路北侧,在连片民居当中难得留有一处空旷之地,名曰沧口广场。广场被贯穿南北的一条通道切分两半,西半块为田径运动赛场,除一座砖砌主席台外,没有看台也不设围挡,驻区工厂运动会及全区选拔参加市运动会的选手比赛都在此举行,只要见到场地上用石灰水划出标线,第二天准有赛事,赛场上即时公布比赛成绩的广播喇叭声音,整个沧口街都听得清楚,我和小伙伴们闻讯就会赶去观摹与呐喊造势。自1966年夏秋季开始,这处场地上的体育运动即被政治运动所取代,成为召开大批判会的会场,届时“七年级(小学已读完、中学不招生)”的我们无所事事,三天两日里循着较以前运动会广播喇叭分贝更高的嘶吼声量,去看批斗“走资派”大会,那时国人尚不知电视为何物,领导干部露脸机会不多,我等草根小儿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从蒙难者胸前挂的大牌子上读名对号,见识了偌多平日里难以谋面的工厂与政府主官要员。广场东侧有座五十年代中期建成被百姓俗称戏院的剧场,上小学前曾由姥爷带领进去听过一出《劈山救母》京戏,戏文既未听懂也未记住,但戏名的表意一听便明白且牢记了一辈子。“文革”中古装戏剧皆被封杀,戏院转做放电影,许是戏偏重于听,此建筑设计的观众座席几无坡度,还有两排木柱立于厅堂之中,前观银幕多有遮挡。“文革”结束后,一些现代地方戏率先登台,此戏院又恢复了原有接戏功能,同时仍兼做影片放映。告别知青经历不多时的我,在此享听了浓浓家乡味的茂腔《朝阳沟》,最是难忘主演曾金凤声泪俱下的唱腔和表演,感动得全场观众发出阵阵抽泣声,演出的轰动效果不胫而走,戏班连续加了十多场仍场场爆满,直到几位主演累到嗓子沙哑发声困难才惜别离去。茂腔做为山东胶州地方剧种,后来以IV-67编号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做为毕生致力于发展该剧种的标志性传承人曾老功不可没。

振华路抵近四流中路两旁那些房舍稠密的居民区中,蜿蜒着一条条迷宫般的狭窄巷子。巷子里的住户不少是沧口街上商铺店家的眷属,或是为其保证货源的供货商、消化存货的分销商,以及商贾货品储备周转库房的出租屋房东兼保管,还有接纳长途贩货生意人和充当脚力的伙计们投宿的车马小店。从某种意义上说,街上那是面子,此处才是里子,街面上的不少货品若是大宗成交,往往就从这里提取批发,而一些上不了店面的鱼虾生鲜、菜蔬原粮、铁器农具、针头线脑……均可在此间地摊上找到,以致形成了与街面互动互促集聚共生人气的热闹集市。每年春节临近,卖对联摊子的大红纸张上搭下挂,把巷子里蓬壁光影映得红红火火;卖鞭炮的业户时不时地竞相燃放三五样品招揽买主,搞得小巷中火药年味弥漫缭绕长时不散;更有现场吹糖人做糖瓜粘糖葫芦的,招引孩子们围拢睇观至流涎,直逼得大人解囊方肯走开。这里的松柏路、柳林路、石门路等等,我打少时起已不知深入过这些巷子多少次,却直到成年后也说不清哪个路名始终于哪个巷口,只是每每周游至地北天南异乡古镇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故乡这些小巷的百转千回。

 

街上的商铺、服务业与社会治理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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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方向延伸以远的沧口街主干部分,大致以中间的十字路口分界为业态迥异而功能关联的两个区段,南段沿街比肩云集着经营各种物品的老字号商铺,北段则集中布列着政府机关、政法部门及邮局、学校等保障街市乃至社会有序运转的配套单位。两段街区自然形成显著的氛围动静反差,但大家心里明白敞亮此是共同勠力驱驶破浪前行的一列船队,一面是撑帆划桨捕捞渔货的热闹工作场面和辛劳却兴奋着的一众水手们,一面是适配恰切的条条压舱石和个个沉稳有力的把舵人与护航人。

十字路口无疑是沧口街的市集沸点中心,也是我心脑中浮现频次为最的深镌之痕。西南侧街角上座落着声名远扬的“三盛楼”饭店,听老辈人说其为内地某县城饭馆业者生意兴隆后,不堪“衙内”纠集恶人搅扰,于上世纪二十年代避祸来青岛创立;在此声名鹊起后,其掌柜又因汉奸告密被日本宪兵以策划实施“反日”行为抓捕谋害,致使饭店生意陷入凋蔽;日本战败投降后,饭店再次死灰复燃,直到解放后持续红红火火经年。我上小学时,偶有大院里那些家境富庶的街坊邻居孩子显摆道,这家馆子最好吃的美餐是猪肉馅大包子,其家中若逢贵客临门便去订上一屉,店家小二提着食盒送货到家,盒盖一开,那扑鼻沁腑的肉香味隔着包子皮就能闻个真切,咬上一口便会沿着手指间流淌油汤下来,吃下肚去半天后打个嗝还满口喷香。啧啧,在那个玉米饼、红薯干且不能足量裹腹的年月里,“沧口大包”便成为孩提时期的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食欲奢望,而羞于启齿地是,直到十七岁初中毕业做为知青下乡离开这座城市,去到前方不远的“成文堂”选购文具,打“三盛楼”门口过往不下百回,回回都紧攥着由爹娘身上抠搜的几个买纸笔的小钱,强掩垂涎始终没得进去尝过日思夜想的那一口。

与“三盛楼”斜对偏南的街面上是一家照相馆紧挨一家旧货委托店。照相馆橱窗里常年摆放着电影明星王心刚王晓棠的大幅照片装点门面,被下里巴人们仰视为阳春白雪高雅之地,那时的人们除了拍摄贴证件所需一寸标准相、结婚照及学友亲朋分别或团聚合影等照片外,极少有人为美颜留影光顾。“文革”伊始,照相馆急急将沿用了几十年的“红伦”名号顺势更改为与这场运动雷同的称谓,橱窗中的照片也应时换成了“革命样板戏”剧照,竟然毫发无损地避过了兴无灭资铁帚横扫而继续开张无恙。我至今悉心保留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即是50多年前赴内蒙古支边出发前在这家照相馆拍摄的,照片上只有母亲、两个弟弟和我,且人人表情惘然,其时“文革”烈焰正酣,以国家干部身份任教的父亲被轰下讲坛遭批斗后强行遣返去了农村,家中长子的我又应召远赴边疆,人散已然,家圆无期,一段辛酸家史就这样被定格在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中。相邻那家实为当铺的旧货委托店生意惨淡冷清许久,“文革”中“破四旧”狂飙将百姓家中祖上遗留的或有封建主义印记嫌疑的各类动产荡涤至此,店家一时间生意火爆,天不亮门外就排起了送货的长队,货品中大到家俱衣物、小到珠宝首饰件件工艺精巧典雅。姥姥陪嫁的一只制作于清朝末年的八角包铜的樟木箱因“造反派”闯进家来盯了几眼,姥爷便连夜借来人力车匆忙运走,终以落袋为安的十元钱去到这家委托店做了不敢再赎回的“死当”。

路口北去咫尺东侧一条胡同口,一座拱门上方镌有“第一楼”字号,这便是闻名周遭的“高级”洗澡塘,八十年代前百姓人居室内不设卫生间,老人孩子等无业者净身需去公共澡塘花钱入浴。其时商店店员不比工厂内设有澡塘免费洗浴的便利条件,概由工作单位发放洗澡票(代金券)去街上公共浴池解决。我的一个发小伙伴的妈妈是理发师,每月发得面额四角五分票券一张,由于用票不找零,我便得以时常沾光随他共用一票同往那家澡塘享受高级消遣一回。记得澡塘更衣间里是一排大通铺,衣服脱下后连同所带物品拢成一团用滑轮绳索高高吊起悬于空中,客官尽可放心入浴,据说该塘子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经久不衰的秘诀还真有赖于这法子,开张几十载里从未因发生失盜之事告过官呢。一直没能忘怀这里的一位身着白色工装、肩上总爱搭一条毛巾的徐姓服务员大叔,每次洗好上来,他总是和蔼关切地给我们披上宽大的浴巾,再用散发着来苏水味道的毛巾把脸揩净,又提醒晾干头上身上的汗渍前不要急于出门以防感冒,还嘱咐回家路上一定要走人行道注意安全,我们这些乃至这代孩子就是从这位及这样的长辈好人身上,感受到并信服了人间处处有温暖与亲情的实话常理。

沿街东行几十步处南面有一家新华书店,柜台里摆满了小人书(连环画),每次逛街必到这里隔着柜台玻璃逐本浏览其封面上的图画及文字,常常不知觉地待到店家打烊驱赶才悻悻离去。这种绘本小书单册大都在一角五分上下,可一套《说岳全传》分15册,总价对于孩提的我也是大额巨资,每年春节过后,我所收成的三五角压岁钱持续用于此项购进,几年下来已集攒了13册。这年正月里我满怀喜悦来到店里欲购全最后两册,掏出钱一合计偏巧差了一分!此时真想央求那位年纪大过我母亲的售货员阿姨先行垫(借)付,可看到她心知肚明却仍板着冰冷面孔的样子便没能开口,急急跑回五六里外的家中讨得钱后返回去时,店家门窗已上了挡板。熬过一周学业后再登店门,两册已售缺其一。回到家来,我从同学处借来此册动手临摹,终于在寒假结束前两日,这册“山寨版”大功告成,且自此鼓足了我努力学好写、画本事的信心和毅力,数十年来每当想起被一分钱憋住不得爱书的窘境便动力不竭笔耕不辍。今日能够用拙笔对故土乡里沧口街加以勾勒,若有几分形似神似,尚需感恩的除了父母师长,定当还有那位知急遇危不施援手硬是逼你自立图强的老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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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起着将沧口街上动静景况截然隔开的一处地标,是座落路边那所敞开大门即可瞥见内里日式建筑风格校舍的青岛第22中学。该学校前身先是1923年日本第一次强占青岛时,为幼小日侨读书设立的“日本国民沧口小学”;抗战胜利后沿改为“沧口初等中学”;新中国成立初期更名为“青岛市立第三中学”;1956年,三中迁往新校址,此处大门口石柱上再换挂“山东省青岛第二十二中学”的牌子。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之前,“小升初”均需报考中学按分数达标与否取舍,其时被确定为重点学校的三中录取线高企,大多数出身于父母文化程度低下的工人和普通市民家庭、学业成绩平平的孩子望而生畏,二十二中便恰好成为能够广为容纳大众子弟接受进阶教育的良选母校。由于我就读的小学校教室也是史上遗留的日式建筑,故对二十二中境况有一种莫名的熟识感。我读完小学时遇上“文革”风暴来袭,全国中学先是因“造反”停止招生一年,次年“复课”招生又破天荒地取消考试、实行按居家地域分片划拨入校,如此一来,我便与这所学校无缘际会,成为此后打其门前路过时总会涌上心头的不言之憾。

由此学校顺路往北,路西侧是胶济铁路沧口火车站货场的一道长长围墙乏善可陈,路东侧则毗邻分列着法院、公安局、武装部和区政府机关办公楼,那个年代,国家经济底子薄,为节约资源与节省资金,除政府大楼为一新建的规模仅相当于一幢4层居民公寓外,其余机关都是利用建筑尚基本完好的原日占时期营造的宪兵队驻地等楼院,改换门庭继续使用下来。我上小学高年级时,暑假里闲来无事,便总爱去到政府楼内的体育委,去领受一些诸如田径运动赛场上拉扯绳索、补划白线、传递成绩单等跑腿出力活计以为快乐。每逢机关上下班时间,便会看到众干部人手一辆自行车,脚踝处裤角上用一小铁夹夹紧蹬车往返,后来得知这些车子是公家购置个人保管,做为下基层办事的交通工具之用,还要将配给者的交通补贴悉数扣除,但目睹其出行方便又省时省力地来来去去,心中还是好生羡慕。其时,听说只有大领导赴外开会才能动用小汽车,但自己出入政府大院若干回,却未曾见有露天停放的小汽车或是有人乘小汽车进出。


南北街端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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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口街首尾两端,分别座落着多家大型国营工厂及居住人员众多的职工家属宿舍,这乃是为街市发展源源不断地输入动能的庞大需求消费客户群体,遂使得这一做为商品供给侧的销售业户市集能够得以常年保持旺盛活力,二者互为依存又互相促进,造就了沧口街的长期繁荣和周边社会生活的经久安然。街市上人流的喧嚣声浪波及至南北两处横穿马路的铁道近前戛然而止。一条长杆不时横置下来将街上的汽车行人统统拦截逼停,让庞然大物的火车蒸气机车先行驶过。这两处铁道是上世纪30年代日本占领者为其在此开设的工厂运进原料、运出成品之需,修筑接轨胶济铁路干线的专用支线,之后一直沿用下来。铁道外侧,由沧口街延展出的马路两旁皆是高高的工厂围墙,一步之隔,热络嘈杂的商业气息消弥殆尽,工厂的马达轰鸣音频声声入耳。

位于街南端且使用该条铁道的国棉六厂,前身是日本人建于1921年的“钟渊公大第五厂”,其厂房上部连袂的锯齿形建构尤为吸睛,这种屋顶立面一侧开窗设计有利于通风采光,遂成为在此前后仿效建成多座纺织工厂雷同的辨认标志。解放初期,该厂以拥有纱锭逾5万枚、布机近2千台的实力居全市同行业企业产能之首。1951年,一位进入该厂工作不满3年的青年女工,凭着当家作主人迸发的满腔工作热情、辛勤劳作练就熟中生巧的操作技术,将细纱车间单人值车工作量从300锭一举提升至600锭,皮辊花(废棉纱)率则由1.5%降至0.25%。创造了全国纺织业同岗位的业绩顶尖纪录。经时任全国纺织工会负责人、解放前曾在这里领导过工人运动、熟悉并对纺织业有着深厚情结的陈少敏关注并组织总结彰显,以姑娘名字命名的《郝建秀(细纱)工作法》随之在全国推广开来,郝建秀也因此获得首批全国劳动模范的殊荣,被保送到高等学府深造后保持工人阶级本色重又回到企业工作,再后来进京走上党和国家领导岗位,成为这座城市全体市民、尤其是笃信“天道酬勤”哲理的普通草根民众引为自豪并广为传扬的典范口实。

与钟渊厂(六棉)几乎同时开建的“富士纱厂”位于街北端铁道旁,工厂大门旁有一处电动收放卷帘式开关小门,乃是日商雇员对华工下班出厂时用来控制人流监视搜身的岗卡。该厂解放后排名为国棉七厂,较长时间里以生产国家外贸出口任务定点的“蓝凤”牌棉纱和用于部队制做服装的原色棉布为主。该厂细纱车间老工人李玉英和织布车间青年工人江爱珍,光荣当选岛城纺织产业大军的党员代表,分别进京出席了党的九大和十二大。由于厂子过半数职工集中居住在同一宿舍大院中,近千户人家又多为夫妻同在厂里工作的双职工,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从幼年起,就与发小伙伴们相互亲昵地对互为同事的父母辈以叔、姨相称,大人们也对所有孩子像自家娃娃一样善待有加。一街首尾相望的七棉与六棉除了业态同属一门,还有着人文血脉的情结缔连,譬如解放后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冠以四流中路名称的两所公办小学,分别就设立在六棉和七棉两座厂子的家属大院内;再譬如七棉保健站医护人员医术精湛熟练非常了得,职工、家属及周边居民无论大病小恙均能处置,而六棉保健站则更胜一筹,他们的新生儿接产术是全城闻名的强项,我本人及七棉宿舍里所有叔叔阿姨家中的兄弟姐妹们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就是发自这座大名鼎鼎的“六棉产院”。

在南北两处铁路专用线附近、与享有“上(上海)青(青岛)天(天津)”三大国家纺织名城之一美誉的组成因子之四的国棉六、七、八、九厂毗邻,另有两家企业也名贯神州:一是上世纪30年代末由日商强行侵夺我民营铁器工厂改建、解放后隶属铁道部直管的四方机车车辆工厂(现为中车四方公司)沧口分厂,由于厂房距厂门近在咫尺,暖和天里时常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铁器撞击高分贝声响和看到满身油污的工人师傅们忙碌得大汗淋漓的模样。该企业的总厂前身是上世纪初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时配套建成的火车机车车辆修理组装工场,新中国成立后的国产第一部蒸气机车、跨入新世纪后的国产第一列时速200千米以上动车组,始作俑者便是该母公司,当下制造的中国高铁已乘着一带一路战略东风驶出国门驰骋世界。一是1938年由日资普利司通公司为青岛太阳胶鞋厂增资上马轮胎项目、解放后曾为全国编号排序的化工部青岛第二橡胶厂(现为黄海橡胶公司),一条与胶济铁路平行、仿佛数节客车车厢腾空而起的高悬厂房是其最具特色的地标,内里是一道连通生产车间与仓库之间检放轮胎成品的输送带。该厂以从重卡到轻轿汽车及飞机起落架用多型号子午线轮胎产能国内名列前茅的实力,荣膺中国工业行业排头兵盛誉,与“二汽”配套的东风橡胶厂,就是青岛“胶二”厂于半个世纪前派出人员,在当时的“三线”战备地区湖北省十堰市承建。解放以来大江南北公路上行驶的车辆,早已将Yellow Sea(黄海)的标牌印迹钤遍神州大地。

 

故事渐行远,回音当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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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最后10多年里,一种让顾客更为随意开心自行选购商品的开架式营销业态——超级市场登陆了城南的中山路商圈,仅一部方便上下的卷扬式电梯,就使得观光体验客趋之若骛,新业态以其时尚表象与科技内涵,使得物流更加通达顺畅、氛围愈发舒适诱人,宛如风情万种的美少妇,映衬得依然故我的沧口街不啻成为老态龙钟的黄脸婆。届时,为了实现这座城市的超常规发展蓝图,在新一次行政区划调整中,沧口区建制撤销,新设立的李沧区政府选址在沧口街以东近10公里的原郊县县城内,曾驻在沧口街上的一干社会管理机关也纷纷随之迁移人走楼空,老街顿如航向迷茫的船只失速踟蹰起来。此间,国家经济管理模式也由对企业下达生产计划并包销产品,转为放手由市场导向产销成效取舍存亡,支撑沧口街兴旺发达近一个世纪的周边庞大工厂区进入了脱胎换骨的阵痛期,经营效益每况愈下使得职工收入增幅消减,传导到购买力上便是日趋萎靡,历经多少风雨不止沸扬的沧口街,这回真乃被釜底抽了薪。如此一波波社会变革洪峰呼啸而至,沧口街繁华落寞已頹势难遏,当日历翻入21世纪又10多年后,回望那条奄奄一息的百年老街,它似乎在无以应对自解的乾坤挪移中悄悄化作一具木乃伊,将曾经的彩头风华安然尘封在知返故人日渐寥落的驿道上。

2013年12月16日,沧口火车站停办客运业务的一纸公告贴出,所有进出这座城市的高铁动车及绿皮车,打此路过时不再在此站台驻足分秒。这座与胶济铁路同龄、担当移民与易货功能逾百年的老翁站点最终隐去,标志着已经或正在步入夕阳的原住民和游子们,心存沧口街复原中兴希冀的烛火湮灭已了无悬念。这天,我从站前缓缓走过,几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涌上心头,不禁情思百结以致怆然涕下。其实如此动情也大可不必,君不见在原本沧口街繁华区位的四端上,一副大格局的发展架构正在搭起:南面已主体竣工投入使用、配套设施正在加紧施工的是这座城市陆路门户的铁路交通枢纽高铁青岛北站,规模宏伟及设施先进堪称国内外一流;北面横向接入的丁字形旧道已拓宽为高架立交桥延伸跨过铁路与环湾大道接通,一条串联海(胶州湾)山(崂山)的环城便捷快速大动脉横空出世;东面围绕区政府周边崛起的商圈经过十年扩张已向同行翘楚问鼎,这块商业投资热土的幅射温度已暖至近前;西面则是房地产大亨们一掷万金搏弈抢滩的梦之乐园,拔地而起的一幢幢海景房密度盖过了曾经的渔港帆樯。日渐成为微缩景区中央的沧口街,无论今后何去何从,均可安居风水宝地无虞、坐看寸土寸金云起,难不成还有疑问么?

我姥爷1891年生于距这座城市百余里的大沽河畔一户庄稼人家,1938年随日资纱厂招为童工的女儿(我母亲)进城持家做了市民。他适逢时日亲眼见证了沧口街从丽质初绽到粉墨铅华的繁华时段,分享了这条欢乐谷每每徜徉带来的身心宽慰,直到他近百岁高龄去世,从没出去过沧口街生活圈以外地方,他觉得沧口街上已足以满愿百姓过日子所需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如此吧。姥爷离世若干年后,我有幸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见识了全景展现北宋京都繁华街市面貌的《清明上河图》,不由叹诧地忽发奇想:如果将此画卷展现于生前目不识丁的老人家跟前,让他辩认此乃何方宝地,倘若他不是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没准真会脱口而出:沧口街!是啊,在生老相守于这块家乡故土上的姥爷、母亲到我本人这三代人的印象中,沧口街是富庶勃兴的、亲和热络的、鲜活灵动的、三维多彩的……又岂是一张纸上的平面图画所能与之相比的呀。我想,人们至今对于沧口街的依依眷恋,不仅是其曾有过粉墨铅华的幻彩表象宜于言说,更在于那深植蔚荟其中的清正底蕴值得称道。这里没有短斤少两、掺杂使假、哄抬物价、欺行霸市,只有货真价实、公平交易、和气迎送、童叟无欺,最是难得卖家买家相互维系的那份默契,共同珍惜与操守着我们这个民族古来传统文化的诚信道德伦理口碑。然史料存世,画作重现昔日场景之栩栩如生往往较文字书简所不能企及,如今这条老街原貌业已作古,有着老街生活记忆的人们也陆续远去,得益于时代寖成赋于一己工余尚能习文,却因不得深谙绘图作画之功颇为叹憾,今草成追忆小札,意在抛砖(文)引玉(图)求贤写生,意为这座城市发展史上不可忽略的沧口街故事留有更生动的影像、更直观的认识、更深刻的印痕与更长久的回声,是为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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