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书院东侧,有一条街叫米市胡同,这里有粮油交易市场。米市胡同里有一家裁缝铺,铺面不大,一不留神很容易错过。裁缝铺的师傅姓苏,因脸上有几颗麻子,人们都叫他麻师傅。不过裁缝铺的名气与他脸上的麻子没有直接关系,人们只是爱走个简便,而麻师傅也不介意人家叫他麻师傅罢了。

  麻师傅个子很高,四肢修长。有事没事总是笑嘻嘻的,而且笑起来独具特色,嘴巴咧得很大,似乎一张大嘴巴是挂在耳朵上的。这人一豁达,人缘就好。麻师傅对自己那张麻脸从不忌讳,常常陶醉说自己的脸才是最有味道的脸。这张脸没有成为别人取笑他的口实,反而因为他大度而成了裁缝铺的一张名片。

  有一次,麻师傅去北边的王家菜园买花椒,看见卖花椒的也是个麻子,就起了戏弄的心思,操着戏腔打趣地问:你这花椒我不我啊?卖花椒的麻子也识得个中趣味,笑道:我的花椒呀,比我还要我呀!

  麻师傅给人裁剪衣服有绝活儿,他裁衣服从不用尺子量,而是拿眼看,左看右看,就靠心中记忆量体裁衣,分毫不差,人们都佩服地说他是个一眼准。

  麻师傅讲究与人为善,他家的厅堂上挂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块横匾,上书“敦品厚德”,这也就是他们老苏家的家训了。可是老天爷不长眼,这么个好人,数代单传,到了麻师傅这一辈,都快四十了,只有一个女儿,也没儿子传宗接代。有钱人家还时兴纳妾,老婆苏胡氏劝他纳个妾,有机会与妾生个儿子,可他推三推四的始终没答应。

  这天,裁缝铺里来了位年轻主顾,岁数不大,却是个罗锅。罗锅年轻人说,想做一身衣服,问用什么布料好。麻师傅拿眼一瞧,先掂量对方是穷是富,职业学识,这是为推荐布料做准备的。可瞧来瞧去,愣是没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不由十分奇怪。于是,就推荐了一种中档布料。他虽然开的是裁缝铺,但也常备有不少布匹供主顾选用。

  那罗锅年轻人点头同意,付了布料钱,让麻师傅做衣服。麻师傅照例用眼看尺寸,同时往纸上记。年轻人大概没听说过他这“一眼准”的外号,就不放心地问:你光用眼看能行吗?要是做出来不合适咋办?

  麻师傅张开大嘴笑眯眯地说:如果大了或小了,只要穿着不舒服,我赔你布料钱。年轻人摇摇头:布料钱太少,就赌十块大洋吧。如果做得合适呢,我赔你十块。麻师傅听了心里就是一咯噔,来者不善啊,他再仔细打量来人,还是没看出端倪。不过麻师傅艺高人胆大,说了声:赌就赌,我输了给你十块大洋,我赢了,你把工钱给我就行。

  等那罗锅年轻人走后,麻师傅打起十二分精神,精心地缝制衣服,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取衣服的约定是半个月,可年轻人压根就没来。他媳妇苏胡氏就说:这个罗锅别是个骗子吧,他这衣服都没法儿另卖,我们去哪儿再找个罗锅子去?麻师傅不高兴了,说:布料钱人家可是给了的,我们虽然是白忙活,他也有损失呀,先放三个月再说吧。

  就在三个月快过完的时候,隔壁的王记布店出事了。布店老板是个磕巴,说话口吃,人称王磕巴。此人为人心眼儿小,他嫌门口摆摊儿卖瓜子的小贩遮挡了他的店面,就赶对方走,对方不愿意,两人就吵了起来。一时情急,他抄起屁股下的板凳,把小贩的腿给打折了。小贩的家人将王磕巴告到了县衙,王磕巴被关押了起来。铺子里的伙计们树倒猢狲散,王磕巴的媳妇死了多年,留下一个九岁的男孩子,这下就没人照料了。麻师傅看着不忍,就把那孩子带到自己铺子里,让自己的老婆照顾他,有空还教他裁缝的手艺。

  过了一阵子,这孩子思念父亲心切,哭着闹着要去牢房探监。麻师傅看着可怜,就买了点吃食,往柳条篮子里一装,带着孩子探监去了。

  裁缝铺离府衙不远。书院前院就是县衙,牢房建在衙门的西南角。在牢房里,王磕巴见麻师傅不光带来食物看望,还对自己儿子那么好,不由又羞又愧,几次都欲言又止。麻师傅倒没在意这些,只是嘱咐他,伤人不是杀人,牢里熬几年就出来了,到时候东山再起不迟。还跟他说,好好服役,不要担心孩子。他会照料的。

  探完监,麻师傅带着孩子出牢房,路过另一间监室,忽然看见里面有个年轻犯人十分眼熟。再一细想,这不就是三个月前到裁缝铺里做衣服的那个罗锅吗?可是,他的背并不驼啊?麻师傅好奇,就扒着牢门问:你是不是三个月前到我铺子里做过衣服啊?那年轻犯人头也不抬,只是摇头,说他根本没做过什么衣服,也不认识谁是麻师傅。出牢门时,麻师傅问狱卒,这个犯人因何事入监。狱卒回答:他啊,是个到处骗吃骗喝的主儿,进来有三个多月了吧,不到四个月。

  麻师傅回到铺子里,仔细回想在牢房见到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自己的眼力不会做,看身材尺寸绝不会错,看人更不会错,年轻犯人就是那个罗锅子,可他为啥不承认呢?再想想他犯的罪,脑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假装罗锅来铺子里定做衣服的,打完那个赌,半个月后再上门,只要把腰一直,背不驼了,那自己按罗锅做的衣服,自然就不合身了。这样,十块大洋就骗到手了。但他实在不走运,还没等来铺子里取衣服呢,别的事儿犯了,就被官府给收监了。想到这里,麻师傅就取出那套罗锅衣服,连夜改制。

  到天亮时,改成了年轻犯人的体型。他又拿着衣服去了趟牢房,说这是送给年轻犯人的新衣服。年轻犯人将信将疑地穿上,大小正合适。这时,麻师傅就说了:衣服做错了,可以改,人犯错了,也可以改。只要你愿意改邪归正,我的裁缝铺随时欢迎。年轻犯人坐了大牢,本来就有悔意,听得这话感动万分,就说了实话:他也姓苏,叫苏三省,城西邦均人,自幼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因为无人管束,才走上了这坑蒙拐骗的邪路。正如麻师傅的猜测,他是受雇于人,到麻师傅的裁缝铺里捣乱的。罗锅是他故意装的,倒不是为赚那十块大洋,而是想败坏麻师傅的名声。至于是受何人所雇,他绝对不能说,不得出卖雇主,这是他的原则。

  麻师傅也不再追问,回到裁缝铺,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就这样过了两年,一天早上,他开门营业,忽见门外跪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年轻犯人苏三省。苏三省讲,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混账日子了,想做个好人,想请麻师傅收留,学裁缝手艺。麻师傅见年轻人说的诚恳,把他扶起来,说了声: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就从学徒做起吧。

  从此,苏三省就在裁缝铺里干活儿了。麻师傅没儿子,只有个女儿叫苏小翠,他见苏三省心思灵敏,手也灵巧,不久就学到了自己裁剪的本事,就想把女儿嫁给他。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不用说,这苏家裁缝铺以后就是他的了,反正都姓苏。

  再过三年,王磕巴也刑满释放了。他找到裁缝铺,一看自己儿子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还学了裁剪的本事。王磕巴对着麻师傅老泪纵横。他说出了一个真相。原来,苏三省到苏家裁缝铺捣乱,就是他雇请的。因为麻师傅的裁缝铺也卖布匹,同行是冤家嘛,他心眼儿小,见不得人家的那份红火劲儿。没想到麻师傅宽厚待人,他是羞愧万分。于是,他索性就让儿子拜麻师傅为义父了。麻师傅本来膝下无子,眼看后继无人,就因为恪守家训,心地善良,才得了一个半子一个义子。

  麻师傅裁缝做得好,听戏也听得认真。那日,麻师傅听戏班子演《古城会》,散了戏,麻师傅找万团长,说要见见扮演马童的演员。万团长就奇怪,这《古城会》演的是关公关二爷,戏迷追的都是演关二爷的名角,还没有见到要见饰演个马童的翻扑武生的。演马童的武生叫孙小勇,长得剑眉高扬,举手投足,英气勃发。听说有人等他,装也没有卸净,一声俺马童来也,一个跟头从台上翻下,来到麻师傅面前,双拳一抱,敢问这位大人有何见教啊?

  麻师傅笑了,说我看你给关老爷牵马那一串跟头翻得不得劲啊。孙小勇吃了一惊,自己在这串跟头上是打了折扣。说先生你不得了啊。麻师傅笑说,我知道你的服装不得劲,你那裤子兜裆,不舒服。拿来,我给你给改一下就中了。孙小勇更是吃惊,的确是新做的裤子不太合体。被麻师傅修改过的服装可身舒坦,孙小勇的跟头翻得又飘又稳,台下掌声一片。孙小勇携了重礼去拜访麻师傅,两人成为挚交。

  麻师傅喜欢评戏,没事时好哼上几句。一日,白四拿着一双厚底靴找到麻师傅修理。麻师傅认真地看看,细致地修补。白四也是闲等无事,就哼起了一段戏。埋头走针的麻师傅,抬起头支愣着耳朵听了听,一笑说,您这段唱得不得劲,少了霸气。白四就嘀个隆咚给了个《铡美案》的快板。但见方才还神色低沉的麻师傅瞬间腰板挺直,双目圆睁,双手扎起架势,一脸正气,开口唱道:“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了爷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字正腔圆,声如洪钟,引来围观的人一片叫好。好唱戏的白四颇感震撼,接过麻师傅修好的厚底靴,举起大拇指说,麻子唱功了得啊。

  麻师傅的媳妇是个胖如面团的女人,因为体胖,行动有些迟缓。对于自己的胖,麻师傅的媳妇自己有解释,说自己长时间的久坐,没有运动哩。麻师傅对媳妇的胖也有解说,麻师傅说,那是累的,一天到晚坐那缝缝连连的,拉屎撒尿的功夫都没有,能不胖吗?麻师傅称媳妇不叫媳妇,直呼媳妇为“胖子”,媳妇则直呼他为“麻子”,称呼虽奇但都很客气,举案齐眉的样子。胖媳妇平时都在后院操持,有客人来,麻师傅就会大声吆喝:胖子,倒茶!气氛和祥。饭后茶余街坊邻居都喜欢跑到麻师傅的裁缝铺来唠嗑消磨时光。

  麻师傅又好客,打开铺子就开忙,猫儿狗儿来了他都要打个招呼,绝不会因为活路多而用脸色来冷淡顾客。他会麻脸堆笑地告诉你活儿太多得等,得等很久,让你自己拿主意。有孩子跟了大人去,他会拿出糖罐子,笑着问:吃糖不?哪怕最调皮的孩子,到他那里,也不调皮了,安安稳稳吃着糖,听他讲有趣的故事。

  麻师傅很忙。量身、选布、描线、剪裁……几乎是他每天都需要做的事情,对于手工制衣的每一道工序,他都烂熟于心。每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周而复始地“裁剪”“画线”“缝纫”“锁边”“熨烫”。有时候一个下午,剪刀都没有离开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日早起刚打开铺子门,就听到隔壁布店传来吵嚷声,麻师傅便伸着耳朵听,就听一个男声嚷道:磕巴,你狗日的缺德呀。我好心好意来照顾你的开张生意,你咋能埋汰我呢?这可是毛华达呢!麻师傅听出来了,是城东扎笤帚的三秃子。王磕巴哭丧着脸,任由三秃子数落和咒骂。赔!三秃子撂下一句狠话,气冲斗牛甩手而去。

  三秃子的姥家和王磕巴是同村的,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三秃子的父亲死后,也把裁缝的手艺带走了。三秃子只从父亲的房间了拿走了几块布。自从王磕巴开了布衣店,三秃子傅对这个儿时的玩伴很是关照。听说王磕巴的布衣店扩大,开始接收裁缝活计,他自然应该照顾生意。于是,从樟木箱子底下拿出压了多年的这块深灰色的毛华达呢布料亲手交给玩伴儿王磕巴。叫他缝制一件长衫马褂。

  王磕巴对三秃子的捧场十分感动,面对这块毛华达呢犹如理发师面对漂亮小姐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不禁油然起敬。他极其慎重地颤抖着双手用软尺沿着三秃子的上半身到下半身到旮旯缝缝,像描绘蓝图的工程师一般测量、记录、复核,下决心定要缝制出一件与三秃子身材完全相适应的服装。待到三秃子穿上“王记”这件“处女服”的时候,他的王氏布店的裁缝买卖就要随之一炮走红。从此全县城的人就会感慨:王磕巴,好手艺啊。王磕巴情不自禁的幻想起来。

  那几日,正赶上儿子随人去京城进货。估计三五天才会回来。可王磕巴不想等,自己便动作起来。当晚,他像做手术一般将三秃子的毛华达呢布料裁剪成一摞长短不一的版块,亲手缝纫,并一一作了搭配。真可谓是小心翼翼逐行逐行地意切切、密密缝。结果出乎意料,做出来的衣服竟然两只衣袖向上举着,跟俘虏兵投降似的。

  这结果让三秃子顿足捶胸,置儿时的情谊于不顾,非要王磕巴赔偿不可。并且给他一口咬定:王磕巴整出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玩意儿,就是想让他倒霉啊。尤其那袖子,高高举起,因为只有俘虏兵才会举起手来。

  三秃子这块毛华达呢压箱底已多年,分别拿到过冯碎嘴和何罗锅那里又分别拿了回来,最终都没舍得给他们下刀,如今遭你磕巴整成这般惨状,不能不了了之吧?万般无奈,王磕巴厚着脸皮进了隔壁的麻师傅家。麻师傅三下五除二就矫正了过来,真是妙手回春。王磕巴连连作揖说谢谢,感恩戴德地话说了一马车。

  麻师傅说:这个算啥哟?咱是街坊嘛,应该的。他捋了捋左边嘴角那几根稀疏的须毛,说:当年,我姥爷在北京紫禁城给慈禧太后当裁缝,你清楚慈禧那老太太刁钻得很那,头天你给她缝好的礼服,第二天她就叫给她改,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要不就是这里瘦了那里肥了,嗨!一天不清楚要给她改几回,那才是真的不好伺候啊。见识了麻师傅修改投降服的回天之术,王磕巴真正折服了,麻师傅确实手艺精湛。要不是麻师傅制止,王磕巴怕是还要不间断地恭维下去。

  县城里缝制成衣的有八九家,自从麻师傅把王磕巴错接成投降姿势的衣袖矫正过来,他在城里裁缝界的泰斗地位就扶摇直上了。人们甚至认为麻师傅的裁缝手艺不仅仅属于技术,而且还属于医术,妙手回春的医术。那功夫可以和赵二先生有一比了。

  从此,他便从何罗锅、冯碎嘴这班平庸裁缝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只卓尔不凡的仙鹤,成为书院东街乃至整个县城遐迩闻名的明星裁缝。慕名前来找麻师傅缝制衣服的络绎不绝。甚至从何罗锅、冯碎嘴这些曾经比他声名响亮得多的裁缝铺子里以各种借口讨回布料,心甘情愿地转移到麻师傅的裁缝铺,十天半月地等待也不在乎。甚至有传说,即使是裤子麻师傅也能“妙手回春”成上衣外套。好像麻师傅不是裁缝而是一个魔术大师。

  这回,麻师傅的裁剪台板上真的各种布料就开始堆积成山,并且还在继续不断地堆积。人们因为能在麻师傅裁缝铺堆积布料甚至缝制衣服而感到体面。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都可以选一块布料送到他的裁缝铺去排队,于是你的心头就增加一分美好的期待。布料进了麻师傅裁缝铺,着急是没有用的。他接手布料都是亲自裁剪、亲自熨烫,每一道工序都精工细作。再多的活儿他都按接货的先后顺序排列,以此类推地裁剪和缝制,比大医院分诊还要严格。在他这儿没有加塞儿和加急这一说,实在着急的可以退货另谋高就。在他这儿也没有亲疏贵贱这些讲究,来的都是客,他只认一个死理,那就是叫花子占茅坑——先来后到。

  号称书院东街裁缝界“四大金刚”的有何罗锅、冯碎嘴、王和尚、刘小手。没有麻师傅。他们的铺子分布在张相公庙前胡同、尤家胡同、文学胡同,都是祖传下来的手艺铺子,他们是裁缝世家,彼此斗了上百年的法了。跟麻师傅不一样,他们的裁缝铺都是自己独自干活,至多有一个学徒帮手。“四大金刚”对麻师傅的手艺都嗤之以鼻,认为麻师傅虽说在京城呆过几年,可手艺不是家族真传,至多是个二把刀。尤其冯碎嘴,简直觉得提起麻师傅就辱没了自己。在他看来,麻师傅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只能缩头乌龟似的窝在家里,窝胡同里,上不得大台面。这满街的浆糊脑袋简直就是把洋铁疙瘩当白银,把黄铜片子当真金呢!

  王磕巴错缝投降服,麻师傅妙手修正装的事情一时传为佳话,麻师傅因祸得福名声大起。冯碎嘴心知肚明,不过是衣袖左右正反一齐搞错了,拆掉重新调换过来就是了。麻师傅这一改简直成了改天换地的。但冯碎嘴怎能给别人解释这个原理呢?那自己以后也不用在这行混了。大家就是认为麻师傅厉害。连王磕巴的愚笨也被忽略,因为是名裁缝麻师傅的指点,王磕巴的儿子不是麻师傅的徒弟吗?附近农村人的过年衣服又陆续有人拿来找他缝制。

  冯碎嘴某天突然宣布他可以裁剪连衣裙了,他还当着窦三的面挖苦麻师傅,说他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冯碎嘴把这句话说了几遍,明显是希望窦三把这句话传给麻师傅听。窦三在书院东街一家理发店学剃头,手脚笨拙,许多年了一直出不了师,偶尔也有人叫他刮个光头,他会极其认真对待,但还是要把人家的头皮刮几道口子。一紧张还容易从嘴角滑出几滴口水掉在客人的光头上。

  窦三心眼好,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又是麻师傅的姑姑儿媳妇的亲弟弟。这话听了不告诉麻师傅心里憋得难受,说了又怕麻师傅跟冯碎嘴的隔阂越来越深,为此心里很苦恼。冯碎嘴这句话终于还是从窦三嘴里传到麻师傅耳朵里了,不过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也就是窦三的苦恼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窦三说得非常婉转,口水滑出来好几次。当他结结巴巴地把冯碎嘴的挖苦话转达完毕,麻师傅脸上的麻子就闪起红亮的光芒,好长时间才黯淡下去。

  麻师傅没有像冯碎嘴那样嗤之以鼻,而是很有雅量地说:唉,冯碎嘴的格局太小了。我在京城学裁缝的时候,他连府君山都没出过,哪里见过啥大场面呢?你去问问剧团的万团长,问问秦香莲、杜十娘、崔莺莺,还有嫦娥那班角儿,穿的那些裙子,那是啥裙子,水袖子一甩就几丈长,你清楚那是谁做的?他也不称二两棉花纺(访)纺(访)。算了。跟他说这些还不如留点时间码个扣眼呢。我哪儿对不住他?他该记得这几年我没少介绍客户到他铺子去。算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末了叮嘱窦三这话咱哪儿说哪儿了,不要再过话了。

  窦三对麻师傅这种表态很是满意。因为他跟冯碎嘴也是朋友,经常在冯碎嘴家麻烦人家。于是,对麻师傅的态度十分赞赏,认真领会,用力稳住即将破口而出的口水,脑袋点得跟敲木鱼儿似的。然后不久,冯碎嘴也就知道了麻师傅对自己的雅量。

  麻师傅裁缝铺逐渐成了街坊邻居饭后茶余的聚集点。如果遇到窦三、崔八字、刘老歪等一干人一齐到来,那就更加闹热了。就像开新闻发布会,而崔八字一般是发布会的主角。崔八字是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算命先生,行事和金先生不同,属于文王八卦掐着指头推演甲子那种,白天躲在裁缝铺斜对门的胡同里给慕名而来的男女算命。晚上出来谝瞎话。谁也说不清崔八字到底赚到了多少钱,据说他算婚姻离合、生儿生女十分在行。算命这个行当收费多少没有定准,全凭问命的人大方。遇到觉得信而且出手大方的都会多给钱,一块两块袁大头的也时常有。从他家那一群油光水滑的儿女身上,你就应该相信这家人过的日子是崔八字算出来的,也要相信过日子就要像崔八字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行。

  其实,麻师傅自己也爱吹牛。他吹那些牛都无法考证,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哪里说了哪里收。麻师傅活忙,上了铺板就想喝两口小酒,最喜欢有个街坊来陪喝。喝到二熏三熏的时候,舌头就不着边际了。有一回,麻师傅请白四喝酒,两个都喝醉了。麻师傅留白四在自己家睡,白四说:使不得,我打起呼噜来,半条街都听得到,整得你们一家子都睡不好。麻师傅一听,说:你那算啥?你认识姥爷吧,老爷子在蔡庄子码头当班,夜里打起呼噜,州河对岸的人都以为是天上在打闷雷哩。我二舅打呼噜比他还要厉害,他呼噜的时候把上嘴唇翻起来盖到鼻梁上,把鼻孔都堵住了,嘴唇一松弹回去把门牙给弹掉两颗。白四听了惊叹不已。后来白四又说起谁的脖子长。麻师傅又说:你那脖子算个啥?我在私塾读书时,有一个同学的脖子那才叫长,考试的时候可以把头伸到前几排去偷看答案。后来给先生发现了,硬是给他脖子上打了几板子才准许他上课。

  窦三其实是有想法的人。他一直谋算着将麻师傅和冯碎嘴之间的疙瘩解开。后来,窦三终于找了个机会把麻师傅不计较他挖苦的事说给冯碎嘴听了。冯碎嘴很是感动,心想也是,麻师傅有啥对不住自己的地方呢?两个人又没啥深仇大恨,小时候还在一个私塾读过书,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又何必呢?自己真是小气了点,心眼比鸡屁眼还小。这几年时常听到顾客说麻师傅夸他冯碎嘴手艺好,特别是夸他接受新生事物快。

  冯碎嘴决定去给麻师傅负荆请罪。他找窦三来商量,要委托沈九在兴泰德烧锅截了两坛净流,又买了两斤白糖,两封唐山点心去看麻师傅。窦三赶紧把喜讯报告给了表哥。麻师傅比冯碎嘴还激动,没等冯碎嘴过来,赶紧叫胖媳妇准备了两捆金叶旱烟,两斤冰糖,一盒北京烤鸭,去了冯碎嘴的铺子。冯碎嘴感动得热泪盈眶。赶紧叫媳妇炒菜做饭,二人杯觥交错一直喝到东方既白。

  麻师傅和冯碎嘴一笑泯了恩仇,何罗锅、王和尚与麻师傅也渐渐有了来往。几个裁缝常聚到一起,说得高兴时,冯碎嘴就说,时局动荡,咱哥几个不如抱起团来干,也好有个帮衬。众人都赞成。麻师傅就说,这个好,我在北京学徒,见商户有联合办公司的,咱也可以成立个服装公司。大家都说好。于是,几家裁缝铺联合起来,成立了“兄弟制衣公司”,入股分红,风险共担。一致推举麻师傅当经理,冯碎嘴爱钻研,就当了设计师,王和尚和何罗锅手上缝制功夫了得,三个就当了技师,王磕巴和儿子负责布匹采购,苏三省负责业务销售,窦三兼职做模特儿。麻师傅的铺子布置成了展厅,公司还在文昌街最闹热的地段租了个门市。

  冯碎嘴喜欢新玩意,县衙门礼堂每次放电影,冯碎嘴都要去看。当时有一部电影叫《神女》,里面的女主角穿的旗袍很好看,冯碎嘴硬是用纸板打样出来,麻师傅觉得可以试一试,就大胆缝制了十件,没想到竟然一抢而光。接着公司大量加工制作,一度县城有钱人家的年轻人女人都穿上了他们缝制的旗袍。

  公司除了为老乡继续量身订做服装外,开始新的尝试。冯碎嘴根据卓别林的喜剧电影设计出了西装、燕尾服、礼帽。麻裁缝当晚就赶制出一套,第二天叫窦三穿上做展览,冯碎嘴还从家里拿来一把手柄带弯钩的洋伞叫窦三像卓别林那样杵在地上。窦三一紧张,口水接二连三地从嘴角流出来,让参观的人群忍俊不禁。他们还让麻师傅的女儿苏小翠试穿设计的连衣裙。苏小翠和她老妈是一种体型,属于那种丰乳肥臀的女人,她的确是光彩照人的,毕竟是京城长大的女子,衣着穿搭大胆,且皮肤白的晃人,尤其是穿旗袍的时候,开叉那里一长截大腿露出来,细皮嫩肉的,让所有男人的眼睛定在那里。苏小翠的加盟使服装公司门市比戏园子还热闹。

  一年又一年,以麻师傅为经理的兄弟制衣公司不断壮大,公司效益越来越好,四大家族在文化街或武定街都装修了门面,苏三省两口子还买了汽车。只有麻师傅还住在他的米市胡同。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经过他家房后身,总会听到麻师傅操着花脸的戏腔哼唱评剧《包公赔情》:“蒙嫂娘十八年将弟来抚养,再生之恩胜亲娘,谆谆教诲永记不忘,昔孟母教子有方贤德世无双,你常说前辈的忠良是我的榜样……”接着便是女人细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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