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窗的躺椅上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群山,抿了一口馨香四溢的新茶,然后漫不经心地翻开字典。中国的汉字真有意思,看到一个字,脑子就转,就像这个“啸”字,一入眼,时光倒退六十年。

  那是刚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让自己预习《岳阳楼记》,不会的字查字典,全文都要背下来。在我不懂的字里就有啸,一查才知道那是一种动物拉长声音的叫。

  背诵检查开始,五人一组,接龙式,轮到我,从“若夫,淫雨霏霏,阴风怒号”开始,我滔滔不绝。刚到“虎啸猿啼”就被老师叫停,兴意正浓,有点不情愿。不过这一断让我记忆深刻,并且对“啸”产生了兴趣。听过虎啸吗?我逢人就问,没人答理我。可是过了不久,我就再也不用问任何人。

  那时1966年秋冬时节,我正在济南。一天下午,游罢大明湖,心血来潮,想去看动物。到了动物园已是黄昏时分,天气阴冷,园子里一派肃杀,空旷、冷寂,看不到人。所有的动物藏着、躲着、蜷缩着,这时我隐约听到了一种沉闷地低吼。寻声而去,远远地看见一座猛兽馆,声音越来越大,很瘆人。我犹豫了,等待着有人同行,可是希望落空。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年轻、好奇心鼓动着我在心惊胆颤中向着恐怖的方向前行。进馆,我几乎是一点点试探着蹭进去的。当巨大的兽笼出现在眼前时,我惊呆了。北京动物园狮虎山的老虎历来都躲着人,懒洋洋地卧在一隅闭目养神,一点没有百兽之王的威风。现在,一只斑斓猛虎看见有人来,突然直立起来,抓住铁笼的栏杆,有如泰山压顶,虎目圆睁,呲着牙,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怒吼,整个虎馆都在虎啸中颤抖。啸声一再回旋放大,这猛虎与我近在咫尺,我的发根直立,心狂跳不止。那时,所有的人都被卷入文化大革命洪流,卷进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热潮。虎的死活便不再重要。所以听任饿疯了的老虎在这里歇斯底里地发飚。暴怒的猛兽似乎随时都能冲破牢笼把我撕碎,我不敢再有片刻停留,在惊惧中狼狈地逃离了危险之地。1.jpg

  脚踏着齐鲁大地,自然想起了景阳冈上的武松,油然而生的胆豪,腿便不再颤抖,从小时候听故事,特别是那绘声绘色的山东快书《武松打虎》,一直相信那是真事。及至年长,懂了那是施耐庵的艺术虚构,也没失望,还是喜欢武松的仁义忠勇。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特别是喝了酒不闹事,不欺负弱者,而是为民去除害,这该让古今太多的饮者脸红,我觉得这是最具民族气质的理想的真男人,是名副其实的大丈夫。

  在岳阳楼上把酒临风的范仲淹是历史上的真英雄。他是史上少有的文武全才,身世浮沉,无论是“春和景明”还是“虎啸猿啼”时,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忧国忧民,一生都在寻找“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同道人。闻虎啸,知“雄强”,记住了两个“真男人”的形象。

  虎能啸猿也能啸,都是啸,感受大不相同。

  公元767年,我们的诗圣老了,才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八年的“安史之乱”把盛唐毁了,诗人的仕途也毁了,“艰难苦恨繁霜鬓”且贫病交加。这一年他客居夔州,秋天,颤颤巍巍地登上一座高台。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呢?“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声猿啸,满心凄凉。一生忧国忧民的诗人俯瞰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感慨万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悲壮的秋景,竟让我做起白日梦,就想在诗人站过的地方看看长江,听听猿的叫声,没想到,心想事成。2.jpg

  1988年夏秋之交,赶在三峡大坝动工之前,我带着师范生游三峡。从湖北宜昌出发,先游览了葛洲坝,在市区和中文老师一起买了几张纪念邮票后乘游轮逆流而上。夜行,实在话,对长江很失望。黄河之水黄可以理解,长江之水清是思维定式。我唱过无数遍《长江之歌》,“你用纯洁的清流,灌溉花的国土”,“纯洁”、“清流”那是深深地刻在心上的,为此,憧憬过多少次这条母亲河的靓丽容颜,然而,眼前奔腾呼啸而来的浊流,瞬间把梦想击得粉碎。聚光灯照在江面上,不时会看见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被滔滔江水席卷而来,当这些东西瞬间擦船而过的时候才发现是白色的垃圾。那时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艺术创作和实际的落差竟然有这么大。改革开放初期,自然环境的破坏,曾让我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那令人心痛的画面至今抹不去。好在三峡的传说还在,巫山云、神女峰、秭归,冲淡了许多不快的心绪。登上白帝城,参观了刘备托孤的遗址,心里又生块垒。可怜精明一世的刘玄德养了个“乐不思蜀的”阿斗。坑害了多少贤良?望子成龙,大概是人永远难醒的梦。登高远眺,心情好了。辽阔江天,百舸争流,全无诗圣当年“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反到有一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冲动。3.jpg

  入了川,连油饼都是辣的。早饭后,从夔门走下长长的斑驳的石阶,仿佛是在做历史的穿越。登上小船去小三峡。哇塞!峡江倩影,如梦似幻。终于看见了清流,水草碧绿,水色青蓝,清澈见底,至纯无染,山行水走,教人爱恋。学生们开始俯下身去戏水,水花溅在身上脸上好爽。峡谷里静极了,舟左,峭壁高耸,直上云天,舟右,远崖近滩,草树丰茂,郁郁葱葱。蓝天高远,闲云漫卷,峡风拂面,好不惬意。我被崖壁的奇趣纹理迷住了,那简直就是一幅幅绝妙的泼墨山水画儿。忽然,一种奇异的声音传来,让所有嬉戏的人愣住了。这时,不知是谁高声地吟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船上的人如梦方醒,群情振奋,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所有人的兴致,都被远远悬崖峭壁上的猴子点燃。好一个庞大的家族呀,即使看得真真的,但从那么远的山崖传来的啼叫,在空间上至少也要几千米。这应该就是“啸”了吧,我屏息谛听,猴子的啸不好听,不但没有雄强,在色彩上的确有一种悲凉。当年诗仙从这里出川春风得意,用“啼”不用啸,杜甫《登台》是潦倒多病,国破家亡,满目凄凉,自然用“啸”,这是心情使然。诗人用词相当讲究,炼字,炼句,全为意境,都是心声。三峡的猿,无论啼还是啸千年不断,送走了李杜,又迎来了远道而来的我们。“人猿相揖别”分道扬镳尽管是相当久远的往事。但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还是近亲,权当一种礼仪。作为应答,学生们开始呼唤。猛然间,一声“呕”的叫喊,吓了我一跳。这一声穿透力极强,震撼山谷,猝不及防,只见山崖上的猴子,和树冠上的猴子纷纷滚落,夺路而逃,显然是受到了突然的惊吓。声音是曾老师发出的,他是声乐教师,美声功底极好。船上的人哈哈大笑。

  美声,是一种美好的乐音。在所有唱法中独占鳌头。西方的古典歌剧离不开它。它源于意大利,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有了一整套相当完备科学的发声方法。学美声起码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嗓子好,这是遗传,爹妈给的,五音不全,怎么努力也不行,二是老师好。我上学时,艺术系在辅仁大学旧址,那时中国音乐学院还在昔日和珅的恭王府,和我们一墙之隔,从崇文门坐八路无轨电车厂桥站下,在嘈杂的人流中,经常能听到清晰的歌声,特别是夏天。那是歌剧系的学生在练声,从车站走到那儿,还得穿过一条很长的胡同,少说有三百米。现在的通俗歌手不用麦克不行,美声,好的民歌手,还有戏剧演员有真功夫的都不用,我们考试在大礼堂唱,也不许用。美声是一种独特神奇的技巧。没有正确的发生方法,喊破嗓子声音也传不远。春夏秋冬,清晨,天坛公园的圆墙附近都有吊嗓子的。有一段时间我常去。

  同行的一声叫又让我想到了啸,除了虎啸、猿啸,人也能啸。人啸是一种特殊的发声技巧,它类似于吹口哨,但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人啸源于远古人的采集狩猎,高亢激越音韵悠扬,既是一种声音的定位又是一种信号的传递。到了两晋,啸成了一种绝妙的人声艺术,成了时尚和雅兴,晋人成公绥精此道知其妙,曾作《啸赋》,赏之,美不胜收:“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啸声有多美呢?“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这么美妙至极的声音,以至于“钟期弃琴而改听,孔父忘味而不食。”好家伙,连钟子期都被迷住了,孔圣人都不吃饭了。可以想见,如果有个高士,“登高临远,直取天外,忘我忘情,意气慷慨”一声长啸,一领众和,那种放浪旷达的跨俗悱愤的抒怀是多么令人迷醉而又心驰神往啊。啸星璀璨,谁当以啸名杨天下呢?4.jpg

  南北朝的周兴嗣编写的《千字文》里有一句:“嵇琴阮啸”。嵇是嵇康,阮是阮籍,他们都是魏晋名士,同属“竹林七贤”,阮籍居首,嵇康从其后。嵇康临刑时的琴声和“广陵散从此绝矣”至今让人痛惜。阮籍的啸细想,内心不免五味杂陈。他孤高傲世的鲜活个性,特立独行的处事方式,给魏晋添了一道异样的色彩,让后世的人津津乐道。他是河南开封人,一千八百年过去,至今,在他的家乡依然保留着一座十五丈高的阮啸台。历史上不少名人都去凭吊过,连宋代的大才子苏东坡也曾登台赋诗。

  历史选择了他、留下他、推崇他、纪念他,绝非只是啸技高超,魏晋能啸的人不少,比阮籍能啸的也大有人在。比如隐士孙登在苏门山一啸,如奏天乐,如响梵音,群山应和,百鸟齐鸣。阮籍不得不服,回来就写了《大人先生》赋。但是,他是魏晋名士中的通才,旗帜性人物,在哲学、文学,音律方面都有突出的贡献。《晋书》说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他的性格古怪,喜欢一个人驾车游荡,也没目标,没路了,大哭一场。他骑着驴去东平上任,十几天,把官衙的墙拆了,没了隐私,来个“开门办公”。母亲死了,不喜欢的人来吊丧他也不答理人家,还冲人翻白眼,不愿意与皇家联姻,几十天长醉不醒。这些不近人情的处世,横决礼俗的人生态度,很难被人接受吧?然而历史上说他人品高尚,是“命世大贤”,连鲁迅都很喜欢他。阮籍崇尚玄学,他越名教,离经叛道,追求心灵的自由,但魏晋是乱世,文人命途多舛,队站错了,命就没了。他无力回天,要避祸疏郁,只能借助“酒”、“琴”和“啸”,这是排解绝望苦闷的无奈选择。阮啸,是无言的歌吟,它隐晦、多义、难以捉摸,我们只能在“别有一番滋味”中去体会他的简约而又酸楚的长情告白。

  作为一种有风骨的文人的一种抒情方式,啸为表,傲为质,啸歌含道,这种极富个性感染力的声音,在后来历史的天空中回旋演绎,不断地变换色彩。

  五柳先生累了,更准确地说是心累了,烦了,于彭泽县令任上干了八十多天就解放了自己,归隐田园。“心为行役”他受不了,他喜欢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高兴,“心远地自偏”,高兴,“审容膝之易安。他喜欢独饮,直至“杯尽壶自倾”,然后“啸傲东轩下”排遣先前的郁闷。如果说酒后之啸还有疏解憋屈的成份,那么到了自家的田里就不同了。他植杖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那时的啸充满了最为舒心的惬意。5.jpg

  啸的味觉在唐宋,更多的得从诗词中去品,李白的啸惊动了大自然,他在《游泰山》中说:“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他一啸,连自然都有应和。于是我就想,他“仰天大笑出门去”,“会当一饮三百杯”后该是怎样的一种放浪形骸的傲啸。王维不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那是一种觉世彻悟后对生命淡定平和的安放,是禅意十足的啸。苏轼因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命悬一线,后又被贬黄州,几乎是在绝境中生存。可是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于是我们便听到了“大江东去”那是一种胸怀和境界,也是一种超越苦难的豁达、风流和潇洒,无论傲啸、舒啸,或吟啸,都是有傲骨的人的心曲,因而迷人,摧眉折腰、便辟奸佞之人不会啸。

  还有一个人的啸,我们都忘不了,就是岳飞。“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这啸是一种至阳至刚的浩然之气,啸声里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的胆,“精忠报国”的豪。这一声壮怀激烈的英雄之啸,寄壮志,抒豪情、气贯长虹,直上九霄。

  如今啸已远行,成为历史的绝响。我总觉得它的让人扬眉吐气的神采还在,于是,站起身来又一次凭窗远眺。忽然,我看到了,也听到了。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人用如缘巨笔,在大地,在长天,在我们民族的征程上留下的奇境纵横神采飞扬的狂草:“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请夫君用膳!”这已是妻子的“三请”了,虽是雅谑,但已含着明显的嗔怪。美好的啸游戛然而止,我意犹未尽。


  2023年6月10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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