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 （二）

       这么多年来 ， 我始终不明白我的高祖爷爷怎么和土匪蓝天霸成为了朋友 。今天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便请教了爷爷 。我的儿子瞪起了小眼睛，看来对这件事情也很好奇。爷爷喝了几口茶，捋了捋胡须，给我们讲起了一段往事，爷爷把这段往事起名叫《正心》。下面就是爷爷清明那天给我们讲的故事：

        我的爷爷是龙票市东官营镇非常有名的老中医。一八九四年生人，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的时候，爷爷是亲眼见了的。那年冬天在奉天（也就是现在的沈阳），爷爷加入了共产党，他的入党介绍人是任国桢。任国桢是东北第一个党组织的负责人。一九二六年，爷爷在北京见过李大钊，他比李大钊小五岁。那是我在后来整理中国共产党党史的时候才知道的。

        大概是一九三七年，我也就两三岁，那天我坐在爷爷的怀里，揪着他的胡子，逼着他给我讲故事。虽然爸爸黑着脸唬我，但被爷爷笑着打断说：“男孩子嘛，淘一些，皮一些，更好，我喜欢。”依仗爷爷的喜欢，我变得肆无忌惮。

        突然，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躲到爷爷的身后。爷爷不慌不忙地走出去，让仆人们把大门打开。巴利山的土匪蓝天霸带着人闯了进来。

        巴利，以前是线、规范的意思，后转用为圣典的称谓。巴利山，离东官乡大约有八里地，我总觉得它应该叫做八里山。因为山上有许多天然的山洞，又被称作骷髅山，后来写作窟窿山。自一九三二年日本侵占龙票以来，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始终被土匪蓝天霸占领着，成了朝阳王老凿的清风岭之外的又一块“中国地”。虽然其影响没有王老凿的清风岭大，但匪首蓝天霸带领山上的土匪不但打击日本人，后来还参加了解放战争。而王老凿虽然在抗日战争时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但在抗战胜利后，却投向了国民党，成了真正的土匪，危害乡里，祸国殃民。这就是两个匪首，一南一北两块中国地的不同结局。

        蓝天霸虽然是一个大土匪，但他也是一个苦出身，被地主罗阎王欺负，无奈才上山当了土匪 。他在山上仿效梁山好汉，竖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建立了忠义堂。他有三抢，三不抢。三抢是：一抢贪官污吏，二抢乡村劣绅，三抢不孝刁民。三不抢是：一不抢共产党，二不抢贫苦百姓，三不抢文化名人。蓝天霸啸聚山林，做起了土皇帝。国民党的账不买，共产党的账也不买。

        蓝天霸这么多年，跟我爷爷也算是惺惺相惜，井水不犯河水。后来我才知道，共产党了解到蓝天霸的为人，认为还是个可以团结的对象。暗中让我爷爷争取蓝天霸，投向共产党。可我爷爷一直苦于没有什么因缘，如果突然造访，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

        事也该着，这一天，也就是我坐在爷爷怀里让他给我讲故事的那一天。蓝天霸抢夺回来，心口就疼痛难忍，满床打滚，冷汗直流。附近的大夫都被他请过去了，可谁也没看出啥毛病。蓝天霸一瞪眼，一群饭桶，都给我捆起来，饿上三天。如果不看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我早一刀把你们杀了。

       蓝天霸的手下，听说我爷爷是东官最有名的大夫。可以说是妙手回春，手到病除。虽然巴利山离东官乡也不算远，只有八里地的距离，可那不是蓝天霸的地盘。听说村子里还住着共产党的组织，蓝天霸还没长那个胆儿，跟共产党明斗。

         可蓝天霸的病来的突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冒险走一趟。他便打扮成一个穷苦百姓，趁着夜色，前呼后拥着，到东官乡找我的爷爷赵大夫。

        我爷爷一见来人就知道绝非良善之辈。观其前呼后拥，必然大有来头，不像穷苦百姓。心里便知一二。

        我爷爷不声不响，不慌不忙，把一行人引入中堂，只叫病人坐。然后伸出三指诊脉，这一搭脉，心里一惊，这病怪呀，他沉思片刻，认为可以医治。他仔细端详。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的蓝天霸，如果真是他自己该怎么办呢？我的爷爷心里犯了合计。

        蓝天霸手下，怕我爷爷不给治，也怕在这待久了会出事儿，就极力催促说钱没有问题，只管开药方，药不用他管。

        我爷爷见他们这么着急，心里越发有底，不慌不忙地说：“治病不难，难的是不知病人有没有胆量。”

        蓝天霸和他的手下们一听都笑了，他们不缺的就是胆量。

         我爷爷微微一笑，说：“你这病需要用针，不知你怕不怕？”

         蓝天坝轻蔑地咧咧嘴说：“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怕！”

        我爷爷又是一笑说：“先别吹，请听我说。我这针法可不同于一般针灸，它有个名堂叫做五针分心。简单说就是用五根针同时按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插入心脉的穴位，前胸透后背，后背透前胸，五针十眼。”

        蓝天霸一听直哆嗦，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他一想命在我爷爷的手中，一咬牙便大吼一声说：“行，可咱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把我治死了，我答应我手下的弟兄可不答应，怎么样？”

       我爷爷面不改色，心不跳，呵呵一笑，说：“治死了，我送你项上人头。黄泉路上我们也不寂寞。”

        蓝天霸瞪着我爷爷：“君子一言——？”

        我爷爷瞅瞅蓝天霸：“快马一鞭 ——！”

        两人击了一下掌。

        “好！请 ——”蓝天霸抖擞精神，脱去上衣，露出黑乎乎的胸毛和一身疙瘩肉。

       “慢 ——”爷爷说，“我还有个问题。”

       “你可真够麻烦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蓝天霸有些恼火了。

         “这是治心病，人命关天，我不能不多说几句。”爷爷停了停，接下去说，“人与人的心可并不一样。一般说来，善良的人心位比较正，作恶的人心位偏斜。我和阁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不知阁下属于哪类呢？”

        蓝天霸手下一听话头不对，带枪的掏枪，带匕首的掏匕首，把我爷爷围了起来。

         我爷爷不怒自威，呵斥众人：“我在问病，众位这是何意啊？”

         蓝天霸恶狠狠地嘿嘿一阵冷笑，说：“你比我清楚吧，赵大夫。你可要放聪明点儿，你的命可在我手心儿里。”

        我爷爷还是从容应对，不紧不慢地说：“阁下可要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找我赵某人治病的，你的命可也在我的手里。”

         蓝天霸眉头一皱，狠狠地说：“真的是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告诉你，大丈夫生不更名，死不改姓。在下是巴利山大当家的，蓝天霸便是！”

        “有种！”我爷爷慢慢地伸出了大拇指。

        “这回还有什么说的，请吧！”蓝天霸做个请的动作。

        “大哥，小心这小子暗算啊！”巴利山二当家的提醒道。

        “退下！”蓝田霸两眼瞪得溜圆。

        我爷爷说：“慢着，咱们后堂说话。”

         我爷爷和蓝天霸去了后堂。大小土匪都屏住呼吸，张开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傻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只听蓝天霸“啊”的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口里喷出一股黑血，面皮发黄，浑身冷汗，颤抖不止。

        我爷爷哈哈一笑，朗声对蓝天霸的手下说：“好了，你们让他落落汗，把他扶走吧！”

         然后对蓝天霸说：“你的心，我给你正过来了。回山以后，将养三日便可痊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你。嘿！嘿！旧疾复发。那就无药可治了。”

          “后会有期。”

          蓝天霸站起身，行了一个恭手礼。手下扔了一包银圆，呼啦啦一下子全走了。

        蓝田霸将养三日，果然大病痊愈。

        说来也怪。蓝天霸做了坏事，就心痛难忍；做些善事，心就受用不尽。蓝天霸挺纳闷儿，就去拜访了我爷爷。我爷爷只是捋着胡须，笑而不答。久而久之，蓝天霸和我爷爷竟成了朋友。一个土匪竟跟我爷爷学起了中医和中华文化。

        最终，蓝天霸接受了共产党的改编，走上了抗日的道路。后来在作战时，蓝天霸不幸被击中胸膛，三天三夜不省人事，送回后方医院时，正赶上我爷爷在那里。我爷爷轻而易举就把弹片取了出来，救了蓝田霸一命。

        蓝天霸醒来，问我爷爷，为什么子弹明明打中了自己的心脏，自己竟然没事呢？

        我爷爷又是哈哈一笑，说：“你的心脏天生与众不同，今天这颗子弹刚好从正常人心脏的位置穿过，而对于你只是擦伤了心脏，导致你昏迷不醒，其实并没有真正打中。”

        蓝天霸感激地说：“多谢赵大夫给我正心了。”

       “不！这心是你自己正过来的。当初我怕你的心不正，只不过在你心上耍了一些手段罢了。”我爷爷抓住蓝天霸的手。

       “这手段耍得好呀！”蓝天霸紧紧地抓住我爷爷的手。

          我爷爷讲完了这段往事，哧溜哧溜地喝了几口茶。我和儿子感觉这只是一个故事，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我爷爷模仿着他爷爷站起身，捋了捋胡须，背着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笑而不答。

         我的儿子首先发问：“太爷爷，什么才是正心呢？”

         “《大学》有‘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代人心是正的，所以从修身开始，但现在的人心不正了，只能从正心开始。佛教的八正道是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共八支性质不同的正道，可以分为“戒定慧”三个不同范畴的修习。古人一直认为八正道的根本在于正见，但我经过多年思考发现，现代的人的根本在于正心。这也就是现代人修佛没有成就的原因，因为心不正啊！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这个初心和使命是激励中国共产党人不断前进的根本动力。事业发展永无止境，共产党人的初心永远不能改变。唯有不忘初心，方可告慰历史、告慰先辈，方可赢得民心、赢得时代，方可善作善成、一往无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共产党对党员最基本的要求和党员应履行的义务之一，它体现了党的根本立场和宗旨。人人都会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但往往忽略了它下面的两句初心易得，始终难守。现代人无论做什么事，也许不会忘记初心，但容易忽略，而忽略约等同于忘记。对于正心，老祖宗曾子有一句名言，‘宁可正而不足，不可斜而有余。‘”爷爷的这些话，看来是已经思考很久了。不然不会像机关枪一样地扫射出来。

       “什么是正心？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就是我爷爷教诲我的那四个字——为国为民。”爷爷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高祖爷爷的墓碑前立着的和爷爷的书房正中悬挂着的那个横幅。

         我的儿子又一次发问，“老太爷，金庸先生在射雕三部曲中写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 看来共产党员都是大侠呀！”

         爷爷笑而不答。

         还有一个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我问爷爷，“蓝天霸在一九四九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爷爷沉默了许久，面色沉重地说：“他死得不明不白啊！我怀疑是二当家把他暗杀了。寻访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希望你们以后能够调查清楚。他死在了解放的前夕。”

         我问爷爷：“那我高祖爷怎么死的呢？”

         “一言难尽啊！你的高祖爷爷是自杀死的！我只能给你解密他自杀的结果，但却不能告诉你他自杀的原因。你和你的高祖爷爷有一面之缘，你是正月出生的，他死于端午节前夕。人固然有一死，但死却有轻于鸿毛和重于泰山之别。你高祖爷爷，临死前曾经留下过一封遗书给你的老太爷，谈到屈原死之前和渔父的一些对话。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然后便潇洒地相忘于江湖。可你的高祖爷爷却放不下呀！他思考的是，人是‘正确’地死还是‘快乐’地活？都说性格即命运。你高祖爷爷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端午节，人们只懂得纪念屈原，却不知道你的高祖爷爷也是效仿屈原而死啊！许多人还不知道是先有端午节，然后才有了屈原的死，不是先有屈原的死，然后才有端午节。”爷爷把埋藏这么多年的苦闷，终于倾倒出来了。

        “忠民啊！你已经长大了。我和你的老太爷走后，你们把我们埋到祖坟吧，我们不想当烈士！我还是想，享天伦之乐。这也是我在遗嘱里的交代。”爷爷心如止水，静水流深，静静地流水。

          “为天地正心，为生民正命，为往圣正绝学，为万世正太平！”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老太爷走进了书房，并且把张载的“立”字改成了“正”字。

         爷爷抓住老太爷的手，激动地说：”爸爸，你改得好！改得好啊！”

          老太爷抽出手，摸着爷爷的脸，带着哭腔说：“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啊！”

          我耳边时刻回响着爷爷说的话，正心就是为国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