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志司首长们通宵达旦地忙于二次战役的部署,非常辛苦,当所有的战斗命令都下达完之后,他们才有了片刻的轻松时间。毛岸英为了让彭老总放松一下,主动挑战,在作战室摆开了棋局。两个人你车我炮,连杀两局,彭德怀皆输,连悔棋的兴致也没了。毛岸英颇感意外,抬头一看,只见彭德怀两眼红肿,满面倦容,这才知道老总太过疲劳了。

毛岸英丢下棋子说:“彭总,你已几天几宿未曾合眼,不如先睡上一觉,明日再下吧!”

彭德怀哼唧应了两声。毛岸英见状,赶忙起身扶住彭德怀,送入作战室隔壁小木屋,安置在一张行军床上,轻轻地放平躺好。年过半百的彭大将军指挥百万大军,叱咤国际疆场,雄风尤胜当年。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有点老了,像一匹伏枥老骥。由于昼夜不停地连续工作,彭德怀的身体疲劳过度,不一会儿便鼾声雷动。

十一月二十五日,“朝日鲜明”之国还未看到曙光,人们还在熟睡,大榆洞便吹响了起床号。解方参谋长领着司令部的同志钻进南山的一座大矿洞,杜平主任领着政治部的同志钻进附近山沟的一座地下涵洞,其他总部首长钻进距离“彭总作战室”二三百米远的一座小矿洞。

太阳在人们的焦急等待中慢慢升起。躲在防空洞里的毛岸英伸头看了一下天空,还不见飞机的影子。由于他昨夜睡得太晚,一躺下就没顾上爬起来吃早饭,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了。毛岸英的新伙伴高瑞欣,也睡过了头,错过了吃饭时间。

“妈的,飞机怎么还不来?”躲在洞里的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骂道。

“敌人是不是吃了安眠药,睡不醒了!”

“俗话说:有钱难买星期六,吃个饱睡个够。今天是周末,飞行员找日本花姑娘可能还没起床!”有人戏谑着,引起大伙一阵哄笑。

由于防空警报“狼来了、狼来了”地叫了一遍又一遍,造成了志司人员一种矛盾的心理:既警惕又麻痹,你炸你的,我干我的!十点过后,毛岸英对高瑞欣说:“高参谋,我想回作战室看看,不知文件都放好了没有。”

“等一等吧,警报还没解除呢!”高瑞欣嗫嚅着。

“不用怕!我看飞机一时来不了,就是来了,哪会偏偏炸中这个地方。当年国民党的飞机经常轰炸延安,可爸爸忙于工作,就是不进防空洞,还说他投他的弹,我办我的公,井水不犯河水,不也没事嘛!爸爸的榜样,儿子不学谁还去学。”

高瑞欣和徐亩元看到毛岸英冲出了防空洞,就赶快追了过去。毛岸英来到作战室,脱掉身上那件杨凤安送给他的呢子大衣,就坐下来处理电报文稿。

上午十一点左右,四架B—26轰炸机排成战斗队形,像令人生厌的秃鹫终于出现了。大家见它掠过大榆洞上空一直向北飞去,以为这几架飞机是去轰炸北边的鸭绿江大桥,都没十分在意。惟有在作战室值班的成普急忙走进里间屋,晃动还在睡觉的彭德怀,大声喊:“彭总,敌机来了,赶快进防空洞!”

睡得连炮弹都震不醒的彭德怀,睁开惺忪的睡眼,唬着脸恼怒道:“飞机谁没见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句话把成普给噎住了。正当成普目瞪口呆怔然无措时,恰好洪学智破门而入,其实他跑过来也是叫彭德怀防空的。成普如同见到了救星,赶紧催洪学智把彭德怀叫起来。

在志愿军总部,谁都知道只有洪学智不憷彭德怀。洪副司令员是一个乐天派,常常在嘻嘻哈哈之中就把正经事给办妥了。他平时喜欢和彭德怀开个玩笑,这又增添了彼此间的几分亲昵。洪学智掀开彭德怀身上的被子,大声喊:“彭总,飞机来了,快快快,快躲飞机去!”

彭德怀把脖子一梗,眼睛一瞪,骂道:“洪麻子,你这么怕死呀!”

“不但我怕死,我还怕你死呢!美帝没打倒,我们谁都不能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洪学智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拖起彭德怀,在他的身后推搡着,绕过正在办公的毛岸英,向门外的防空洞走去。

“你松开手,我自己走。”彭德怀说。

“杨凤安,把彭总的办公用品拿来!徐亩元把彭总的铺盖卷起来,和行军床一起拿到防空洞去。”出门的时候,洪学智又叮嘱毛岸英一句,“岸英你也快点!”

毛岸英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忙着清理他手中的电报。

送走了彭德怀,成普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悠闲自在地吸起来。此时,毛岸英也登记完了电报,从子弹箱里抓起一个大苹果,边吃边说:“对付彭总,还是洪副司令员有办法!其实,只要把彭总须臾都离不开的作战地图‘先斩后奏’地移到防空洞那边去,还怕老爷子不进防空洞?” 

突然听到一声轰鸣,原来敌机从北边又飞回来了,再一次掠过作战室上空。这两天敌机老是飞临大榆洞,来往反复就是不投弹,令成普产生了疑窦:敌机刚刚北去又折返,莫非要耍什么鬼花招?他扔掉手中的烟蒂,几步跳到门口抬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头顶上有几十个银白色的亮点——原来敌机正在投掷凝固汽油弹。

“不好,快跑……”成普的话音未落,炸弹就像下饺子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单是房顶上就掉下十几颗汽油弹。顿时,熊熊烈火奔腾汹涌,眨眼间蔓延成一片火海。成普被爆炸掀起的气浪推到了沟里,半边衣服烧着了,半面脸上烧蜕了皮,幸好没有昏厥,他就地一滚,把自己身上的火扑灭了。

警卫团五连一排战士正在矿洞“营房”里跟着文化教员董安澜学唱歌,突然听到叭叭叭几声报警的枪响,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之天在摇、地在颤、人在晃,如同八级地震一般。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据司令部洞口的哨位报告:“敌机四架袭击我志司机关驻地!”

就在战士们进入警戒状态、作好迎战准备的时候,指导员邵发亮突然从洞外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作战室被炸!一排长,立即派一个班过去,把文件抢出来!”

“一班,跟我上……”一排长的命令一下,一班郭班长和十一名战士立即出动。

四架敌机在空中发出刺耳的怪叫,穿梭般地俯冲、扫射、轰炸。随着一阵尖涩凄厉的爆炸声,只见作战室房顶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火势异常炽烈。战士们毫不犹豫地扑向火场,一次次冲进房里,抢出一堆堆文件和地图。

飞机在盘旋,炸弹在爆响。隐蔽在防空洞里的彭德怀正在对着作战地图凝思默想,听说作战室里还有人,他扔掉手里的铅笔,一跃而起大声吼道:“都是谁?怎么没疏散?快去救人!”说着就想往外跑,却被警卫员景希珍死死抱住,彭德怀气得大骂,“你放开老子!放开,再不松手老子毙了你!”

小景仍然紧紧抱住彭德怀不撒手,泣声说:“你毙了我吧,毙了我也不松手!”

抢救战友,刻不容缓。火越烧越旺,火势之大,蔓延之快,温度之高,不仅无法扑灭,而且靠近不得。但我们的战士英勇无畏,一个个奋不顾身地闯进了火海。

这时邵指导员跑到火场说:“情况有变!不要再抢文件了,屋里还有两位同志,马上把他们救出来。”接着他又强调一句,“快救人,这是彭总的指示!”

敌机仍在空中轮番轰炸、扫射……轰隆隆,一声巨响,铁皮木板房的一面墙被气浪掀倒了,火苗、烟雾、尘埃绞成一团,火药味、汽油味,裹着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睁不开眼睛。敌机俯冲的怪叫声、扫射声、爆炸声和战士们寻找战友的呼唤声混成一片,尽管战士们拼命地呼喊寻找,但没有回音,也没有战友的踪迹……

敌机投完炸弹,俯冲扫射了一阵,摇摇摆摆地飞走了。这时候传来消息:毛岸英在敌机投弹时没来得及跑出来。人们闻听此讯,心不由一沉,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彭德怀听说毛岸英还在里面,顿时情急,冲着起火的作战室大叫:“岸英,你快跑出来……听见没有,快跑出来呀!”

一时间,火场外聚集了不少人,毛岸英的好友赵南起急得直跺脚,眼里溢出了泪花。彭德怀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神情焦躁不安。警卫战士都知道,在变化莫测的敌情面前,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彭老总一向沉着刚毅、稳如泰山,可如今他的表情却是少见,看来情况十分严重。

“同志们,到火堆里去扒!”邵指导员大声提醒道,“动作要快,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找到!”

没有时间找工具,战士们就赤手空拳迎着火舌扑上去。他们的头发烧着了,眉毛烧光了,身上的衣服起火了,双手烧伤,但谁也没意识到危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定要把战友救出来!

“这里有人!”火海中有人大喊一声。

郭班长等人循声扑过去,只见一个人倒在墙角下,全身是火。大家一边扑打他身上的火苗,一边往外拖。

“这里还有一个!”又是一声呼喊。

只见那位呼喊的战士头发是火,身上是火,双脚是火,就像神话中脚踏风火轮的哪吒,他用两只带火的臂膀飞快地扒着。郭班长快步抢上前去,一把拉开那个红彤彤的“火神”,大声喊道:“下去,你给我下去!”

那个战士像没听见似的,仍和战友们一起拼命地扒着带火的杂物。透过迷茫的烟雾,只见房梁下面压住一个人,身子烧焦了,脸烧煳了,辨不清模样。大家把带火的伤员拖起来,由郭班长背着冲出了火海。

把伤员平放在地上后,大家才开始扑打自己身上的余火,擦拭脸上、手上、腿上的烧伤。彭德怀的脸色像块烧铸的青铁,双眉紧锁,俯身察看伤员,用低沉而又急促的口吻催问正在检查伤员的军医:“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说:“都已经……”

“抢救,抢救!”

军医再次俯下身去检查,然后无可奈何地对彭德怀说:“心跳、呼吸早已停止,救不过来了。”

大家看着地上两位惨不忍睹的烈士遗体,分不清谁是谁。经作战室的同志回忆,毛岸英个子高一些,戴着一块德国造手表,腰间有一把斯大林赠送的手枪。根据这些特征,人们才把两位烈士的遗体区分开来。

毛岸英,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的长子,第一个报名参加志愿军的人,就这样带着他那二十八岁火红的青春年华牺牲了,牺牲在异国的战场上,是那样的平凡,那样的突然,那样的令人遗憾,甚至难以置信。他还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没来得及经历一个战斗中的壮烈场面,没来得及亲手去刺杀一个敌人,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倒下了……

彭德怀凝视着毛岸英的遗体,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他把目光转向远方,用凄楚的声音说:“唉,为什么偏偏把岸英给炸死了?”说罢挥挥手,转身离开了现场。大家望着彭总蹒跚的背影,心里难过极了。

 

夕阳被犬牙交错的峰峦一口一口地吞没了,留下红彤彤的血渍,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

“喂,注意了,各班往这边凑一下,咱们开个紧急会议。”邵指导员声音低沉地说,“请各班查对一下人数,除了上岗的都到了没有?”

全排集合完毕,这些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的战士互相用眼色询问,不知又有什么新的任务?团政治处主任钱正平扫了一眼队伍,开门见山地说:“现在向大家通报一个不幸的事件:这次扑救任务只有你们五连一排的同志参加了,所以团党委决定只在你们一排传达,要求保密,不得外传。”

钱主任停顿一下,待情绪略为平定,又接着说:“今天上午敌机轰炸了作战室,我们牺牲了两位战友,彭总亲自过问了这件事,他指示袁团长代表他向同志们表示感谢,并要求团党委表扬你们在抢救遇难同志时不怕牺牲的精神。他还让团里向大家讲明白,你们抢救的两位同志,一位是高瑞欣参谋,另一位是毛岸英秘书。毛秘书是咱们毛主席的儿子。”

说到这里,钱主任声音嘶哑,语调悲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两位烈士为朝鲜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烈士们的精神永垂不朽……”

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牺牲的噩耗,犹如一股强大的悲风,席卷在战士们的心头。全排战士骤然凝聚成一群雕像,他们站着一动不动,每个人的目光、呼吸甚至思维全都锁定在钱主任的嘴巴上。

“彭总指示,烈士的遗体就地掩埋,这个任务仍交给你们一排去完成……”

第二天,郭班长和董安澜爬上后山,选好地点挖了两个深坑。晚饭后,一排一班参加抢救的十二名战士,来到大洞门口,那里停放着两具灵柩,两位烈士的遗体已装殓完毕。

太阳躲进西山,夜色像一层黑纱把大榆洞捂得严严实实。正当大家拴好绳结套上木杠准备出发时,从山涧里蹿出一颗照明弹,把这一带照得如同白昼。凭借亮光,人们看到一个身披黄呢大衣的熟悉身影,迎着呼啸的寒风,蹚着积雪大步走来。他站在毛岸英的灵柩前脱帽伫立,默哀良久。

“毛岸英是我们志愿军的第一个志愿兵,党中央毛主席刚任命我当志愿军司令员时,他就找我报名了。他给我读过多少宝贵资料,给我宽过多少次心啊!他入朝一个多月就牺牲了,他才二十八岁啊!”

停了一会儿,彭德怀又来到高瑞欣的灵柩前,语气悲怆地说:“高参谋跟我在西北战场好几年,是个能干的青年参谋,刚把他调到朝鲜才几天就牺牲了。唉,他的爱人正怀着孩子呢……你们,把两位烈士掩埋好以后,要做个标记。”

北风在泣诉,雪花在漫舞,三千里江山在颤抖!彭德怀挥了一下手,用悲恸的目光向大家示意可以出发了。他的身躯像长在雪地上的一棵苍松,立在那儿岿然不动,湿漉漉的眼睛发出两个亮点,照着缓缓而行的送葬队伍,照着自己的战友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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