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80岁。妻子和女儿,已经和我暗暗筹划多次,一定要给老人好好过个大寿。

  说老人80岁,邻居们一惊,不信:嗨,看老太太那干净、利落、精神爽朗,还以为不过70呢。

  这话不假。你噍!母亲的“菜园子”,只是我家庭院靠围墙边上的两块狭长的10多平方米的花台。母亲说:“光是长点花花草草不实用,不如种点小菜,要是下个面条什么的,也能掐上一把吃吃。”于是乎,母亲把花台里的杂草割了,又把土翻了一遍,精耕细作,种下瓜菜,硬把那两块杂草丛生的花台,打理成一块生机勃勃的菜地。

  尽管已近八旬,母亲每天仍乐此不疲地种着各种瓜菜。母亲的菜地“寸土是金”,边边角角种下时令小菜,这里种几搓韭菜,那里点上几颗黄豆;这里种片绿油油的小青菜,那里长些新鲜的黄瓜,母亲的菜园里也永远都是那样条条理理,清清爽爽。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一年四季,各种时令瓜菜在这里蓬勃生长。

  每年秋冬季节,母亲常患上感冒咳嗽,吃药挂水又引起胃的不良反应。好心人向她推荐了南瓜有润肺止咳的效果,常吃多吃南瓜可以养胃,母亲精神为之一振,下决心菜地改良种南瓜,便有了“田翁也学青门隐,料理荒畦自种瓜”的干劲!

  阳春四月间,母亲会在菜地里栽下几十株南瓜秧,播下希望。十月,硕果累累的日子。瓜熟蒂落,每隔二、三天,母亲便去南瓜地里,把一个个成熟的南瓜采摘下来,堆在家里桌子下面。“剪韭不妨千取百,种瓜且喜二生三。”没隔几天,桌子下面的南瓜堆成小山。有心的父亲当场把南瓜称了一下,乖乖隆地咚,足足有180来斤重。家人纷纷朝着母亲竖起大拇指齐赞:哇塞,好厉害了!幸福的笑容一直挂在母亲很开心的脸上。

  成堆的南瓜难不倒,用母亲的话说:南瓜全身都是宝,吃法有很多种,赛过大鱼大肉,可炒可烹,可焖可蒸,可烧可煲,清甜而不油腻,爽口开怀又入胃,吃上兴化早茶时来几块南瓜饼,中餐的主食是南瓜饭,再来一盘炒南瓜、一大碗南瓜排骨汤等,晚饭一定要来上一碗南瓜养生羹,这就是母亲一天的南瓜盛宴。

  从立秋到春至,当家人惊讶老太太咳嗽好多了时,母亲幽默地说:180斤南瓜没白吃!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此时,母亲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就像盛开的南瓜花瓣,每根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温暖如春风。这真是“古今万事理常讲,天道酬勤不摸瞎;八旬老翁抱南瓜,来福来喜笑哈哈。”

  母亲的“菜园子”,播种的是希望,洒下的是汗水,收获的是健康,带来的是幸福。

  我们这个家,母亲是“后勤部长”。我在单位当领导的文秘,办公室工作的繁忙无序,常使我难以准时在家食宿;妻子和女儿上班,也多是早出晚归。母亲总是把全家的饭、菜,准备得停停当当,让你什么时候回家都能找到吃的。

  那一年,我离开家乡兴化调到泰州工作,不久爱人和孩子也过去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居家,过着空巢老人的生活。每逢周末节假日,我们总是雷打不动地回兴化陪伴父母。见我们回来,母亲总是在厨房里乐滋滋地忙碌,张罗几道她儿子爱吃的红烧鱼。母亲是会烧鱼的人,无论什么鱼,经过她的烹饪,色香味俱全:红棕色的鱼身配上翠玉般的葱花,红宝石似的辣椒和被我称为“红烧鱼之魂”的鱼汤,简直就是绝配,真是令人垂涎欲滴,肉香扑鼻。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母亲高超厨艺的自豪感都挂在她笑容可掬的脸上。

  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烟火气,是街边店铺的豆浆油条,是平凡生活的柴米油盐,是红泥火炉的把酒言欢,是街巷市井的嘈杂喧闹……在我的心中,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是妈妈烧的鱼。

  母亲炖的鱼汤,是人世间最温暖、最鲜美的味道。每每看着母亲熬煮鱼汤的过程,从慢炖细熬中领悟到淡然若水的人生真味,简单的幸福和人生的箴言全藏在母亲做的那一手好鱼汤里。

  母亲先把液化气炉开成小火,锅烧干后,倒了些菜油,撒上姜片、葱丝,再把腌好的鱼放进锅里煎一煎,轻轻翻动鱼的两面,然后把煎好的鱼盛出。这时,母亲熬煮鱼汤就不再用液化气炉了,炖汤的“战场”又转移到煤炭炉上,用妈妈的话说:用煤炭炉的火慢慢炖鱼,这汤才稠密粘凝,又白又鲜,又厚又浓。于是,母亲将锅子放在先前生好的煤炭炉子上,倒入开水,待锅中水滚开把煎好的鱼放入,再挖一勺子猪油,还有豆腐块也放入。

  接下来的时间,需要煤炭炉火慢炖细熬,母亲会坐在炉火前,听着锅里鱼汤沸腾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声,不着急,慢慢等,“心无旁骛似明镜,无风何处起涟漪”般的专心等候,等到一个煤炭大半块烧完,等到鱼汤汁变得清亮,等到醇厚鲜美的味道,透过严严实实的锅盖满溢了出来……母亲会赶紧打开锅盖,加些少许盐、醋后,再焖煮一会儿,再揭开锅盖,点上香油,洒些香菜,于是乎,一锅香喷喷的美味鱼汤出锅了。

  鱼汤炖好了,厨房内飘香四溢。把炖好的鱼汤盛进碗里,鱼汤冒着热气,奶白的汤汁露出诱人的光泽,浮动的葱花绿如翡翠般,满是蜂洞的豆腐上下翻动着,轻轻抿上一口,醇香在唇齿间游走,仿佛置身云端陶醉了,鲜香可口,余味无穷,让人再三品咂,只觉得这味道如一首绕梁三日的曲子,久久回味。奶白色的鱼肉如同鸡蛋花一样柔滑细嫩,轻轻地夹起一块便滑进嘴里,鲜嫩的鱼肉伴着汤汁的浓香在舌尖上绽放,简直是妙不可言,吃鱼肉喝鱼汤,一口接一口真是美味呀!

  细细想来,母亲的鱼汤之所以美味,关键在于慢炖细熬的过程。小火慢炖细熬,各种食材在水中由原来的毫不相干到和谐相融,直至融为一体,熬成淡而有味的鱼汤。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也是一个漫长等待的过程,享受这种过程也是美好的,你要耐着自己的性子,慢慢煮、细细熬,等待时间熬煮出最美的味道。

  正如林语堂所说:“捧着一把茶壶,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是的,好的生活,也需要在时间里“慢煮细熬”,才有滋味。

  母亲认准生命在于运动,身板儿结实。年轻时,无论在水泥制品厂轧钢筋,公安局机关食堂烧饭,还是在电镀厂车间搬运,直到改制下岗摆摊卖金鱼,母亲一直是吃苦干活。我是懒人,得空儿就趴在桌子上,或躺在床上,有母亲忙里忙外,即便放假三天、五天,我也懒得不出家门一步。母亲总说: “看看,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人,不是心脏有毛病,就是脑血管有毛病,要不,早早就得上了高血压,不动怎么行!”

  我一写起东西,常常伏案半天不起,母亲会突然从身后走过来,命令一般说:“歇一会,50多岁的人了,要不要命!”回头一看,她手里正削好了一只苹果待我去接。

  我打一过50岁,母亲就说我“奔60的人了”;55岁一过,自然是“快60”的人了。有时,我们娘俩还喜欢聊两句,不过,不能聊眼前的事,那会产生分歧。比如,老太太看电视剧爱挑刺,说:“你们这文人就爱瞎编,还爱把这些扎人眼目的事演到明处。”我知道她指的是那些搂搂抱抱、追追打打的镜头。她说得有道理,却又道理全面;解释,就得“辩论”了。倒是说过去的事,特别说解放前的事,我们能说到一起。看着电视上那些恶霸欺压穷人,老太太就有些咬牙切齿,有时还得洒一掬泪水。

  “那一年,你才五岁。”母亲一回忆起我小时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记忆清晰,声音清亮,眼里也有了光彩。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母亲做饭, 我把铁火剪的两个尖头夹住山芋,放在明亮亮的煤炉火炭中烧烤。山芋烤熟了,火剪尖头也烧红了。我在取山芋时,一不小心火尖头烫在我的腿上,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母亲迅疾跑过来,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停地用口往我的伤口吹风止痛。她还拿来牙膏,挤出牙膏敷在烫伤处。她不但没有对我半点责怪,反而自己伤心地直掉眼泪。泪水流在我的脸上, 我的泪水汇合在一起。她用围腰布擦干我的、她的泪水,十分自责地说:“儿子,真对不起,是妈妈太粗心,没有照顾好你。”她用充满可怜、心疼、伤痛和愧疚的眼光安慰我,还说,“烧在儿子的腿上,痛在妈妈的心上啊!”母亲伤心的眼泪,犹如止痛良药,解除了我的烧伤痛苦。至今我的腿上留有一个伤疤。但在我心灵的记忆空间,永远留下母亲疼爱孩子的眼神。

  我觉得母亲还年轻,母亲觉得我更小。有一次她对我说:“我做梦,你总是孩子时那样子,昨就没梦见过你长成大人。”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先要喊声“妈妈”,看她在不在。一无应声,心里就空落落的。这是我从上学时就养成的习惯,几十年来未曾稍改。

  妈妈,80岁的妈妈!我望着老人家多皱的脸上那慈祥的容颜,有些心愧,眼睛里立时湿润起来。母亲是平凡的,她把一生的勤劳和智慧都献给了我们这个家庭;母亲是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她优良的品质言传身教给我们,使我们一生受用,有这样的母亲是我们这一生最可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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