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拉林,人们习惯叫爷爷“那拉老先生” ……

  爷爷走过了旧社会,他几乎一辈子教书,但,后来我知道,他的一生并不只是教书……


  爷爷的线装书

  我家住在拉林仓,记忆里的一件有趣的事儿就是,在镇上,人们都叫我爷爷“那拉老先生”,就连孩子也用小手指着爷爷学着大人叫一声:那拉老先生!然后都是规规矩矩和爷爷打招呼。

  那时爷爷牵着我的手,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爷爷说,他们当中不少人跟我念过书。

  我出生时爷爷已经不再教书了,爸爸妈妈在双东区委上班,大伯负责双东区汽车队,经常外出,大娘也有工作,操持家务是奶奶,爷爷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着我一天一天地长大。然而,在家里,如果爷爷在案边写字,奶奶就哄我睡觉。奶奶忙里忙外时,爷爷就从背着、抱着,到牵着我的手去看外面的风景。

  拉林镇,是个很大集市,有条拉林河在附近流过,我不知道是先有拉林河,还是先有拉林镇?只记得那是一条很大的河,从一个很大的集镇边流过,人们好像对那条河很亲切,不过我记忆深刻的还是双东区委,那是个很大的院落,人们进进出出,这些人当中就有爸爸妈妈。

  我是老那家第一个孩子,又生在解放后,所以在家里不论是大伯大娘,叔叔婶婶都拿我当个宝贝,白天她们都有工作,我就成了爷爷奶奶“看管”的小娃娃。我曾想,是爷爷不离我左右,还是我不离爷爷左右?反正我就像线牵着一样家里家外,街头树下,拉林河畔,还是百花盛开的草原,跟着爷爷形影相随。大一点记事儿了,就看到,不论男女老少,还是骑车、坐车的见到爷爷赶紧停下脚步,甚至从车上马上下来恭恭敬敬叫一声:那拉老先生,您好……爷爷笑着打过招呼,他们才离去;于是爷爷告诉我,在拉林,已经有几辈人的后代大多跟爷爷念过书;所以“那拉老先生”在拉林几乎是“家喻户晓“。

  爷爷经常领着我去拉林河畔,站在河堤成排的杨树下,望着河水,有时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直到我喊爷爷,才领着我离开。

  时间长了,我就想:爷爷为什么看着河水表情那么凝重?我问爷爷,于是爷爷讲了下面的故事——拉林仓。


  一、前辈们开发了拉林这片土地

  拉林河,在晴空万里的时候,风平浪静,河水轻轻地静静地向远方流去,那河里,有时还有不知名目的鱼,窜出水面,露一下闪光的鳞体,那些年没有木船来往,有时飘过几片树叶,也是不声不响地随着水从眼前飘过去。

  爷爷说,拉林河,很多很多年前,叫涞流水,那时就有北方完颜族系在这里定居。人们在山上打猎,在河里捉鱼,后来顺治帝进关以后,这里称为“肇兴祖业“,分给八旗子弟管理,并在东北各地设立了哨所,满语叫“卡伦”,拥兵守卫。开始不许带家眷,后来为了安定军心,卡伦官兵接来家属生活。拉林之初就是一个卡伦官兵驻地,家属来了,发现这里山青水秀,土地肥沃,慢慢人越来越多。那家族系就是一点点集聚到这里来的。在这里劈荆斩棘,开发了这片土地,拉林河畔成了我们的家园。拉林河,除了鱼虾,还灌溉田地,滋润稼禾,给人温饱。爷爷说,人们在拉林河畔自食其力,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又富饶美丽,“拉林仓“就是这样的来历。

  有一次  在拉林河边爷爷长时间望着河水,我叫声爷爷,爷爷却问我,你妈妈晚上还咳嗽不?我一下想到,妈妈有时咳嗽的睡不好觉,要坐着好大一会才慢慢的躺下。爷爷说,就是这条河毁了你妈妈的身体!但是,你妈妈救下了一个生命!

  于是我知道了,在这条河里妈妈救人一命,自己肺管进了河水,落下一生残疾,英年早逝!

  我想起了家在延寿时,有一年来了一位坐轿车的女军官,进屋给妈妈磕头。但也没有留住妈妈的生命!

  还是这条河,爷爷讲了另一个故事:爷爷早年就是个私塾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诲化人生,妈妈舅舅都是他的学生,妈妈说,她跟爷爷念书时,全学堂两个女生,另一个是镇上大户刘秀才的孙女。她俩上学时,爷爷留着一条大辫子,戴个有耳护的瓜皮帽,一副圆圆的眼镜,显得很威严,爷爷走近学堂,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等待讲《百家姓》《千字文》《庄农杂志》《三字经》……启蒙书籍。

  她俩是好朋友,学习互相鼓励,她的父亲是刘秀才的儿子,在镇里名声不好,这个姑娘却是通情达理,爷爷很喜欢,教育她“走自己人生路”,这句话,她曾和妈妈说过,先生说“走自己的路”啥意思啊?然而,就这个对“走自己的路”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拉林河吞噬了她年轻的生命!原来,她和她家的小马倌相恋,遭到家人的反对!

  ……

  我已经上高中,有一次我在朗诵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妈妈笑着问我:苏轼他爹叫什么?我当然知道。心想,妈妈在考我,于是答到:苏洵。妈妈问:苏洵有个外号叫什么?我卡壳了,妈妈说,苏老泉呐,我问妈妈,你怎么知道?妈妈说,你爷爷给我们讲过,《三字经》里“苏老泉,二十七”……就是苏洵,他年纪二十七岁,开始奋发读书,后来带领儿子苏轼苏辙进京应试,考取进士。

  我为妈妈的知识所折服,更为爷爷倾心教育后人而敬佩。我明白了,爷爷每每来到河边,总是很长时间望着河水不说一句话,想着妈妈救人,想到刘家姑娘被传统的旧礼教夺去了生命!

  爷爷告诉我,这个姑娘的离去,已经写在他的线装书里。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想着,看看爷爷写的那些线装书。

  我问爷爷大家怎么叫您那拉老先生啊?爷爷看着我纳闷的脸,说,那拉是咱们的姓啊。我们是满族,姓那拉, 我们是皇族,但不是皇亲!

  拉林河畔土地肥沃,宜居宜农,不仅是那拉家族,那些想丰衣足食的亲戚朋好友逐渐集中到拉林河畔这块土地上,慢慢成了个大集镇。我真高兴,有一个知识丰富的爷爷是我一辈子的幸事!

  爸爸妈妈告诉我,拉林镇附近的念书人都是爷爷的学生,他们从爷爷那里学到了知识,学到了人品。爷爷的学生后来走出了拉林,当了官的,做了事的,有了名的,或者在家种地的,逢年过节都要来看看爷爷。那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们进屋不管岁数大小,都是规规矩矩站着,敬个礼,问一声:那拉先生好!直到爷爷让他们坐下!


  二、我记忆里的一顿年夜饭

  解放了,成立了双东区委办事处,郑书记是个延安老干部,区长杨大姐则是一位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当时,外婆向区委公开了自己的抗联身份,双东区委领导都很惊讶,马上向松江省委张秀山书记做了汇报,张秀山书记传过来话,问外婆有什么要求,而外婆提的第一件事,是把女儿女婿送到区政府上班;当得知外公仍然没有音信时,区委书记和领导都泪眼婆娑!

  双东区委也从外婆那里知道了爷爷。记得好像是个阳历年,双东区委已升格为拉林县委,郑书记为县委书记,区长杨大姐——即妈妈的好朋友任县长。他们主动提出,来我家吃年夜饭,那时还有外婆和舅舅,饭桌上,郑书记请爷爷“出山”,当小学校长,爷爷说年纪大了,婉言谢绝。但,爷爷指着外婆,和书记县长说:我老了,我们两家儿女听县里安排,家里的事由我们老一辈负责!不久,舅舅参军,是梁必业军长的机要秘书,爸爸去省里学习,后来分配到延寿,和邹问轩书记在延寿打土豪分田地;抗美援朝时大伯去了朝鲜战场,是汽车队长;家里爷爷奶奶外婆也在为土改出力,支援抗美援朝贡献力量。

  那顿过年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春节后上班,妈妈入党介绍人杨大姐来到我家,她给我爷爷奶奶拜过年,对爷爷说:老人家,我们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的干部,政府有纪律,所以那顿年夜饭,我们是要……爷爷一听就明白了,胡子翘起来:给我钱!杨大姐笑了:当然。

  爷爷说:我不收! 杨大姐笑了:好!

  她从背包里恭恭敬敬拿出包着红绸布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尊毛主席石膏塑像,放在爷爷面前,我们全家人都围过来,杨大姐说:这尊塑像是国家指定生产厂家制作的,知道您老先生不会收我们的年夜饭钱,所以请了这尊毛主席石膏像,请您收下。 我记得,我们全家在爷爷的带领下焚香膜拜,把毛主席像安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爷爷突然向杨大姐:您是位县长,过去,县令属七品朝廷命官,您能不能把那顿饭的花销清单留给我家?杨大姐想了一下,真的把那份记录清晰的单据给了爷爷。就这份单据爷爷精心的收藏着,逢年过节让我们看,让我们记住共产党!

  后来,我上大学时,弟弟写信告诉我,那份单据已被博物馆收藏了,给我家的是份复印件!那尊毛主席石膏像至今仍在大伯家的庭堂里。


  三、妈妈的婚事

  妈妈上学和爸爸同级,后来又和舅舅三人一起在哈尔滨上师范(那时叫师道),不过爸爸妈妈已经订婚。我长大了,有时问起爸爸妈妈的恋爱故事,爸爸只是笑,妈妈却是故意指着爸爸说,是你爷爷把我“骗”到老那家!一分彩礼没得到!

  爸爸神秘地说:别听你妈的,你爷爷花了大价钱,你外婆才同意的。说完,两人都笑了。

  后来,我知道了原委,使我油然敬意爷爷外婆的伟大人生!事情是这样的,妈妈到谈婚论嫁年龄,提媒的人都是拉林仓头面人物,妈妈一个都不见。外婆心里纳闷,问儿子,舅舅把看到的秘密告诉了自己的妈妈,外婆恍然大悟。但她没声张,背地里想,那家怎么不来提亲呢? 原来爷爷也在观察,看看这个姑娘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当得知妈妈谁都没表态时,爷爷开始运筹了。那时爷爷和外公是拉林仓有名的好朋友,人称镇上“文武两兄弟”,爷爷知道外公打猎,长时间不回家,但当时没多想。给儿子提亲,爷爷才知道了惊天的秘密!那天,爷爷去外婆家提起这门亲事,外婆给爷爷开了礼单,并告诉爷爷:回家去看,想好了,答复我,想不好,礼单作废!

  爷爷回家一看,简直是浑身冒汗,急忙找来奶奶,原来这个所谓礼单上,开出的全是跌打损伤、生肌止血的外伤用药!奶奶一看,和爷爷说,我们的眼光远不及这家人!于是爷爷去了外婆家,交上礼单,上面写了两个毛笔字:照办!后来听说,外婆更有趣,也回了两个字:成交!

  我的爷爷清楚,外伤用药在日伪时期控制的相当严格,爷爷和奶奶商量后,决定动用多年教书的人脉关系,让在各行各业的学生帮助办理,把这些药品化整为零,让那些学生,一点一点的买,集中到爷爷手里。最后,由外婆转给外公。多年之后,爷爷收到外公送来的狍子,据说里边有赵司令的亲笔信。

  妈妈结婚那天,镇上的日本人,伪政府官员都来给那拉老先生“贺喜”,爷爷在满招待之后,竟让日本人用汽车把陪送儿媳妇的几匹布料送到外婆家!至于,这些布料干什么去了,爷爷心里知道!这就是妈妈说的那个把她“骗”到那家的故事。


  四、爷爷和外公

  拉林仓都知道外公年轻时就是有名的炮手,谁也不敢轻意招惹他,但外公正直,仗义,人共皆知。日本人占领了拉林, 驻了军,成立伪政权,也只见外公打猎,挑不出什么毛病,有时外公还把一些猎物送给日本人“米西“,让那些伪官员“尝尝”。只是开拓团粮库被烧,军车被抢,日本人被杀,他们却不知道情报怎么泄露的。

  爷爷和外公,这一文一武常在两家轮番喝酒,聊天,很是让人羡慕。更有人说,爷爷的笔,也是猎枪,爷爷的嘴也是子弹。在拉林镇,镇长是个新来的日本人,也知道了那拉老先生,听说爷爷文化高深,知识渊博,这个日本人是东京大学毕业,说是“中国通”,会日本柔道,还几次拜访爷爷,看到爷爷和外公在一起,有时想显示日本人的“高尚和优越”,还想和爷爷交“朋友”。

  有一次,爷爷和外公在家喝酒,他也穿一身和服过来,爷爷外公热情的招待他,他竟然和外公、爷爷大谈中华文化,阔论日本柔道,爷爷给他讲秦始皇,讲徐福,讲日本对徐福鼎礼膜拜,讲大唐时,日本来朝纳贡,说的那个日本人哑口无言。饭后和外公“切磋“柔道,外公一个“骑马蹲裆式站桩功”,让他又甘拜下风。从此,老实了许多。


  五、以笔做刀告倒刘瘸子

  拉林镇首富刘秀才有个瘸腿侄儿,在镇里横行霸道,对商家强买强卖,对农民更是巧取豪夺,镇里人敢怒不敢言,爷爷看不下去,一张诉状告到日伪县政府。刘瘸子知道是爷爷写的诉状,他不敢见爷爷,央求跟爷爷念书的叔伯妹妹的父亲给爷爷送礼物,并亲笔写封求饶的信,望爷爷放他一马。爷爷想了一下,略施小计,刘家姑娘父亲给爷爷的礼物竟出现在日本镇长家门口,当伪县政府来调查刘瘸子罪恶时,见到了那些行贿的礼品和刘瘸子的亲笔信!结果日本镇长大怒,没给刘瘸子说好话,让群众出了口气!但也由此,刘瘸子和爷爷结下梁子。后来刘瘸子当了镇上警察队长,是外公巧妙地除了这个恶霸。至于那些行贿礼品怎么到了日本镇长家门口?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问爸爸爸妈妈她们也没告诉我。但人们传说,爷爷在哪个礼品袋上加上了几个日本字!

  ……

  我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一点一点的长大。

  那时的爷爷除了照看我们家里的孩子,就是看书,写字。我不知在写什么,我们只是静静的看着,绝不许打扰,直到爷爷放下笔。

  爷爷对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许碰桌上笔、砚台、铜镇、戒尺!而爷爷写完的每一页,都由奶奶收起来,装订成册。到我离开拉林和爸爸妈妈搬到延寿县时,爷爷身后的书橱已经摆的满满的,写的什么我不知道。后来上中学假期回去看爷爷奶奶,才得到允许看那些书:原来,书里记的都是爷爷有生以来的见闻、生活、喜怒哀乐,包括给我讲过的故事。每一本都有个书名,全部书还有个统一顺序,是一部详尽的拉林地方史。

  爷爷说,那些书写下了新旧社会两重天!

  只可惜,在那动乱的十年里,爷爷的线装书居然遭到厄运,烧毁在荒唐的岁月,成了至今的遗憾——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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