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去北京,都想去地坛看看,但每次还来不及走到地坛的门口,这个念头又被我硬生生压了回去。

  史铁生说除了几座殿堂还有那个祭坛他不能上去,地坛的每一棵树下,以及每一米草地上都有他的车轮印。那个时候他是多么颓废与悲伤,在最狂妄,也是最美好的年纪,他失去了双腿。他曾经在那座园子中一遍遍想活着与死去,也想快乐与悲伤;想爱情与病痛,也想远方的渺茫与现实的无奈。

  他翻江倒海一样的矛盾与纠结理所当然变坏了他的脾气,也把他变得沉默而忧郁。

  然而,这一切苦难砸中的又岂止是他自己?用史铁生自己的话说,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却不知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加倍的。他情绪不好,发疯般地独自摇着轮椅跑到地坛去,他的母亲明明是不放心,却又因为他的不情愿而只能默默地为他准备,扶他上轮椅,然后静静看他摇出小巷。

  我能想像到那个逼仄的巷子中那位坐卧不安的母亲,她焦急、担心,她也惊恐,可是她又无法时时参与儿子的世界。她想给她的儿子足够的时间去舔拭伤口,去抚慰破碎的灵魂。只是这份等待是如何漫长与煎熬,定是无人能体会。

  她一生唯一的儿子,在二十岁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残疾,无疑是在晴好的天空炸起一记响雷,震得世界都摇摇晃晃。可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做为母亲反而要变得更加强大。纵是曾经柔弱如水,瞬间也要变得伟岸如山。因为母亲要成为孩子的依靠,她必须用加倍的坚强来保护她的孩子,而那些劈头盖脸抛给她的苦,她必须狠命地咽下。

  她的儿子可以抱怨,可以发泄,但她不能。

  他会突然砸碎玻璃,会无端把手中的东西摔向四周,他痛苦,他甚至不想再活下去。可母亲每次都是躲在一边,等到他安静下来又来劝说他。她抱紧他哭着说,咱娘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他在园子呆久了,母亲就会跑去找他,可找他又不愿让他知道,在远处看到他好好的,便悄然回去了。那座园子,有史铁生辗过多少的车轮印,就有母亲多少焦灼的脚印踩过。

  直到他的母亲去世时,大口大口吐着鲜血,口中依然念念不忘她生病的儿子。就算爱得再苦,可她依然舍不下在尘世中辗转的孩子。

  所以,我一直没敢轻易踏入地坛,因为那里会让我想到那位母亲,我是心存敬畏的。地坛于我来说,与历史无关,只记录着史铁生与他的母亲。

  母亲,就是天使,从天堂来到人间,只为守护她的孩子。

  任何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来自于母亲的恩泽。她把我们带到人间,用生命的乳汁喂养着我们一生的时光。孩子,无休止地榨取着她的年轻和美丽,等我们终于长高长大,没过她肩头的时候,是不是会为她的苍老而寞然?那都是为了我们啊,为了我们活得灿烂与明媚,为了我们活得好些,再好些。

  我的母亲家里有一个红色掉皮的妆奁,小时候我一直很好奇,好几次问母亲那是做什么用的。母亲只轻描淡写说是出嫁时候带过的放梳妆东西的盒子,她们叫梳头匣,现在那个妆奁还在,就放在西房的柜顶上,上面蒙满了尘土,真的成了旧时光中一件十足的旧物。然而我已不敢轻易打开它,怕那里藏着的一大把记忆将我击中。怀抱着妆奁出嫁的母亲,青丝绾结,唇红齿白,明眸皓腕,她年轻的容颜与那妆奁一般鲜红而明亮。

  那妆奁,定有母亲少女的桃红色的梦,也有她水样的年华许下的对生命的热忱。那妆奁,多像母亲年轻的时光啊。

  记得母亲很爱照镜子,对着镜子一遍遍梳理着黑亮的发丝,端祥着那个年轻姣美的自己,脸上浮现了满意的微笑。我还无遮无拦地嘲笑过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不怎么照镜子了,她的一头乌发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光阴染白了,有着狰狞的模样,她的容颜也爬满了皱褶。

  以后,就算我把镜子放到她的跟前,她也无暇。母亲再无法把自己静成空中皎月,她有那么多的爱等着去付出,她的心没有为自己空下一隙之地,满满全是她的孩子。可我是多么希望她能闲下来好好看看自己,读读自己啊。

  我的母亲,爱孩子爱得很过分。我常想,她的爱有如一壶烈酒,由不得你愿不愿饮下,她却自顾自就要给你。入口是有些灼人,然而在经年的回味中,却香醇无比。

  现在,我基本不敢翻阅母亲以前的照片,怕看到她笑靥如花的年轻,也怕看到她矫健挺拔的身姿,更怕看到她那一头乌黑的发。那个身影在几十年前曾是我们所有的依赖,我们总愿紧紧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间便是我们所有的天和地。时空倒置,而今当她用迷茫的双眼在我们的世界探求欢乐时,当她蹒跚着,力图再次牵着我们的手寻找生命的安全时,我顿然泪眼迷蒙。

  母亲,你的老去如此凄然,如此让我无所适从。然而,就算苍老,依然无法停下她的爱。母亲的爱总是太重,太重,以至于每每提笔,总要落泪。

  一遍遍叮嘱,一次次目送,一点点牵挂,她是那么忙碌。生命不止,爱便不息。

  年轻时,她爱自己的孩子,年老时,又要爱孩子的孩子,这一生,她总是忘了爱自己。与史铁生的母亲不同的是,我的母亲爱得更高调更热烈,可一样浓郁一样深重。

  有母亲的孩子,是幸福的。有母亲的孩子,就是有家的人。无论你惆怅或是迷茫,请把心靠向母亲,那里会有最好的解答,给你最安全的护佑。无论你长到多高多壮,在母亲的世界,你永远是一个可以任性的孩子。

  是啊,任性地以为母亲的爱就是那么理所当然,以为母亲总会是地老天荒的。史铁生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明白,在他痛苦地任性发泄的日子,母亲是如何隐忍地坚守,又是如何在无数个黑夜白天中煎熬,她甚至没说过一句“你为我想想。”其实,做孩子的有几个又认真地为母亲想过?

  在我们的心里,母亲就该是强大的,坚不可催是她必须要付起的责任。可我们是不是忽略了她一样有惊慌、害怕、委屈,也有流泪的权力?母亲一样是这红尘里凡体肉胎的人,凭什么只因她被冠以了“母亲”,便要活得超凡脱俗,活得那么盛大?

  只是,谁又能想到,光阴在尘埃里一步步穿行,有一天,我们竟也不知不觉把自己变得那么强大起来。我们毫无意识,却又仿佛是意志坚定地接下了上帝赐给的这枚令牌。我们从母亲的手里挣脱,然后牵向了一些更稚嫩的手,他们叫我们为“母亲”。

  这番传承,怎么都说不清,也悟不透,却如隐隐绰绰的星光,永永远远挂在天上,俯瞰人间,看遍世情。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