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运河原本是一条无名的自然河流。到了辽代时,为了方便漕运开挖成了运河,故此得名。它北起翠屏山与州河相接,向南流经近百里长汇入蓟运河,曾是贯穿蓟县东南部平原与洼区的重要河流。到了元代虽停止漕运,但弯弯流淌、水量丰富的运河,仍以丰富的物产、优美的风景养育和滋润着沿岸民众。辽运河的下游,地势低洼,人称太河洼。炮仗韩就生活在辽运河边。

       炮仗韩叫韩庆河。但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叫他“炮仗韩”,其实,也不是他的手有多巧,正像人们说的,他呀,那是让人给逼的,被逼上了梁山。韩家祖上就很穷,又多子孙,分来分去,越分越少。到了他成家立业分家产时,只分得了三亩薄地,两间土坯房,要养家糊口,这哪够哪啊?没办法,除了种地之外,他就学得了许多技艺,只为贴补家用。入夏,辽运河边绿柳依依,韩庆河用镰刀割了柳条,除打皮后的白柳条用于编簸箕、笊篱、针线筐,菜篮子,饭篮子外,带皮的条货编织提篮、粪篓、粪箕子、装篓、花篓、果筐、猫笼、鱼篓等等。

       每年冬天做炮仗,是韩庆河必做的营生。做炮仗这个事情,一硝二炭三硫磺,是制作炮仗药的主材,但怎么配比,学问就大了。韩庆河做出的炮仗,声音又响又脆,听着就喜庆,生意特别好。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最恨他的,就是本村的孙有福家了。孙有福是个有抱负的人,想着多挣钱,多置地,成为一方土豪,光宗耀祖。孙有福又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那村里人的话说,孙财主是个抓个蛤蟆攥出泡尿,雁过拔毛,鸡蛋过手轻二两,看到石头都想刮下点油的角色。年前,卖炮仗,也是他挣钱实现土豪梦的大好机会,可韩庆河在那挡着,就碍了他的事。有人就跟他说,把韩庆河请过来,当个技术指导不就行了?可他舍不得兜里的银子。

       这年冬天,西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人们早就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人们还听说,鬼子抓住女人先奸后杀;逮住男人先杀后用火焚尸;人们还说有人亲眼见到一个十二岁男孩被鬼子给活活撕成了两半儿,那尸体就暴尸在张家庄的街头。所以,听说日本人就要来了,老百姓是风声鹤唳,人心恐慌。人们纷纷带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携家带口地去跑反逃难。

        孙有福没有跑。孙有福选择待在了家里。孙有福没有跑是因为他的家业。他舍不得他那个偌大的家业。人跑了,房子给占了怎么办?花花草草给糟蹋的怎么办?还有那么多的坛坛罐罐,那可都是钱啊。结果,鬼子一进村,就先把他家给抢了,然后就让他帮他们工作。孙有福点头答应了,于是,孙有福就成了汉奸。

       成了汉奸的孙有福对未来充满期望,他依然在做着当土豪,振兴祖业的美梦。现在他是鬼子的人了,有日本人撑腰,怕啥?哪个敢不听话,好办。有日本人呢。给你个通匪的罪名,杀你全家,分了你的祖产。不怕你不听话。村人们都说,孙有福这小子,比鬼子还坏。头上长疮,脚底板流脓。

        一入冬,孙有福准备雇人做炮仗。他就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让他嫉恨的人。他埋怨自己,咋会把这个人给忘了呢?孙永福来到韩庆河家,径直进了正屋,得意扬扬地对正在编织苇席的韩庆河说:现下我是皇军的人了,皇军听我的。你要是不顺着我来,我就整你个家破人亡。你信不?

       我信。你让我做啥呢?说吧。韩庆河仍在撩动着手里的苇坯子,头也没抬地说。

       孙有福没想到韩庆河答应得这么爽快。他原先一直以为,韩庆河会软硬不吃,会跟他争辩个一二三,那样的话他就要使用点小手段,动动日本人这条线,整整他韩庆河。如今,看韩庆河答应得如此痛快,倒让他愣了一下。他转着眼珠儿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好。今年冬天呢,你就不要做炮仗了,找点儿别的营生干去吧。做炮仗那活我包下了。

       韩庆河说:好。

       孙有福看着眼前这个个头不高,模样精瘦,皮肤有些黝黑,低眉垂眼的人,心里暗笑,径自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

        韩庆河说到做到。这年冬天,他果真不再做炮仗。他磨了镰刀挑了绳子去了辽运河河坡。割了苇子背回家,选苇子、穿苇子、压坯子、编席、折边。一根根苇坯子,一到他的手里,经过编织,就成了一件件实用的日用品,甚至是工艺品。村人说,看韩庆河织席是享受。一条条散发着清香而又有弹性的苇篾,在他的手中来回穿梭,上上下下地翻飞。左手抬,右手压,一根根篾条在席匠粗糙的手中上下翻飞,错落有致。挑一压二,隔二挑一压一,挑二压三抬四,无数的篾条或交叉、或平行,像看得见的音符,此起彼伏。期间,不时还用撬镰紧一下缝隙,原本互不相干的篾条聚在一起,相互交织、纵横交错。就在这样简单又有节奏的动作之后,一张张席子就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了。

       韩庆河还置办了鱼网、冰镐。在编了一天的苇席后,背着个笆篱筐,嘴里哼着小调,出门凿冰窟窿网鱼去了。但听他哼的曲词儿是“有位姓张的李老翁,家住村西大街东;窗户安在房顶上,新盖的房子旧烟囱;炕上种了二亩瓜,大瓜长得细如葱;贼从窗户眼进了屋,从炕洞跑走无影踪;瞎子看见瘸子追,哑巴骂得他脸直红。骂得小偷哈哈乐,唱段瞎话来求情:大年三十月儿亮,八月十五黑咕隆洞。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

      太河洼最不缺的是水,到处都是水。或沟或渠,或池或塘。在这里,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有自己的方法捕鱼。有用钩去钓的,有用网去捞的,还有用鱼叉远远的瞄好,手臂一挥,一个优美的弧线、一朵明亮的水花——插到鱼了。那鱼可能大了些,给鱼叉叉断了。在若干天后,不知什么地方,那断鱼飘了起来。偶尔被谁捡到,也被视为美味。虽有些腐朽的异味儿,便多放一些辣椒,辣辣的,异味去除,吃到嘴里倍儿香……

        韩庆河捕鱼也有自己的花样。别人都在河心撒网,他却在小河的转弯处撒网。且网网不空,打上来的全是半斤以上的大鱼。到了冬天,韩庆河先在冰封的河面上转上几圈,在选好的地方停下来,用冰镐依次打出几个窟窿,这时,鱼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便纷纷聚集到冰洞这边来,韩庆河就拿起抄网,把鱼捞出来。他把小的丢进河里,大的留在冰面上。因为天气寒冷,鱼一离开水面就被冻成了冰块,整个河面就堆了冻僵的鱼。韩庆河把鱼摆进筐里,背回家,搁进冰窖里。冰窖是他用菜窖改造的。

        孙有福看韩庆河果真不做炮仗了,就想着自己可以大干一场了。他从城里进来原料,雇了人,热火朝天地开了工。经过精心准备,第一批炮仗终于做出来了。孙有福乐坏了,匆匆拿起两挂鞭出了院门,攥着鞭的手都出了汗。

        两挂鞭没放完,日本鬼子就端着枪杀气腾腾地冲过来,把他家团团围住,可把他给吓坏了。日本鬼子见是孙有福,就问他要干什么。孙有福说,没干啥,就是做了炮仗正在试放。日本鬼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不许放!

       原来,这炮仗的声响跟枪声很像,噼里啪啦地一放炮仗,神出鬼没的八路军很可能会趁机打进来,所以,鬼子就下了一道命令,不许放炮仗。

        谁愿招这杀身之祸呀?不放就不放吧。孙有福家的那些炮仗原料,全被没收了,做成的炮仗,让水浸了,还着着实实地让鬼子给骂了一通。孙有福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一个悔呀。

       进了腊月就是年。年前鬼子就开始了疯狂残酷的大扫荡,实行了“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所有的房屋、农具全部烧毁,见到粮食就抢走,才不管你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被抢光了粮食,可怎么生活呀。那又是寒冬腊月的,地里也没个野菜,老百姓就去扒树皮,挖草根儿,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韩庆河家的粮食也被日本人抢光了,可他没像别人家那样去扒树皮,挖草根儿,也没让老婆孩子饿着,因为他房后地窖里有半窖的冻鱼。那些鱼,这时候可不再是菜肴了,而是救命的口粮啊。就是这些冻鱼,保着韩庆河一家度过了最严酷的那个冬天。

        后来,日本鬼子开始改变残暴的“三光”政策,在一些地区实行怀柔政策,使用“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的办法,企图改善和老百姓的关系,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在战争中争取主动。很多被他们禁止的中国人的传统项目,又被他们下令恢复了,比如过年时放炮仗。

       孙有福得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异常,因为他又可以借机大赚一笔了,继续实现他的兴家梦想。那年大秋过后,他又采买了硝、炭、硫磺、纸等原材料,雇请了人手,做起炮仗来。

       试放那天,孙有福怕再惹出什么娄子,特别请来了日本人来观看。新做出来的一挂炮仗挂上了树枝,然后就点燃了引信。引信烧到根儿上,炮仗掉下来,却没响。整根引信都烧完了,一挂炮仗全都掉下来,居然一个都没响,全是哑炮。

       孙有福愣住了,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鬼子问他:这炮仗为什么没响?孙有福迷惑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接下来的几天,孙有福仔细查看了采买的原料和制作的流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做出来的炮仗就是不响。不响的炮仗可怎么卖呀。万般无奈之下,孙有福只好去求助韩庆河。

       韩庆河到孙有福家的炮仗坊看了看原料,又看了看工人做炮仗的流程,再拿起两个炮仗,掰断了一看,摇了摇头说,这样做出来的炮仗必定是哑炮。他配了一点药,拿过牛皮纸,包上药,裹上引信,卷成了炮仗,又用一点泥巴堵住了炮仗的屁股,递给孙有福说,你把这个放放试试。

       孙有福拿了出去一点,“啪”的一声脆响。孙有福明白了,回来就对韩庆河说,要雇韩庆河当师傅,指导工人们做炮仗。谈起工钱时,韩庆河只跟他要了五块大洋。孙有福像捡到了一个大宝贝,连忙应道,可以,可以。

      第二天,韩庆河就来到孙家炮仗坊,专门指导工人做炮仗。孙有福旁敲侧击地问他,工人原先做的炮仗怎么不响。韩庆河便一五一十地跟他解说起来。说是做炮仗里的火药,虽然早有口诀,一硝二炭三硫磺,但原料差异很大,配比上稍有差池,结果就不一样。就像孙有福这回采购回来的硝,那是用盐碱地里的盐碱土熬制出来的,纯度很低,而烧炭用的是枣木,硬度大,不易着。这就要在配比时做些调整,才能让炮仗炸响,并且还要炸得脆。听韩庆河这一顿分析,孙有福连连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腊月二十六早上,孙有福正在清点雇工人数,就见韩庆河的媳妇匆匆跑进门来,说男人忽然得了急症,头疼得死去活来。家里人都快急疯了,急忙把他送到镇里的医堂,但大夫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更无从下药医治。可韩庆河依旧疼的浑身出汗,脸色发白。大夫建议把他送到城里的大医堂去。韩庆河的媳妇翻遍了家里的钱,又跟亲戚朋友借了几个大洋,还央求孙有福请日本人给开了一张通行证,连夜赶往城里去了。人们只听说他们一家去了蓟州城,然后就没了消息。

       转眼就到了除夕晚上,鬼子为了营造“亲善、共荣”的景象,命令各家各户在门口挂起红灯笼,稍微日子好点的人家,都买了炮仗,在自家门口放起来。

       日本鬼子在镇里驻扎着一个中队,驻扎在张家大院。张家大院原是一个大财主的私家宅邸。除夕夜,小队长听到满城的炮仗声,一时兴起,也带着手下来到屋前。孙有福为表忠心,早早就送来了半马车的炮仗。那些炮仗是特制的,比普通的炮仗要粗大许多,个个都如小孩子胳膊一般,俗称雷子。

       鬼子们在中院房后的老柳树上吊上几挂雷子,然后点燃了引信。引信“哧哧”地冒着火,引爆了雷子,一只只雷子“嘭”“嘭”炸响,震得鬼子耳朵都要碎了,更爆出一团团火花。那火花在爆炸的瞬间四下乱窜,而且窜得异常之远。鬼子们吓得直往后退。

       很快,火花就引燃了前面的房子,火光熊熊而起。那房子原是放柴火的,赶上风干物燥,见火就着,顿时火光连成了一片。鬼子们忙着打水救火。但水还没打来,大火就引燃了后面的军火库,只听“轰”“轰”的爆炸声,震彻了整个夜空,在中间还夹杂着鬼子的鬼哭狼嚎。据《蓟州县志》记载,那场大火,共烧死日本鬼子九人,烧伤十四人,烧毁军火无数。

       鬼子投降那年的八月十七,韩庆河回村探亲,人们问起张家大院爆炸的事,韩庆河说,那场大火,就是他受八路军的委托,成心制造的。孙有福不过给他当了一回托儿。在孙有福购买原材料时,他就已经在里面动了手脚,孙有福做出的炮仗就成了哑炮,那就只得雇佣他了。孙有福要讨好日本鬼子,想特别奉献给鬼子一批雷子,他就选好时机,把雷子里的火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炸药。炸药再配上硫磺,威力何其之大。

       听韩庆河这么说,有细心人就仔细回想那年冬天的情景。人们记起了一个剃头师傅,瘸子,在村里待了半个多月。于是就猜想,或许这个剃头的瘸子可能和那年的大爆炸有关联吧。

       孙有福给鬼子送上了这么一份厚礼,鬼子自然不会放过他,那边的火还没着完,鬼子就赶到了他家,把一脸懵懂的孙有福提溜到院子里。据说,孙有福见到冲进来的鬼子兵,曾经大声叫喊:“太君不是我呀。是那个韩......”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鬼子的手枪对准孙有福的脑袋,子弹从右额进左额窜出去,人竟一枪未断气,鬼子又从鼻梁补.上一枪,孙有福终于毙命。鬼子还一把火点着了孙家的房子。看来,做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 

      以后,炮仗王韩庆河却再也没做过炮仗。看到引信“哧哧”地冒火光,听到炮仗炸响的声音,他就想到那场爆炸,他受不了这份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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