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7月27日(农历6月17日) 天气   晴

       今天,是朝鲜战争停战即将签字、停火的大好日子。

  昨晚,从志愿  军司令部传来紧急通知:《朝鲜停战协定》定于今天上午10时(朝鲜时间)在板门店正式签字,到晚上22时整正式停火。

  朝鲜战争打了三年多,停战谈判就谈了两年多,终于要在今天签字、停火了,大家都很兴奋。我是坑道里第一个起床的不眠人。我划了几根火柴刚点亮煤油灯,忽然,坑道顶上“轰”的一声,冷炮响起,灯被震灭了。坑道口送进来一股清新的空气,也传进来远远近近的炮声和枪声,战地的硝烟味依然浓重。

  今天就要签字、停火的消息,昨夜就传达到了前沿部队。整个上午,我作为随军记者,到前沿跑了几个连、排的坑道阵地,同干部战士们广泛交谈对即将停火的一些想法和打算,了解指战员们的思想动态。大家最热议的一个问题是:“今晚停火能实现吗?”干部中的多数认为能停火,而战士中的绝大多数却持怀疑态度。神枪手、一等功臣苏浒松就这么说:“我用冷枪点杀了一千零几个高鼻子,现在手还痒痒的。哪个不想过和平安逸的日子?可是侵略者没有达到目的,能老老实实停火吗?”

  我揣着这个活鲜鲜的问题到了46师前沿的三营营部阵地,碰巧师部的一位首长正在坑道里召开连排干部座谈会,而且刚开始讲解“停火能不能实现”这个普遍关心的问题。首长谈论的大意如下:

  要判断这次停火能不能实现,需要从这场战争的发展过程说起。朝鲜战争是1950年6月25日爆发的,开始是南北朝鲜的国内统一战争。在战争打响后的当天,美国总统杜鲁门就立即宣布要出兵干涉。不到半个月,朝鲜人民军就在釜山战役中同美军交火了。到9月15日,美国就大规模出动200多艘舰艇、300多架飞机共7万多兵力,在仁川港登陆。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鸭绿江附近。

       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并不满足仅仅占领朝鲜,还扬言要进攻中国,而且美国飞机已经侵入到我国东北地区,疯狂地进行侦查、扫射和轰炸。同时,美国的第七舰队已经开进我台湾海峡,明目张胆地侵犯我国主权。

       我国在安全受到如此严重威胁的关头,才被迫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于1950年10月25日高举“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正义旗帜,跨过鸭绿江,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给予了美国侵略者迎头痛击!

       我军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将敌军赶回到了“三八线”(二战结束后形成的南北朝鲜分界线)以南,并且还收复过仁川港,打进了汉城。不过,由于我军缺少空中防护力量,军事运动和后勤补给都遇到困难,于是又主动撤回到了“三八线”一带。从此,我军在“三八线”上展开了震惊世界的坑道阵地战,敌人攻不动我们,我们也一时赶不走敌人,这样就形成了较长时间的拉锯战。

       美国的当权者面对战争的这般演变,首先提出了同我方谈判停火。从1951年7月10日开始的朝鲜停战谈判,就在边打边谈、边谈边打中进行。这种状况一直拖延到1952年冬,美国为了挽回国际面子,便企图用武力来压谈判,以摆脱这个烫手的“山芋”。于是美国便将纠集起来的15个仆从国家和地区的所谓联合国军的残存兵力,统一组编,分批出动,妄图从我武圣山一线突破我方防线。他们选择了上甘岭这个我方的前哨尖刀阵地,发起了规模空前的连续不断的进攻。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到最近这两个月,美国又指令南朝鲜傀儡李承晚拿出看家的最王牌的三个精锐师,准备破釜沉舟,又被我方打得落花流水,几近全军覆没。敌人已经成了老鼠掉进水缸里——没有抓拿了,所以,才老老实实低下头来,匆匆地在《停战协定》书上签了字。

        刚才大家已经收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关于朝鲜军事停战的协定》签字仪式的广播(会场上一阵掌声)。大家想一想,今晚的停火究竟能不能实现?……当然,就美国而言,是不甘心这个失败局面的。但是,如果他再打下去,必定是更加惨重的失败。

       西方媒体普遍评论:美国出兵朝鲜,想进攻中国,万万没有估计到刚站立起来的一穷二白的新中国竟然敢于发兵援朝,同长了核牙齿的世界“老大”在异国决一死战,杜鲁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说到这里,我想说句心里话,我方巴不得不停火。为什么呢?同志们都知道,再拖延一个星期,我们16军就将在这武圣山一线展开一场大反击战,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打进汉城去,活捉李承晚!敌方已经知道我方的这个大动作了,有外电报道:老虎军(敌方对我16军的称呼)马上就要从武圣山南下寻食了。美国也正因为看到了这个未来的恶运,才老老实实地签了字。

       当然,我们不是好战者,我们渴望和平,我们不愿战争,我们反对侵略战争!所以我们要坚决恪守《停战协定》条款,从今晚22时正起,绝不准许再打一枪一炮。……最后,我还要讲一点:朝鲜战争实际上朝鲜人民军同李承晚军、美军只打了四个月,以后的两年零九个月,就主要是美军在和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对打。

        这场战争的前半场,我方损失大些,而后半场,则是敌方的损失大,双方大体上打了个平手。在中国的近代史上,我们尽是被帝国主义列强侵略瓜分,而今天,我们敢于同世界头号帝国主义交手,还打了个平局,这不仅打出了我军的军威,更打出了我国的国威。我中华民族任人欺侮宰割的历史从此永远结束了!这就是我们抗美援朝的重大历史意义。

  到会干部听了首长的这番讲解,头脑中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也更清楚地理解了“我们为什么要抗美援朝”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大家一致表示:坚决执行《停战协定》,保证部队在今晚停火时间到了之后,不再打一枪一炮。

  午饭很丰盛,红烧猪肉罐头、回锅腊肉、油炸咸鱼、花生米、紫菜粉条汤,加上首长带来的一瓶茅台,大家伙儿吃得热热闹闹的。首长最后举起杯来说:“为了缅怀用生命为我们换来了和平的战友,为了感谢祖国亲人们对我们的全力支援,为了迎接今晚就要到来的停战时刻,干杯!”

  晚饭后,时针指到20点时,首长一声“出发”,我们一行七人,便跟随首长走出了坑道,朝着最前沿的8连坑道阵地进发。我们此行的目的在于了解和监督前沿部队执行停火的情况。从这个二线坑道阵地到一线的8连顶峰坑道阵地,直线距离约一公里,但中间隔着一个约一平方公里的普阳湖,要顺着一条约300米的斜坡小道下到沟底后,才绕着普阳湖边走,还要跨越两处敌炮经常吊射的“炮击区”,然后再从南山北坡脚下向上爬200来米的陡坡,方能到达8连阵地的制高点。这段路白天走需要一个小时,营长郭伦贵鼓励大家说:“争取一个半小时到达。”

  天,早已黑了。我们摸着弯弯曲曲的斜坡小道下行,队伍中很少有话语,也许大家都在想像“停火”是个啥滋味吧。敌方的炮弹零零星星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各种枪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我们的耳鼓,对这样的情形,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察到炮声渐渐的密集起来,不仅有敌方朝向我方飞的炮弹,也有我方朝向敌方飞的炮弹。我仰头一望,只见天空中飞舞着南北向的两条红线,甚是好看。当我们下到沟底时,敌方发炮的密度明显加大了,从南向北的红线几乎布满了我们的上空。这时,首长忽然转过身来告诉大家:“敌人已经在清仓卸包袱了,我们也来个清仓吧。”于是首长命令参谋用报话机发话:“把阵地上所有的炮弹通通倾泻给敌人吧!省得明天费力往后搬!”

       不一会儿,我方的各类炮都发威了,只见空中从北向南的红线,一下子编织成了一幅大火网,压住了敌方的红线。紧接着,就连打飞机的高射机枪也参加进来了,火网中出现了一串串的绿色线条,双方的炮越打越密集,在普阳湖的上空,形成了一幅约一平方公里的交梭编织的大火网,蔚为壮观!

       在火网中,还不时地闪现出一种特别耀眼的火花,那是炮弹头与炮弹头迎面相撞碰出的火花。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拍摄下这绝无仅有的特写镜头。此时此刻,天空打成了一片红,地上映成了一片血;天上是刺耳的弹头呼啸声,地上是雷鸣般的开炮声和弹头爆炸声,大地在轰鸣、两山在抖动,天地之声都汇合在了这条狭小的山沟里,真有天崩地裂之感。

       这是一场戏剧性的炮战,在单位时间内敌我双方发炮数量之多,密度之大,堪称世界战争史之最!我身临了这场罕见的炮战,必将终生难忘。

  我们借助血红色火光的映照,快步走过了湖边的一段沼泽地,跨过“炮击区”,于21时20分爬上了最前沿的八连坑道阵地。这时候炮战仍在继续,只是天空已经不那么红了。

  坑道里没有灯光,煤油灯早被震熄了,战士们一个个摸黑坐着或躺着,静听着头上炮声的轰鸣,期盼着和平时刻的到来。此时,他们在想些什么呢?是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友;是家中辛劳的父母;是心爱的姑娘;是妻子儿女……还是回国后的各种打算:种地、上学、学门手艺……我猜想着。

  坑道口,连里的干部在围着首长交谈着,连长陪着营长在坑道口望着战士们。这时,两位班长在火光的照映中看到了营长的面孔,便立即起身向营长敬礼,坑道内的战士们也都涌上来同营长握手。过后,营长的两只眼睛就紧盯着手上的夜光表,一秒,两秒,三秒…… 我独自一人站在阵地旁疏松的泡土上,在朦胧的夜色中,仔细观察着这个“三八线”上的英雄阵地,它是多么平常又多么出奇;是多么温存又多么强悍。我把视线投向阵地的远方,仿佛看到这片被侵略者践踏的三千里江山正在用满目疮痍向苍天控诉……我默默地祈祷:朝鲜人民神圣的国土呀,永远不要再遭受侵略者的蹂躏了!

1690032641174450.jpg        停战后的第二天,普阳湖边,“三八线”上,作者坐在一棵被敌人炮弹炸断的松树干的上留影。

  忽然间震耳的轰鸣声停止了,红色的天空也随之消失了,营长激动地宣布:“二十二点整,停战时间到了!”刹那间,炮声戛然而止,硝烟随风散去,天空露出了皎洁的明月。四野宁静,夜色醉人……

  “停战时间到了!”这是一个万分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中朝军民并肩作战,付出了几百万条生命才拼争而来的时刻!瞬间的宁静之后,在坑道里守候了数十个日日夜夜的战士们忽然蜂涌而出,热烈拥抱,狂蹦狂跳,狂欢狂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指导员立即领着战士们高呼:“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指战员们的欢呼声,响彻在“三八”线上,回荡在北朝鲜的山山水水之间……


  刚才还是炮火连天的岁月,转眼间就进入了和平幸福的年代。和平!和平!这会儿如果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什么叫和平?”我想能够满分回答的,大概就只有我们的战士了。

  连长和指导员讲了几分钟的话后,请首长讲话。首长兴奋地拉开嗓门说:“不讲了。同志们快去打水,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炊事班把糖果、香烟、酒菜摆出来,把煤气灯挂出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庆祝一下我们用血肉换来的第一个和平之夜!我给同志们捎来了半箱五粮液,痛痛快快地喝吧!”这时有一位调皮的老班长跃起身子高呼:“首长万岁!”又响起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                *               *               *               *


  停战后,我们十六军按照军委的部署继续留在朝鲜,帮助朝鲜人民恢复生产生活,修铁路,建学校……直到一九五八年底才最后撤出。


       如今,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但那停战时刻的隆隆炮声还时常在我的耳边回响,那片血红色的火光还时常在我的眼前闪现,那志愿军战士们为终于赢得和平而欢呼跳跃的场景更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永远难忘。

  和平可贵!和平万岁!

  愿寰球永远清澈!


              原十六军《勇士报》记者  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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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田庄,生于1926年8月,乐山市沙湾人,重庆大学中文系肄业。1949年1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任分队长。在黔北征粮剿匪中,荣立三等功。1951年3月在十六军遵义军政大学毕业,同月,参加抗美援朝。1952年在中国人民志愿军16军任文化主任教员,参加了全军扫盲运动,《什么时候教写字?怎样教?》发表在北京《语文学习》上。 1952年底入朝,任文化主任教员、战地通讯员、战地记者,并被派驻上甘岭前线,在十六军《勇士报》发表了上甘岭《五昼夜坑道战》等。1953年4月5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战地通讯《敌人从哪里进攻,就把它消灭在哪里!》。1958年随部队最后一批撤出朝鲜,奉命从军政治部宣传处转业到北大荒,先后担任过生产队副队长、小兴安岭采伐队中队长、绥缤农场三分场小学校长、绥缤农场总场中学教导主任。1959年2月21日在《解放军报》发表了通讯《小兴安岭寄战友》。1964年7月从北大荒调回四川省仁寿县,先后在县粮食局、县委宣传部、县广播电视局工作。其间曾多次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香港文汇报》《四川日报》《四川农民》《四川民兵》《四川民间文学》等报刊杂志以及四川广播电台发表新闻、通讯及其它文章和作品。其中,报道仁寿人民建成黑龙滩水库事迹的通讯《高峡出平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避免条文式的新闻写法》在《写作》上发表;刊登在《光明日报》上的《管天老师》荣获国庆征文专栏三等奖。1986年8月从县广播电视局新闻编辑岗位退休,现年9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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