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酒泉柳
胡杨，昂扬挺立，独守荒凉，那是无垠大漠不屈的灵魂。而在漠北的酒泉，我却对另一种风骨凛凛根植于风沙之中的葱茏植物情有独钟，那就是军营里的杨柳，一个于迁徙中挺拔参天的生命精灵。
酒泉的杨柳承载着非凡的故事，那是一丛耸立大漠的美丽诗行。
时光回溯到1962年初春，南京大学一批学绩优异的学子应征入伍，当得知即将奔赴的军营坐落于大漠深处时，激荡莘莘学子们心头的不是惶恐，而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豪迈，因为他们即将投身的是一项宏伟壮丽的事业。
扎根大西北，大漠献青春。一位有着诗人情结的女生突发奇想——“扎拫大漠，应该有所物喻，何不带上几株江南柳，把漠北军营装点成江南绿洲！”
提议一出，立即得到同学们的鼓掌赞同。于是，两个家住老山林场附近的男生连夜赶回家，第二天清晨便扛回了几捆用蒲席包裹着的柳树苗。那时从南京到漠北，需要火车与汽车数个回合地倒腾，一路上同学们安排专班负责搬运，并轮班给柳树苗喷水、遮阳，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颠簸终于抵达酒泉。
四月的漠北，积雪尚未溶尽，从祁连山皑皑雪峰上刮下来的风冷冽刺骨，而一丛江南翠绿的到来，则给荒凉大漠带来了一份诗意浪漫。先期来自北京、河北、四川等地的战友们，自告奋勇加入了种植行列，建功戈壁大漠的英雄情怀，建设美丽家园的诗性情结，在这群出征人心中激荡出了一束束生命的灿烂。
无垠大漠一马平川，放眼都是橙黄的细沙，刨上一锹，掀起来的尽是黑黢黢的砾石。但这难不倒来自南方的战士，黑河清澈的水流从营区旁汩汩流过，河湾里淤积着厚厚的淤泥，女兵们在营区掘出一排排深坑，男兵们则跳入河中用搪瓷脸盆舀起淤泥，一盆盆地端回营区倒进深坑，柳树苗就根植于肥沃的土壤里。
然而，在戈壁大漠扎根并非易事，更遑论一蹴而就，磨难总是如影相随。初夏的深夜，一阵沙尘暴突然掠过营区，滚滚厉啸宛如惊雷蹚地，仿佛要把沙漠掀翻撕裂。虽然是头一次遭遇沙尘暴，但战士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的处境险厄，而是焦急牵挂着那些刚植下的柳树嫩苗。待风暴啸声渐小，战士们就赶紧冲出帐篷查看，眼见之处惨不忍睹，才绽出一绺芽尖的树苗全被刮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不见了踪影。
吃一堑长一智，战士们跋涉数公里，从胡杨林里扛回了几大捆枯枝，扎成品字型的撑架，一棵棵地把树苗都支撑起来，又用卵石给每棵树都筑起一道护圈。看到与自己相伴的稚嫩生命有了依托，灿烂笑颜又重新回到战士们的脸上。
杨柳的境遇同样映照在战士们身上。超常艰苦挑战人的承受极限，创业艰难的考验更是纷至沓来，但憧憬“一飞冲天”的战士们，就像从江南迁徙到漠北的杨柳一样，坚韧不拔地在艰苦环境中扎根，义无反顾地喷吐着青春芳华。
河北邯郸籍女战士王文琴，就是在植树时与战友肖廷余相识相恋的。肖延余曾参加涟水战役、孟良崮战役和渡江战役，初到酒泉时，肖延余任国外专家翻译组组长，王文琴则在测量部从事光、遥、雷测量数据的计算处理。两人结成伴侣并见证了一个个辉煌瞬间：1966年10月罗布泊核试验成功，1970年4月“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1980年5月“东风五号”洲际导弹腾空而起……
但对于家人来说，王文琴和肖廷余是戍守边关的军人，通信只有一个落款兰州的数字代号信箱。双方父母牵挂远行的游子，逢年过节都要给他们寄上家乡的特产，但一次次都被退回，老人直到离世也没能解开孩子们的“隐形”之谜。
当年同批开赴漠北的60个南大学子中，有许多都与王文琴的经历一样，选择了与并肩战斗的战友牵手成家，期间大多调防去了其他的基地。而王文琴与肖廷余就默默地坚守大漠三十多年，直至退休才经组织安排双双转到江苏常州的军休所休养。昔日的南大同学重逢聚会，看见当年的校花满头飞霜，脸庞也过早地刻下了岁月沧桑，无不怜惜而惊诧地一再追问王文琴，为何一别30多年杳无音讯？都在从事怎样的神秘事业？经历了什么样的艰苦磨难？
王文琴始终笑而不答，因为保密纪律始终是横亘酒泉人心头的红线，她从心底为自己的无悔选择和无私奉献而深深自豪。那一刻，她真想大声告诉同学们，比起长眠大漠的700多位英雄烈士，我又何止是幸运千万倍呵！
又见江南的旑旎，满眼都是葱翠的杨柳，可摇曳王文琴心头的仍旧是漠北的那片挺拔与葱茏，所幸的是每年杨柳绽芽、飞絮、飘黄时节，都会有成组的彩色图片发到她电脑上，那是出生酒泉军营的两个儿子，相继入伍接防了父母的阵地，成为这个家庭的第二代大漠“铸箭人”，在大漠深处接力守护着挺拔的杨柳。
2019初秋，我出差到了酒泉，尽管这座漠北军营有着太多令人神往的岁月积淀，但涌动我心头的迫切还是寻访心仪已久的杨柳。伫立那排柳树前，我发现近一个甲子的顽强生长，当年的细嫩柳苗已长成两人环抱的参天巨树，枝干挺拔，华冠如盖，树干龟裂的革质皮壳千沟万壑，似在释放着岁月沧桑的神秘信息。蓦地，一块铝质小牌闪入我眼帘，而更抓我眼球的是牌子上那段錾刻文字：
“旱柳，杨柳科柳属乔木植物，喜光耐寒，适宜在湿润而排水良好的土壤生长。此树原产地南京，系1962年4月南京大学应征大学生携行入伍种植。”
霎时间，我心头闪过一道亮光，我惊诧于这段文字的精妙，这批杨柳从南京迁徙到漠北，竟然不是移栽，而是入伍。书写者可谓是匠心独运，虽然仅是寥寥数字，却四两拨千斤地赋予了远行的迁徙者不凡的生命品位。
那一刻，遥远的天际线上突然出现一道奇特景观，一团团金黄宛如一座座黄金垛，在秋阳的照耀下光芒熠熠，那是令人怦然心动的胡杨。然而，此刻高山仰止一般占据我心间的却只有杨柳，我为那份坚韧与高洁而深深震撼。
远行的杨柳并不知道，从踏上迁徙路的第一天开始，它们的生命就注定充满了颠沛与辉煌。就在扎根漠北数年后的春天，基地部分机构移防到不同方向的边远地区，首批进驻酒泉的大学生近半数被纳入调防之列，战士们毫不犹豫地打起背包踏上新征程，但临行前都不忘一件事，就是从杨柳树上剪下一簇枝条，用帆布包好带往新营地扦插种植，当年一同扎根大西北，而今结伴踏上出征路。
迁徙的杨柳就此嬗变成坚强的战士，就像一阵春风，刮到哪里都能织起一片片葱茏的绿荫，又像是一支军歌，响在哪里都能荡起一曲曲激昂的乐章。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赵建坤，是首批进入大漠的“先遣兵”，说“先遣兵”那是美誉，其实就是拓荒者——白手起家建营房。刚进大漠时，营房的概念尚停留在图纸上，战士们住着地窨子，这对于在朝鲜战场钻过7年坑道的赵建坤来说不算难题，他心里激荡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早日让浮现大漠的海市蜃楼变幻成真。
第一批营房拔地而起，让这片荒漠上多了份人间烟火气，而江南柳更是在这荒凉之地上耸成一道独特风景，孰料恰在这时，赵建坤奉命调往新疆库尔勒建设新营区。故事又是一个轮回，仍旧是当“先遣兵”，仍然住的地窨子，艰苦搏击五年整，新营盘初见规模，扦插的杨柳也初长成林，可一道命令让赵建坤来了个大纵深穿插，万里奔袭转战云南。
这一次，坚强的赵建坤手抚着亭亭玉立的柳树，终于禁不住默默流泪，因为温热多雨的大西南可是杨柳的天国，但他最终还是毅然地剪下一簇枝条带上。他知道，酒泉的杨柳已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植物，她已经涅槃成为一道精神图腾，一种英雄军人扎根奉献的象征，那是酒泉人到哪里都不能舍弃的特质符号！
酒泉老兵张玉祥的迁徙之路，则被赋予了熠熠生辉的传奇色彩。调离酒泉后张玉祥曾转战昆明、西安等地，第四站出乎意料地被调往驻江阴某基地从事海上测量工作，茫茫海洋无处插柳，张玉祥就把那抹挺拔与葱绿植在心里。
1984年4月，参与重大项目试验归来的张玉祥被安排到庐山疗养。庐山的崇山峻岭风光无限，可勇士的心却遨游在苍穹之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张玉祥每天猫在房间足不出户，夜以继日地与重大项目的技术缺陷较量博弈。只有到餐厅吃饭的片刻时光，他才会将目光投向窗外，遥望氤氲飘渺中的依依杨柳，但仅是瞬间，心思便倏然闪回无垠大漠，闪回大洋深处的测量船，他赶紧狼吞虎咽地扒拉几口，又赶回房间一头扎进庞杂的数据之中。
奇迹就是这样创造的，风光奇骏的疗养胜地，被勇士开辟成科技攻关的“第二战场”，最终催生出一项震惊世界的科研成果。张玉祥创新推出的“四元素定轨法”，用于测量船基地对卫星2.5万公里大椭圆定轨的数据处理，轨道误差精度由原先的150公里缩小到10公里以内。而“四元素定轨法”的创新成功，最终带来初轨数据计算与精轨数据计算“双轨合一”测量法的诞生，一举改写了世界航天业定轨测量的历史。
从大漠阵地到海上阵地，从地面测量到太空测量，张玉祥先后20多次参加国家级试验任务，13次主持重大项目的数据处理，两次荣立二等功。1999年9月18日，担任某基地大校高工的张玉祥作为特邀代表，光荣出席了“表彰为‘两弹一星’作出突出贡献的科技专家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岁月如歌，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淘洗，迁徙的杨柳散落于西北、新疆、西南、海南甚至更偏远的边地，栉风沐雨铸成了一丛丛美丽的诗行。那是壮丽事业崛起腾飞的鲜亮屐痕，更是共和国军人挥洒热血与忠诚的无言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