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谭家桥战役最险要的制高点石门岗,残阳如血。蓦地眼前金光飞闪,一丛碎金折射夕照余晖,似鲜血飞溅倏然蘸满我瞳仁,又如赤艳花朵冲天绽放洇漫。

       呵,是那把大刀,那把斩寇杀敌、饮血雪耻的英雄战刀!

       这是2014年隆冬,经过心路跋涉后的故战场之旅,无疑是执著而虔诚的。我在追寻一件深藏心底的抗战圣物,探寻那段辉煌而悲壮的前尘往事。

       回溯童稚初开的岁月,对兵器有一种出奇的痴迷,或许缘于男儿血液特质使然。那个炎热夏日,我起大早蹬上自行车,赶往故乡城南的临山下村。因家住山村的同学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他看到一把红军大刀,上面沾满砍杀鬼子的血迹。得到信息的一霎,一种血液沸腾的震撼便攫住我的心。

       见到圣物,是在同学邻居临河而筑的古屋庭院里,刀身依稀镌刻着“國軍第贰拾玖軍大刀隊”的字样。那时我尚是十岁毛头小子,对所谓的国军序列丝毫没有概念,更毋谈大刀队抗战的英雄壮举,心底只是涌动一种莫名的膜拜。

       邻居中年汉子是个瓦匠。说是参加老祠堂翻修屋面,刚在屋顶揭瓦开天窗照进一缕阳光,昏暗祠堂正堂殿梁上赫现一个红绸包裹。瓦匠料想定是件密藏珍宝,悄然下到殿梁位置,不料颤抖着手攥起绸布包,已然风化的绸布便如红雪漱漱抖落。穿透屋顶窟窿的阳光照射下,那是一把褐锈斑驳的大刀,只是握柄护环上那束红绸却鲜亮艳红。

        那个暑假,我投入一项执著而艰辛的劳作。从城东登源河中采掘西瓜大的硕大卵石。皖南那时还未兴起以爆破开山采石,建房奠基用的石料都采自河水卵石。我连续十多天天蒙蒙亮就下河,忙乎到萤火虫翩翩起舞才收工。因为瓦匠开价十元出让大刀,我憋着一股蛮劲就冲着那件圣物。

       然而,一场始料未及的山洪暴发,却终究让我与神秘大刀失之交臂。那个子夜,山城突降暴雨,清晨我拽起斗笠就冲进如瀑雨帘,待跌跌撞撞冲到河岸,陡涨的河水已把我垒起的石堆淹得没了踪影,应是上游大雨形成了山洪暴发。正痛苦间,河边的老碓房“哗啦”倾到,整架屋顶霎时被奔涌洪流卷去。这瞬刻剧变让我心惊肉跳,瓦匠老屋就是临河而筑,心念陡转,我扔下斗笠撒腿没命地往城南跑。

       不知狂奔多久,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城南河边,雨已停歇,雨燕穿梭,我的心却霎时跌入深不见底的幽谷。杉木栈桥没了,河岸青石墩惟余两根孤零零的铁索链,在水中兀自无奈地随波晃动。对岸柳树一片狼籍,瓦匠老屋不见踪影,它或许就在老碓房被洪峰吞噬的瞬刻,遭遇了没顶之灾。  

       数年后我走进军营,置身热兵器的天地,横亘心头的大刀渐渐归于沉寂。20年后的冬日,我随总部调研组辗转驻扎燕山之麓的某红军师。傍晚,越野吉普驰骋喜峰口长坡,极目远眺,遍野枯茅如潮,蓦地,如血赤艳骤然刺激我双眸,燕北寒流裹挟滚滚沙尘,击打在原野草木和长城墙垛,发出金属叩击的清脆声响,又似万千弓弩弹弦射箭的飞镝啸鸣。

       那一瞬,一件圣物蓦然跳出我脑海,那是一把凝血的战刀,我童年时代失之交臂的抗战圣物。原来时逾20年,那件久违的冷兵器仍如图腾埋藏我心底。于此我幡然醒悟,在基层从连队指导员直至团政委,时常组织部队学唱《大刀进行曲》,竟是那份童年邂逅沉淀的情结使然。

      于此,始有谭家桥战役遗址追寻之旅。伫立石门岗峰巅,深藏脑海的惨烈战役文字记载,瞬时幻化成血腥画面:

       1934年12月,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穿越闽浙赣抵达皖南。然未待与日寇战场交锋,国民党军11个团即已数路尾随成围歼之势。12月14日,红军先遣队在黄山之麓乌泥关至谭家桥段公路两侧凭险布阵,决以红十九师为主力歼灭中路追兵。

       红八十七团踞守险要的制高点石门岗。谭家桥之役两军激战9小时,石门岗在冲锋与反冲锋拉锯中数易其手。战至黄昏,伏击战打成消耗战,敌援兵蜂拥而至,先遣队决定趁夜撤出战斗。伤亡惨重的红八十七团前锋改后卫,誓以血洒石门岗截击追敌,为红军主力绝境求生筑起屏障。

       谭家桥之役,是红军北上抗日遭遇的一场恶战。红十九师师长寻淮洲牺牲,军团政委乐少华、政治部主任刘英重伤。

       红八十七团一至六连几近伤亡殆尽,团长黄英特阵亡,浸透石门岗的英雄鲜血,最终为红军主力换取了一线生机。

      抑制着溢胸悲怆,蓦然记起查阅史料时,我的眼球曾紧紧咬住一串文字:石门岗阻击战后,红八十七团余部撤离阵地,“伤员被当地游击队护送,向东分散到徽州歙县、绩溪山村养伤。”而绩溪就是我故乡。

       遥想那个月黑风高的寒夜,6个红军伤员被撤到绩溪临山下村,迅即被善良的村民安顿进山中老窑。老族长离开老窑的一瞬,突然瞥见头绑绷带躺在担架上的矮壮重伤员,身边尚搁着把血迹斑斑的大刀。老族长踌躇片刻叮嘱族人将刀取走,没料伤员虽昏迷不醒却五指如箍紧攥不放。老族长噙泪硬是掰开手指才将大刀抠出,回到祠堂即用红绸被面包裹,趁夜放上正堂殿梁。此事仅几个族老隐秘操办,之后缄口如瓶,直至他们离世终于铸成一桩悬案。

       由此梳理推论,昏卧担架紧攥战刀的矮壮重伤员,无疑就是红八十七团余部撤离的重伤员之一,亦是血洒石门岗的卓著功臣。可是,红军战刀缘何竟镌刻国军的番号?正苦苦思索间,一阵凛冽寒风掠至,仿佛是燕北的那份彻骨寒冽。我冷不丁打个激棱,一个史料细节倏然蹦出脑海:“矮壮的浙江中尉连副,喜峰口一战劈杀6个鬼子”。

       霎时,一股热血直贯头顶,我迎风而立,极目向北,思绪飘向遥远的喜峰口:

       1933年3月10日凌晨,二十九军三十七师赵登禹旅长,率大刀队500勇士踏雪夜袭敌炮兵阵地。战刀寒光闪处,鲜血冲天飞溅,日军野炮引燃芒草烧亮半片天空。激战间,敌阵土丘上骤然爆响机枪声,那一刻,中尉连副正抡起大刀劈进鬼子半个肩膀,心间电光石火般一闪:机枪射击干扰!中尉猛然拔出大刀,如猎豹窜入侧翼低矮的沙棘林直冲土丘,手起刀落,两个日军机枪手眨眼成了无头鬼。猫在一侧端着望远镜观察的日军中佐,听见枪声中断猛然扭头,大刀血光已掠至额头,敌酋头颅连同望远镜俱被劈成两半。几乎同时,中尉陡觉脸颊剧痛袭到,竟是鬼子枪刺从他左腮刺入,撞掉数颗门牙从口中掼出。中尉没回看,只是掉转战刀从左腋下直向后攮去,一刀毙命的鬼子蜷曲仰倒,但三八大盖仍挂在中尉脸上。中尉那声随战刀捅出而发的暴吼,竟紧紧咬住了穿腮而出的枪刺。

       久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瞬刻有了答案:昏卧担架紧攥战刀的红军战士,其实就是曾经的二十九军中尉连副。凝血战刀上镌刻的文字,此刻亦穿越时空提供无言旁证。

       谜底水落石出,昏卧担架紧攥战刀的红军战士,其实就是曾经的二十九军中尉连副。那根血色丝线悠然缀连燕北浙北:喜峰口之战摧毁日军大炮18门,砍杀鬼子数百名。中尉九死一生,转回浙北安吉养伤。痊愈启程归队那天,正赶上红军先遣队穿越浙北,中尉携带磨砺一新的战刀,毅然走进英雄行列。

       再次放眼石门岗故战场,曾经血流遍野的鬼魅炼狱,如今已葳蕤成一幅明媚的水墨画。麻川河蜿蜒穿流山谷间,两岸山坡散落粉墙黛瓦,阳光沐浴山野宁静而秀丽。我极力将史料记载的“炮火冲天,碎石飞溅,硝烟遮天蔽日……”与之对比,却终究无法链接叠合。我知道,这是时光力量使然。

       从谭家桥返回故乡绩溪山城,我即再次赶往临山下村。40年如弹指一挥间,昔日的荒野山村已变身花园式小区,当年的杉木栈桥和黝黑铁索亦荡然无存,令人心生别梦依稀的感慨。而我亦从懵懂的感性少年变成双鬓染白的理性军人,只是对那柄凝血战刀的倾慕却初衷未改。那缕追怀沉淀着一个纯真岁月的年轮印记。

       徜徉于登源河畔当年瓦匠老屋的位置,犹有一个困惑在盘诘我的心智。当年瓦匠说到,风化的绸布如红雪漱漱抖落,握柄上那束红绸却鲜亮艳红。缘何同缚一柄战刀,两块绸布却命运迥异?在探寻英雄战刀过程中,这个异象愈来愈重地凝成盘桓我心头的问号。这当属化学抑或物理范畴的问题,还是应从战争伦理角度来诠释?我陷入进退维谷的茫然。

       蓦地,我想起当年瓦匠曾以指弹击刀锋,战刀发出铮铮脆响,良久不绝。闻声而凝视伤痕累累的战刀,虽豁口密布却锋利不减,寒光凛人。紧靠刀脊的阴刻款文覆盖蘸血包浆,琥珀般暗红透亮,铸成饮血征战的凿凿宣言。此刻思及,令我豁然开朗,那个在浙北深山疗伤的热血男儿,他不屈的生命他灵性的兵器,无疑都在经历浴血痛苦后涅槃再生。而那两块附身战刀的红绸布命运迵异,是否正应验殊途同归的渊薮?

       意念峰回路转促我做出决然抉择,我决意不再探究英雄红军的最终归宿。就如同神秘战刀的黯然消失一样,英雄本是这片土地诸多元素碰撞而生,走过一个潇洒旅程后又慨然回归大地。纵使英雄抑或枭雄,亦皆无法违逆这个轮回。

       时光如矢,万物有灵遂成诗。我追寻的饮血战刀或已沉睡河底,未曾谋面的英雄红军亦不知所终,但不朽音容却永驻我心间——斩寇杀敌的如啸长歌,饮血雪耻的利刃忠魂。那是中国军人永恒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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