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九好喝,一日三餐,餐餐喝酒。独自一人时,只喝个半醉。“酒喝半醉,花看半开”,这是沈九的口头禅。但是,只要是在外面喝酒,不论是别人请他,还是他请别人,他一定会大喝特喝。不管别人能喝不能喝,结果一定是全都醉得一塌胡涂。不知有多少酒局,沈九也曾放倒过很多人,很多人也放倒过沈九,究竟被人放倒过多少次,也没细数,就是放倒了,下次再喝,任他是谁,只管放马过来,绝不含糊。

       沈九热心肠,是个热血汉子。沈九时常在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出现女人的影子,他见到的女人都是很标致的,眼睛水汪汪,头发又黑又亮,皮肤摸上去感觉滑滑的。沈九在梦里摸着了女人。沈九就想,应该找个女人了。这是一个阴霾潮湿的早上,沈九独自一个人在靠着州河边毫无目的行走。他迷糊着眼,头晃晃悠悠地左右摆动,时而会晃荡一下双臂,时而又蹬一蹬那已经不大听使唤的腿。突然,沈九看见不远处的河边坐着一个女人,望着湍急的河水发呆。沈九知道,往下会发生什么事。他激灵了一下,酒仿佛醒了许多。他放慢了脚步,悄悄地在女人的附近来回踱着步,还不忘晃悠晃悠头,晃荡着身子,给人的感觉是一副醉态。沈九注意着这女人的一举一动,直觉告诉他,这女人一定会跳河,而此时,她一定在跳与不跳之间犹豫着。他沈九是谁?这“英雄救美人”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果然,正如沈九所料,这女人纵身一跳,顷刻间淹没在河水中。沈九没有犹豫,跟着下了河。沈九水性很好,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女人救了上来。

       沈九把那女人带回了家。他从六品居买了熟食,煮了面条,女人吃得很香,吃完后,女人便收拾起屋子来了。这女人干活手脚真麻利。沈九心里默默地想。女人收拾完了,坐在了凳子上,先开了口:大哥,谢谢您了,今天您救了我的命,这恩情我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了。 说完,跪在了沈九的面前。

沈九连忙扶起她,问道:你叫啥名字?

       谭银凤。女人答道。

       咋会去寻短见呢?

       银凤哭了,哭得很是伤心。

       在银凤的哭诉中,沈九知道了她的男人也是个酒鬼。但酒鬼也要分“好酒鬼”和“坏酒鬼”,他沈九就是属于“好酒鬼”一类的。银凤说,她的酒鬼老公只要一喝酒就犯病,无缘无故地就骂她打她,要不就摔凳子摔碗,闹得整天鸡犬不宁。开始,银凤一忍再忍,后来,孩子出世了,他有时会拿孩子撒气,这让她忍无可忍了。只得将孩子带回了娘家,这畜生竟然跑到她的娘家耍酒疯,闹得她娘家人都丢尽了脸面。银凤就有了跳河的举动。沈九听了,眼角也流出了泪水。他同情眼前这个女人,这酒也真是的,会让人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可沈九心里想,自己也可以算上个“酒鬼”啊,可他沈九不认为自己是女人男人那样的人物。沈九觉得,自己喝了酒是个正常的人,但要是给银凤知道了,她又会怎么想呢?那小屋里,炕底下,可是有好多酒瓶子呢!

       月亮爬上了天。银凤没有走的意思,沈九这回犯难了。是留还是不留,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很大的问题。沈九希望银凤先开口,可是银凤就是不开口。沈九想,自己是个男人,是个大老爷们,天大的事都能用宽阔的肩膀顶着,何况这区区小事。“你要是不嫌弃我这破屋,就在我这里呆着吧。”银凤点点头。沈九让银凤睡里屋的炕上,他在堂屋临时再搭个铺。当他准备拿长凳和铺板时,银凤已抢先一步去搭铺了。瞧着她麻利的干活模样,沈九觉得她是个好女人,贤妻良母。沈九的家有了女人,连家里的空气也变得清爽了,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银凤是受了一个酒鬼的罪,从此,沈九就不敢在家里喝酒了,他怕银凤见了害怕。

       沈九极力的警告着自己,酒后一定要管住自己。切不可闹出女人男人那样的笑话。可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沈九饮了酒,胆量也就大了起来,人前人后走路都开始带风,满嘴里跑火车,说话云山雾罩。一日,沈九摇摇晃晃的从村外走来,满身泥土,醉眼朦胧。街上一个侄辈喜子看见他,在路边找了一根树枝,边为他拍打身上的泥土边调侃说:爷们儿!又去哪儿学驴打滚啦?还叫沈九呢,就是个酒鬼。

       沈九反驳说:你……你小子,不会……说话,我这叫狮子……滚……滚绣球

       这新换的衣服又滚的浑身泥蛋,看我婶子不打你。

       她敢……敢打我?我不打她就算……便宜……她啦,她……把酒藏……藏啦。

       还不是为了你好!

       好个……屁!

       沈九醉酒后也出过许多洋相。沈九喝醉后兴奋,不睡觉,也不呕吐。常见的动作是满街溜窜,遇到人就打招呼,不管认不认识;遇到女人就笑,不管美与丑;看见东西就买,不管家里需不需要。一次,沈九酒醉后,在街上光找年轻女子招呼,折腾了大半天后,觉得累了,到商场买了一大堆东西。有烟、有酒、有衣服、还有乳罩和卫生巾,很多很多,应有尽有,几个人也抱不走。沈九抱不走东西,先是十分生气,生气后就拉了几个围观者帮忙。别人不敢惹他,酒疯子嘛,只好依了他,帮他抬回家。他银凤看见后,那个气就无法形容了,说:我咋这么命苦啊。找了一个是酒鬼。嫁了一个还是酒鬼。还说自己是个好酒鬼。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后就关门睡觉去了。送他回来的人逗他说,你相好的生气了,不理你了,怎么办?他眯着眼睛说,别理她,她是看见你们怕羞,你们走了就好了.沈九撞不开卧室门,就在堂屋地上睡着了,一睡就睡到了半夜。

       其时,沈九的酒基本醒了,但堂屋黑黑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想了半天,眼前晃悠着白天在街上看到的女人。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睡在相好的家里,吓了一跳。翻身就往外跑,他媳妇听到响动,慌忙出来嚷道,往哪儿跑?我要回家,不然我媳妇知道了不得了。沈九边跑边说。这话把他媳妇银凤气昏了,上前就是几耳光,打得他眼睛直冒金光。沈九生气了,回过去一巴掌,狠狠地教训道,你个臭婊子,老子对你这么好,你还敢打我,老子媳妇那么厉害,也从来没有打过我,老子要与你一刀两断。她媳妇气得要疯了,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嚷道,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沈九被这么一拧,酒已醉了大半,定眼一看,惊叫道,完了,然后瘫坐在地上,如烂泥一堆。

      沈九嗜酒,也懂酒。一日在六品居里喝酒,当沈九走进去时,酒坛子只剩了三个。沈九敲开一坛酒盖子,咕咚咕咚先是喝了几大口,然后,舀了两大碗,邀老董对面而坐。沈九喝酒有个特点,酒沿着碗口进嘴时,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老董也喝了一大口,老董说:我说,你听。我卖酒,这酒好与不好,要这么评判:一是看,真正的好酒,一眼看去,清亮透明,没有一丝一缕的杂色。如果装在坛子里,有酒无酒叫人分不清楚;二是晃,好酒只需晃三晃,就有无数个针尖般细小的气泡由底上升,连成一线,冒出酒面,如条银线,下细上粗。出了酒面,又化作了颗颗珍珠,堆在一起,直到要漫出瓶来。堆得愈高,化的时间愈长,那酒力也就愈猛。

       沈九不等老董说完就接着说:我说这第三吧。这第三就是闻。酒有曲香和酱香两种。曲香气味绵长,如丝如缕,若抓住了香头,那香味便绵绵不断,自己钻进鼻来,透进人骨里。那酱香气味浓烈,四处飘散,喝到肚里,气味还要从上下几个眼钻出来;第四是品,真正喝酒的人,起先只是小口地品,含一小口,卷在舌尖上,再轻轻一咂,那酒味,下钻喉头,直达五脏;上透七窍,直捣脑门,然后上下交合,只觉得血脉通畅,全身舒泰,这便是好酒了。你这渔阳醉,就有上面所说的种种妙处?

       这真是神了!老董听得如痴如醉,沈九的一席话,比自己这卖酒的说的还要透心透骨,他老董这回是真的碰上了高人了!沈九是真酒鬼呀!

      沈九懂酒,也因酒得福。话说有一天,沈九又光顾了一家酒店。媳妇管得严,兜里没装多少钱。依惯例照旧是只买一毛钱酒,细细地品尝后,才确定是否灌满一壶。他走了几家酒店,喝了几毛钱的酒,仍然买不到满意的酒,便又仗着酒兴,发起酒疯来。

      他妈的,这算啥酒?

      咋的?卖酒的人问他。

      这,这酒,力度不够,香气不浓,味也不正,不值,不值。沈九说。

       是吗?

       咋不是?腥,麻,味也淡,酒咋会是这味?

还有呢?

       卖酒的人竟然很有耐心,又打上一提酒,说:你老人家慢慢喝,酒钱我付,有啥意见只管说。

沈九有酒便有胆,他呷一口,说:真正的酒香,一吸气,直钻进鼻子,然后再透上脑门,叫人脑袋里生出许多好的想法,眼前出现许多好的风景来。这酒,不算香。照我看,是未进窖,要不然,进的是新窖。人说是“姜是越老越辣,酒是越窖越香”。刚出锅的酒就上市,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吗?

好!好!

      沈九的这一番话,果然非同凡响,喜得卖酒的一口一个“好”字,他索性将沈九让进柜台,请他坐上椅子,然后将店里所有的酒每样打一盅,齐齐地摆在了柜台上,请他“喝酒论英雄”。酒喝了一肚子,舌头也有点打卷了,五老爷认不得六老爷了。

      迷糊中只听卖酒人一声大叫:好,老人家,您姓啥?

      酒,酒。

      沈九此时的嘴里只有“酒”了。

      好,小酒,不,老九,你以后专门为我们的作坊评酒把关,我们每月给一百元,酒是足够您喝的!

沈九只觉得今日里大约是喝过了量,感觉头昏,想睡觉,就挣扎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出门去,出了门还恍惚听到人家在后面大叫着:老九不要走!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倒下就睡。这一下,睡了好长时间。

 醒来时,沈九的心里有点内疚了。白白喝了人家好多酒,钱还没给人家呢。正寻思着,门开了,是卖酒的人,身后还有一个人。老人家,您叫我好找啊!卖酒人说。

这是我们的掌柜的。后进来的人说:老哥,鄙人姓萧。我们看您来了,请您去我们作坊当指导呢!沈九就随着二人上了一辆马车,到了工厂里。

       沈九被带到了一间很干净的屋子里,请他在一张纸上按了个手印。这一切就像喝醉了酒时才会出现的好风景。从此,他就一门心思地喝萧家酒,可笑的是,这竟然是他的工作。他天天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每拿一种酒,看、听、闻、嗅、品。然后,他就根据自己的意见,写上评语。他大半辈子的绝活都给用上了。

       沈九因酒也遇到过险事。一天,作坊要给镇里的六品居送酒,天冷得几乎要冻掉耳朵和鼻尖。沈九就说:还是我去一趟吧。顺便我也回家看看。

       沈九坐在马车上,浑身冻得直打哆嗦。于是,他紧了紧老棉袄,跳下马车,随着马车跑,跑了一会儿,才觉身上有了点暖意。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小酒壶,“咕咚”了一口,顿时觉得胃里暖和了不少。

       不好!沈九猛地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二个鬼子兵扛着大枪,在风雪中蠕动,肩上的刺刀挑着膏药旗显得非常刺目。沈九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很快马车就冲到了鬼子跟前。鬼子上前拦住了去路。一个又矮又胖的鬼子,看起来是个小头目,呜哩哇啦地比划了好一阵子,沈九才明白,这些鬼子走累了,想搭车。沈九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硬着头皮让他们上了车。矮胖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大大的良民。

      车上载着几坛子酒和几十碗扣肉,这些货是送往镇里的。鬼子爬上车,乐得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沈九一句也听不懂,心里想:有啥了不起,听我的!就扯起了铜钟般的嗓子唱起了评戏《刘伶醉酒》:“刘伶我看罢对联放声大笑,掌柜的夸好酒你口出骂大言。你也不访一访来问一问,蓟州地哪一个不知我刘伶是好酒男。大烧锅喝光了三百六,小烧锅喝光了那六百三。”

       鬼子虽然听不懂沈九唱的是什么内容,但一个个却翘起大拇指,夸赞他唱得好。沈九反复唱了几遍,唱累了,嗓子也冒烟了,掏出小酒壶“咕咚”了一口。顿时,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飘了开来。鬼子贪婪地吸吸鼻子,矮胖子眨眨黑溜溜的小眼睛,拍拍酒坛子问:这里面什么的干活?沈九脱口说:酒啊!鬼子一听笑了,说:酒?大大的好。米西米西!鬼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坛盖,又摸过扣肉。沈九一见慌了,阻拦道:太君,这酒是送给饭店的。你们要是喝了,我没法向掌柜交待呀!

      矮胖子用雪亮的刺刀顶住沈九的胸口,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死了死了的有!沈九看那架势,忙说:太君别发火,喝吧!

       鬼子们一碗一碗拼命地喝起来。沈九也端起了大碗,同矮胖子较起了劲,别的鬼子也推波助澜。不一会儿,一坛子酒喝光了。一个鬼子把空坛子扔在路上,竟然没有破,骨碌碌地滚出老远。另一个鬼子端起枪,“叭”的一声,把坛子打得粉碎,鬼子们一齐哄笑起来。沈九伸出大拇指说:太君真是神枪手。

       鬼子们醉成一团泥,只有矮胖子头脑还清醒,拍拍沈九肩膀说:你的好好赶车,皇军大大地喜欢!沈九点头,说:太君放心,没事儿。说着“叭”地甩了个清脆的响鞭,枣红马扬起了有节奏的小步子,马车又快又稳。鬼子躺在车上像死猪一般,矮胖子吃力地睁着眼睛,警惕地瞄着沈九,紧握着大盖枪。

      沈九也不知喝了几大碗酒,此时只觉得头发晕,眼发花,大路宛如一条带子拧起了麻花,路边的大树也在风雪中跳起舞来。沈九虽有几分醉意,但脑子还很清醒。也是沈九的嗜酒习惯帮了忙。常年给酒泡着,酒壶不离身。久而久之,也练就了酒量过人的本事。

      马车进了州城,马车没有去六品居,却拐向西城,在西城跟的棺材铺后门口停下来。金大力迎了出来,见车上有鬼子,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沈九哈哈大笑,说:金掌柜,别怕,皇军大大地喜欢良民。金大力故装恐惧地说:你看看,叫你送货来,你怎么送鬼子来了?沈九说:没法子,半路碰上的,你敢不让他们搭车?说完对几个伙计说:快把太君抬到屋里暖和。他亲自搀扶着矮胖子进屋说:太君,这饭店大大的好,你们住下暖和暖和的。矮胖子警惕地问:这里八路的有?沈九说:八路的没有,统统被皇军消灭了的。安心睡一觉吧,保证没事儿。

      第二天,谁也不知那二个鬼子哪儿去了。沈九却赶着马车,带着二条大盖枪,进山找八路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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