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这个地名中国有很多。原因很简单,中国这么大,各处都要建房盖屋,自然各处都有烧瓦的窑。烧瓦烧出了名,此地便以瓦窑命名了。光叫瓦窑不像个地名,有的地方叫瓦窑堡,有的地方叫瓦窑沟……

  我说的这个地方就叫瓦窑,没有后面那个表示地名的字,倒也干脆。

  瓦窑是苏北地区的一个小地方。过去是乡,1997年撤乡建镇了。关于乡和镇的说法我是从资料上查来的。在我的记忆里,瓦窑就是一个小火车站。瓦窑的东边不远处是新沂,新沂是苏北地区的一个大码头。与新沂靠得太近,作为火车站来说,瓦窑看来也只能做个小火车站了。

  我对瓦窑的记忆是五十年前的。按现在的标准,那根本不能算是个火车站。铁道两旁是完全敞开的,只在与公路交叉口上设一个栏杆,来火车时放下,火车走了竖起。西边有两根高高的信号灯杆矗在那里。让人老远看着就知道这儿有个火车站。道口栏杆和信号灯杆之间盖了间小屋,管理道口、信号灯和道叉的车站值班人员就在这小屋里上班。小屋的山墙上搭了个雨蓬,雨蓬下放了一张长条木椅,这就算是候车室了。

  从瓦窑上车的乘客估计都知道啥火车啥时在这里停车,只要提前来这里等着就行。瓦窑站没有售票处,车票是上车后向乘务员买的。可是,从瓦窑上车的乘客未必都不是出远门的。理论上说,在瓦窑上了火车,你可以去中国的任何地方,只要那个地方通火车。因为,从瓦窑经过的这条铁路线可不是一般的铁路线,它叫陇海线,就是被称为中国东西大动脉的那条铁路线。火车从瓦窑向西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徐州,你就可以四通八达了。

  五十年前,我和上海的表弟到瓦窑的亲戚家度暑假。两家亲戚分住在铁路的南北两边,我们就经常在陇海线的两边跨来跨去。

  与铁路交叉的那条公路是一条沙土路,与其他乡间小路比起来,这条公路算是宽大平整的。路旁的行道树高大茂盛,水稻田、玉米地、高梁地……一望无际。

  铁路南边有一条不小的河,河水很清,清得可以看到河底的细沙。村里的男孩子每天下午去那河湾里游泳,他们叫洗澡。其实是玩水为主,洗澡为辅。我和表弟也去了。去了一看,青一色的光腚小子在河里扑腾打闹。我和表弟是穿着游泳裤的。当我们脱掉汗衫、短裤,露出里面的游泳裤时,那些光着腚的小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一个看上去比我年龄大点的小子竟然站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展露着他那已经有点男人样的身体向我们示威。

  瓦窑人夜里睡觉也是光着腚的。我和表弟发现,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席子上确实比穿着衣服睡觉舒服。一天早晨,天已大亮,我还在睡着。表弟突然捅醒我,惊慌失措地指指门外,再示意咱俩都光屁股郎当。我看见亲戚家的姐姐正在院里晒衣服,但她好像并无意要看我们。我对表弟说:“隔着帐子,我们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们的。”

  我第一次吃到冰镇西瓜就是在瓦窑。亲戚家有一眼很深的井,亲戚把西瓜放在篮子里,用绳把篮子吊在井里。晚饭后,把那西瓜提上来切开。哇!太好吃了!后来,城里人家里有了电冰箱。我总喜欢把西瓜放在冰箱里冰过再吃,可总是觉得没有井水里冰出来的西瓜好吃。

  瓦窑人是把煎饼圈大葱当饭吃的,再配上小米稀饭,确实很香。但是,别以为瓦窑人吃的煎饼和我们城里人现在当早餐吃的煎饼是一回事。瓦窑人吃的煎饼很少有用小麦面做的,一般是用棒子面、地瓜粉做的,掺上点小麦面就算是招待客人的精细粮了。用棒子面、地瓜粉做的煎饼可不像我们现在当早餐吃的煎饼那样软乎。一张煎饼圈成个圈,我们吃起来很费劲,连撕带拽的。瓦窑人吃起来却很轻松。亲戚家大哥说:“你们城里人的牙齿没用!”一次,大哥带我们出去玩,他从地上拣起个小石子:“看到没有?”大哥将那石子放进嘴里,嘎嘣一声,他竟然将那个石子给咬碎了。

  铁路北边,沿着那条公路走出几里地去,有一座和公路一样宽的大桥。桥下是一条比铁路南边那条河大很多的河,瓦窑人叫它“大沙河”。我猜想:这是不是《南征北战》里的那条“大沙河”呢?

  一天晚饭后,大哥带我们来到“大沙河”边。河边有一片树林,平坦的斜坡,柔软的草地,这里是一个天然剧场。说书的来了,支起鼓架,用小槌有节奏地在那鼓上敲着。听众越来越多,很快就在树林里坐得黑鸦鸦一片。说书的开始说了。说的什么我已记不清,只记得听众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发出笑声。

  正说得起劲,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过来。说书的拿起鼓架,从桥上过到河对面去。听众也纷纷跟了过去。河对面的地形差很多。没有明显的斜坡,地也坑凹不平,大家只能将就着听。戴红袖章的人没有过来,掉头走了。

  我问大哥:“为什么他们不到这边来管?”

  大哥说:“河南边是江苏,江苏不让说书。河北边是山东,山东不管。”

  离开瓦窑的前一天,瓦窑站上出了一件事,我们听说了跑去看热闹。赶到小火车站,只见那信号灯杆旁躺着个人,身上盖着芦席,脑浆和凝成块的血在路基的石子上东一滩西一滩,信号灯杆的水泥基座上也挂着脑浆。苍蝇围着飞。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公安员来了,把站上的值班人员叫到屋里去问情况。看热闹的人议论着:

  “这小子一定是个扒货车的。想去新沂,又怕到了新沂出不了站。就在瓦窑跳了车。”

  “唉!这肯定不是咱铁路边上长大的。跳车哪有这么笨的?看着灯杆在前面还往下跳?真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屎。”

  “怕是新媳妇还在家里等着他去新沂挣大钱吧?这下可毁罗。”

  ……

  五十年过去了。瓦窑站应该大变样了吧?变成啥样了呢?真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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