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奶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她娘家是早年的“翻身户”,她老爹是当了大半辈子的村支书,她找主儿,理所当然是不离本村。四姑奶奶还在被全村人遵称为小四姑时,就是个厉害精。她小脸总是嘟噜着,小嘴总是噘着,手指盖总是长长的。她经常把那些比她大的不甘心听她指派的男孩女孩们,挠个满脸花。

  总有那些娇气的妈妈,用手指背轻轻弹响小四姑家厚厚的白铁风门,满脸赔笑,攥住小四姑的妈妈村妇女主任的手指,小声叨咕着:她小四姑又把我们二丫脸挠破了。若是正赶上小四姑回家,就再不敢絮叨,再絮叨一个字,被小四姑嗅出异味来,不把你骂出去才怪!小四姑见外人心里就烦,她鼻子一纵,你不赶快走人,她就一蹿老高,把你老脸挠破。

  不过小四姑的父母可都是明白人:咱孩子把人家大孩子打败了,还不行人家当妈的登你门口道叽道叽?于是小四姑的爹就冲着“告状”的家长说:这孩子,这孩子……然后象吓唬狂叫的小狗一样,向还在不停冲人家大骂的小四姑吼着:去,去,去……

  小四姑的妈妈赶紧连推带搡,把小四姑往外打发。告状的妈妈早就连连说了:他大爷,别吓小四姑;他大奶,别打小四姑。小四姑还是个孩子呀!每逢这时,小四姑的妈就会扭过身,很麻利地从那个十里八村都很少见的“北京橱”里,挑出一把挂面,硬塞给告状的家长。

  不要、不要!

  拿着、拿着!

  不要呢……

  拿着,快拿着吧!看别人看见。

  小四姑的妈慢不经心地叨咕着:这都是吃商品粮人家从粮站领的,给我们的。平常人家上哪摸着这贵重的细挂面去呀!

  用不了几天,又有被小四姑挠个满脸花的家长来了,若是户大党员多的人家,小四姑的妈妈就不等人家开口,立马从面口袋里蒯出满满一板升子籼米,往人家怀里推着:这是人家刘老师家,从粮站领的商品粮,给我们的。咱庄稼人家,上哪摸这稀少的小长米去啊!

  小四姑的父母被全村人理解为好人,人们都俯首贴耳,不敢有疑意。

  然而逐渐长大,二十多岁就被全村人遵称为四姑奶的四姑奶奶,却对那当年的老支书父亲,对那当年的老妇女主任母亲,怨气冲天。一直到如今,五十年了,她还这样,并且怨气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记得忽然有那一年,上学开始考试了,这下可把那些混毕业证,指望“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年轻人们,打个措手不及。没过几年,村民们又种起责任田,这下又把那些在村常年不下地村的干部和在队里从不干累话的硬人们,整治个服服在地。地归你自己种了,看你好生干不!

  四姑奶奶没上过初中高中,就考不了中专和大学。她早就打算着大一点在村里队里干点轻松活啥的,家里有了责任田,不学着下地行吗?父亲老支书说算的时候,四姑奶奶还小点,家庭再硬,你把个不认字的小闺女往哪个部门塞呢?

  根本就不小了,那时候我都十四五了。四姑奶奶又开始一个劲地埋怨老父亲老母亲:哪管是在县城食品厂打个杂,也能熬成正式职工了的,你们就是不惦记着我。四姑奶奶越说越来气:我大哥肺有阴影没挑上,你们找人,把合格的挤下来,硬让他去当兵。我大姐高中没毕业,被你们自己推荐的,上了工农兵大学。我二哥被你们顶替地震孤儿的名额,去县农行工作,不认字,只好当个电工。我大哥复员哪也不乐意去,就愿意做个土皇上,在村接他爹的班当支书,好处没边了。他不就是让我在村干个轻松小工优先吗?这又不是在生产队年月,可以天天干!大姐、二哥都退休了,都一个月万八千养老钱。连亲戚朋友你们都管了,当兵,招工,升学,你们都济挨着的、靠着的,如今他们都混好了。你们把我当庄里的两相外人看,说算时不办人事,非摁着我在本庄找个臭庄稼人,不就是留个尖心眼,老了有个近人照看你俩吗?你们但凡在点心,也可以给我在公社那条大街上,找个正式职工的主儿。

  老来无能的老支书父亲和老妇女主任母亲,红着脸,赔着笑说:找你大哥!你大哥没少帮你,庄东大河堤二十多亩地,让你们白种,别人家他抢去了的吗?要不是你大哥当支书有关系,谁可以办成荒地开发,让你一分承包费不花!

  快得了吧,我大哥在县城、在市里,光楼房就好几处,他才叫发了呢!二十亩大堤算个屁,还得受累搭种,亲手种呢。四姑奶奶继续翻活着:你们说算那年头,早就有长远打算:你把亲的近的,相好对劲儿的人家都介绍入党,一选举支书,他们就都到齐,一窝蜂似的选我家当支书。我是没得多少好处啊,老百姓骂你们,连我们两口子也跟着挨骂!

  母亲反问着:你大哥小看你老爷们了吗,没让他在庄修公路那当小工儿的头头吗?一个小工一天二百,你们自己找小工,给小工一天一百四,你们一个人一天提六十啊。庄里安装水暖,又让你老爷们领一帮人,每个小工一天二百,你们还是一天提成六十,你还不知足!

  四姑奶奶一摔锅盖,撒气道:明天我不给你们老两口来做饭了,这都是我大嫂子和二嫂子的活。我大哥就是不掂着我,他给我们二叔和三姑拉票当上了群众代表,他多报土地亩数,让我们二叔给签字,多得国家补助装自己兜。他上报假家庭农场,让我们三姑找人家填假名单,骗国家补助,又装自己兜。每年年根底下都给群众代表开几千块小工钱,帮助他签字多的多开钱。他们啥时候干那么多天小工啦!我开小工钱是天天按时间抠。

  老母亲说:你别没良心,你大哥让你干累活了吗?别人家六七十岁的得跑几百里外干绿化去,一天才一百二,你在庄干轻松小工也一百多,不比在外干强多了吗?

  四姑奶奶还是吼着:我都不如群众代表,群众代表就多签几回字,一年就有开万八千小工钱的。我大哥他拿我当近人了吗?群众代表们,哪个不比我好处多,我大哥说他们干多少天小工,就是多少天,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吗!群众代表哪家过春节,不是我大哥给他们的肥年呀!今年他只给我多说了七天,还得给他孙子孙女一个人二百压岁钱,我对得起他!

  四姑奶奶嘴角上起了白沫,埋怨了父亲母亲,埋怨了大哥,还埋怨大姐:她早当奶奶了,一个月万八千养老,儿女们又都有好工作。我们大儿子结婚她就借给我一万,二儿子结婚只借给五千,还舍不得说不要!我二哥,在银行退休,有得是钱,那个六亲不认的二娘们儿,我死也不求她……

  他们都是你们当爹妈的当年给打下的江山。你们当初咋不给我打算打算?

  妈妈后悔地说:你那时才多大个小孩,寻思再过几年……狗还吃日头去了的!谁知道这世道,烧一顿饭的工夫就变了呀!你爸爸还说算那节,就干啥都行考试,干啥都要文凭了。你还是没那个命啊!

  老父亲搂着酒瓶,摇头叹息:情况越来越不妙啦!说不定哪天大学生小书记就进庄了呀!如果是那样,你在庄就是选票再多,也只能争个村委;你在庄就是家族和亲戚朋友党员人数再多,也只能争个支部委员。上级领导们不傻,这是不让咱们随便一辈子呀!

  四姑奶奶一愣,也没心跟父母打嘴仗,也顾不得攻击哥哥姐姐们了。她嘴里嘀咕着:小书记猴年马月来呀!


  

  大学生小书记真来了。人们开始管四姑奶奶的老爹叫老书记,管四姑奶奶的大哥叫大书记。

  听说是有村民举报了大书记贪污腐败,镇党委将他劝退的。

  四姑奶奶蔫了好大一程子。听不见她在大街上戏耍人时,嘎嘎地朗声大笑了;听不见她跟人打嘴仗时,扯着嗓子大声骂脏话了。

  小书记刚进庄不久,第一项就是压缩小工开支。四姑奶奶埋怨着,这回多写小工天数可不易啦!但是为了顾及大书记的面子,有轻松活还是不落四姑奶奶。四姑奶奶一个人还抹不开干,就把这几年一直跟她给村委会扫院子擦玻璃的李老太太也叫着,别人就拉屁倒吧,小书记不让浪费工钱,把得严着呢,就连我们俩还泥菩萨过河了呢!

  早先总和她们俩一起干小工的那伙女的们,都愤愤不平。

  一个家族堂兄弟九个,六个党员的老九媳妇燕子,在门口说大话,妈来个逼的,剥夺我们家干小工的权力,我们家可以成立个党支部;群众代表的女人梅子,找小书记说,凭我们家的身份,凭啥给我干小工的权力收回?大书记相好的荣荣,咧开红嘴唇,也站在门口卖风,老娘当初是干过几天小工,那是冲大书记的面子干的,如今来个小毛孩子,谁替他打扫庭院呀!我又不是观音菩萨后山的蜘蛛精。我才不干呢,其他几位大书记相好的,都知趣地躲在屋里生闷气。

  在娘家就跟她本村大书记老浑相好的凤皇,到婆家村干便宜小工习惯了,她咬牙切齿,从嘴角挤出五个字来:等着,等着瞧!


  

  一群乌鸦游过党群服务中心的上空,朝村南大水漫灌的稻田飞去。那里有一堆堆一层层钻岀地缝,浮出水面的虫子,吸引着它们去饱餐。

  四姑奶奶和李老太太说笑着,手持扫帚打扫服务中心的大院。

  四姑奶奶一眼扫见了扛着大扫帚的凤皇。凤皇头带红色纱巾,手着雪白雪白的手套,浑身飘着香气。她一跨进服务中心的大院,就抡开扫帚,象小鸡子抛粪一样,东一爪子,西一爪子,南一爪子,北一爪子,乱划拉起来。

  李老太太看愣了,这是啥意思呀!四姑奶奶看明白了得,赶情这婊子是抡风找不四置来了呀!四姑奶奶冲李老太太一挥手,故意大声嚷着:不用扫了,咱们俩先报一天工去!凤皇嘴一张一咧的,声音幽雅,象念戏文一般:我是义务工,你是亲属工;我不图钱,还不至于象有些人那么穷。

  四姑奶奶心里话:我呵,这认几个字的大婊子,开口不凡,还满嘴蒺藜狗子。只见她啪的把扫帚一扔,我们可不能不要工钱,我们没有好汉子帮!凤皇一听就知道这霸道泼妇是在骂自己,她提拎着扫帚一直奔四姑奶奶冲过来。李老太太硬抢凤皇手里的扫帚,凤皇一边骂着,我把你个帮狗吃屎的老母狗,一抬手就揪下李老太太一绺子头发。又嘎巴干脆地骂道:呸,一股子臭汗味!

  四姑奶奶冲上去,拽住凤皇的那飘着香气的卷发。

  凤皇才不攥四姑奶奶的乱发呢,满头的油泥!呸,呸!老远就闻到屎尿味啦!让你揪头发,让你揪我的头发!凤皇就势猫腰,双手掐住四姑奶奶的脖子,飞起右腿,瞄准四姑奶奶那又骚又大的裤裆,一下,两下,三下,那穿着锃亮小皮鞋的秀脚,抡圆了,抡出风声来,尽情地踢呀!

  李老太太插不上手了,她冲着服务中心的窗户大声喊:救人啊,救命!

  上面憋气,下面受疼,四姑奶奶不得不倒下了。

  小书记第一个蹿出门,四姑奶奶疑惑地看着他。

  村会计第二个跟出来,大声喊着:四姑奶、姑奶奶,您咋样啊?支委村委,纪监委,整个班子的成员都出来啦,四姑奶奶眼前亲人多了,心也不那么猛跳了。这几个庄里的老熟人,不都曾经是大哥手下的近人吗?如今换主人了呀,四姑奶奶这时才想起冤来。她躺在地上放声大哭:这是啥世道呀!派个外地的小孩子来看着我们。

  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李老太太大声摆划着,好厉害的凤皇呀!她连掐脖子带抡裆踢。四姑奶奶哪吃过这大的亏啊!

  人们都偷偷笑,真解恨啊!小书记你可来了,这回再不是他们家的天下啦!


  

  四姑奶奶当然是不服输啦,她首先找她大哥大书记,让大书记找小书记,把凤凰窗户外的违建钢铁栅栏墙拆除。大哥说:你别再招若她,她娘家庄相好的大书记老浑黑白两道,连我都惧他三分!咱们庄小邦子跟你抢大河堤,这告状那上访的,还是人家老浑给找的小黑呢,把小邦子腿擂折了,你忘了吗!

  四姑奶奶不听那套,她亲自找小书记说,凤皇那栅栏墙压当街,属于违建。小书记说自己来得日子浅,您带我去她门口看看。

  没过几天,十里八村人谁也不敢惹的凤凰家,窗户外的钢铁栅栏墙,就被新一届村委会派人给拆除了。

  村民们都说,还是四姑奶奶硬啊!她大哥大书记是小书记的幕后支持人,别看下台了,还是他说了算!

  四姑奶奶自以为胜利了,她又到处嘎嘎笑,到处骂大街吼脏话了。

  四姑奶奶看见党群服务中心院子里有几个纸片,她就和前几年一样,不等村委会派活,就又招呼着李老太太,夹着扫帚来打扫。

  小书记站在门口笑道:您二位不用扫了,村委会有新规定:从今往后,服务中心里里外外的卫生,由我们班子成员自己打扫,不用雇小工了。

  四姑奶奶一愣,夹起扫帚,灰溜溜离去,李老太太头也不回地紧跟着走了。


  

  四姑奶奶猜想,这准是凤凰娘家村的老浑给咱庄小书记递话了。唉,真惹不起她们呀!

  再一打听,那位大书记老浑,前不久被双规了。

  四姑奶奶精神大振,她故意在凤凰那没了栅栏墙的窗外骂街,见凤凰不敢出门,她骂得更欢了。其实人家凤凰是给她那几个厉害精妯娌发微信,调集援兵呢。

  四姑奶奶正骂得来劲,忽见身后降下几个天兵天将,一看都是凤凰的妯娌们,她一下子明白了。哪容四姑奶奶分说,那几个天兵天将一起抄手,把四姑奶奶按在地上。揪头发的使劲拽,打嘴巴子的大手,早把胳膊抡圆;踢屁股踹腰的大脚,飞起了裹满硬干泥的实纳邦子铁鞋……

  凤凰站在高门口,嘴一张一咧的,声音幽雅,又象唱戏文一般,:姐妹们,打倒长公主;村民们,铲除大村霸;乡亲们,大家快来闹翻身。


  

  四姑奶奶挨打后,小书记鼓励她报案。老书记没让她报案,说少惹点人吧,你大哥好几所楼,惹了全村人,说不定哪天她们会一涌而上,把咱们家咬死的。这往后村里的党员们,群众代表们,都不会再围着咱们家绕了,他们不反戈一击就不错啦!小书记是外地人,人家也不会保咱们,在庄咱们和别人家一样了。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话,这回四姑奶奶也不得不听了。她再不敢随便跟谁打架,也再不敢随便大声骂人,因为举报她大哥大书记那帮人又曾加了许多,他们还死盯住纪检委,不放松呢!

  小书记来村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了大书记账目上有重大问题,他把发现的问题报告给了上级。不久大书记和老会计,就一起被上级有关部门双规了。

  四姑奶奶的脾气又绵软了许多,就是在当街小声闲扯,连个脏字也不敢吐了,她的战事也不得不停止了。

  2023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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