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周年就要到了,我有着一种悔青肠子的痛。他在的时候,我对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芥蒂。因为他的暴躁脾气在我幼小心灵里留下了阴影,稍一做错事情即打非骂便是他管教孩子的方法。尽管随着他的老去,我的长大,岁月的时光磨掉了他的锐气,我在他变得慈祥的面孔和神韵中,也能看到一种对我的愧疚之意,他强忍着这种心灵上的折磨一生也实属不易,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他。

  父亲是我家上两代单传的独根独苗,祖父母一生有他和两个姑姑,在重男轻女的社会,父亲自然成了家里的宝贝。自幼娇生惯养养成了独断专行,脾气暴躁的坏习惯。听奶奶说父亲从小懒惰贪玩不上学,好吃的都尽着他,干活都是两个姑姑的,从小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尽管如此,成家后的父亲还是肯卖命干的。也许是他和母亲拉扯大我们兄妹五人,迫使他不得不卖命傻干,直到老来他都没有停下手歇息的习惯,为儿女苦了一辈子。

  父亲的个子不足1.7米,一生从来没有超重过身体,自从我记事起他大多都是做的笨重体力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家家住的都是土坯房,睡的都是土坯炕。生产队里为了广积肥源,每年都要把社员家的土坯炕换一回新,把烟熏一年的炕拆了运到地里做肥料,所以盘新炕要用土坯,这样的活每年都有父亲的份,虽说打坯是苦累活也并非谁想干就能干的。队长指派谁干心里早就有了小九九,他是看着谁家的人多吃累大,才给谁家干的。打一垛坯不但要多挣工分,另外还要补给2斤粮食,这对我们人多劳力少的家庭是一个很大的接济。每到春秋我见身体瘦小的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单打独供完成500块一垛土坯,一个月二十天接连不休。那一块湿土坯按照25斤算,从挖土裝炕、装模、跳脚、锤打、起模上垛,这些过程上下折腾,每垛坯所付出的力气是可想而知的。那样的日子里很少见父亲发脾气,是过度的劳累熄灭了他的火爆,还是挂钩的利益使他开心?

  还有下圈起粪的活又脏又累,这个也是父亲常干的活,那时候讲多劳多得,凡是多挣工分的活,父亲从来都没有嫌过脏累,这正是他一个父亲对家庭的担当!

  那时候的日子真苦啊。尽管父母吃苦耐劳想法在生产队多挣工分,因为孩子多劳力少,还是收不入敷,每年到头来总是队里的贴钱户。返还队里的钱只好用平时攒下的食油、鸡蛋、布票、柴草等等,凡是能卖钱的都卖掉,堵上贴钱的窟窿。

  再苦日子总得要过去。父亲没文化,心不灵手不巧,但土工子活是难不住他的。孩子们逐渐大起来,上学读书,行屋盖房都要花钱。这时候父亲便开始和几个不错的人一起外出学会了扣坯子(砖坯),这些都是队上准许的,规定出门打工的人每月向生产队上交多少钱买个满工分,然后所剩的钱归个人,这种一举两得的事对集体个人都有利。扣坯子这活比打土坯还累,每天扣两千多块砖坯,起早贪黑泡土和泥四五方土,精翻细打三四遍,那和熟了的泥如面剂子,然后低头摸腰双手挖泥滚蛋子,起身裝斗子,搜弓子刮去多余的泥,双手托着几十斤重的坯斗子跑场子,最后把成型的坯子扣在平地上,上午扣完泥修整坯子,下午等坯子达到一定硬度,一块块起场上架,这一天折腾下来比起打坯的活还要费力的多。但体形瘦小的父亲干起这样的活每天都不亚于别人。日常一天扣两千坯子挣2块钱,就这样每年春秋两季,赶上晴天少雨,一年下来除了上交生产队,父亲也能挣到2百来块钱。那时候有这样一句顺口溜,“斗子一响,再入县长。”意思就是扣一季坯子的人,收入相当于当时县长的工资。父亲几年苦干下来既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又供我们五兄妹上学读书,及盖新房积攒了财富。然而父亲最好的青春都消尽在那深沉的泥土里,他苦涩的汗水却浇灌出了与他命运完全不同的幸运花——那便是我们这一代人完全背离了那种苦难日子。我们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过上家庭美满幸福的日子,便是踏着父辈的脊梁,踩着他们的肩膀走过来的!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缩小,白发增多,皱纹布满,他也随着机器制砖坯的进步退出了扣坯子的行当。平时看着父亲拙笨,其实他也有着别人没有的精明。开放后他又琢磨起做小买卖,其实就是收破烂。农闲时拉上小拉车走街串巷收坏山又买骨头,后来又鸟枪换炮骑着脚蹬三轮车,再换成电动三轮车收起了废品。父亲不识字,我很纳闷他是怎么学会做买卖算账的,他不但会算账并且算的很精明,几斤几两,几毛几分,加减乘除完全用的是心算,这一招我都无法比得上他。

  曾经有人说过:聪明和智慧来源于生活。可见父亲随着时代的变革,不但有拙笨变得聪明,并且有脾气暴躁变得慈祥和蔼。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总算听进了我们的劝说,放下了一生的负重,但他始终都不承认自己老了的现实。

  父亲真的老了,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走路脚步不随,可他不甘心就这样老去,有时他像做贼似的背着我们开上电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我们不止几次劝说不让他去,甚至还给他发脾气制止他去,每次他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笑脸对着我们接受批评,他以往的坏脾气却没了丝毫踪迹。天有旦夕,人有祸福,最终还是在父亲开着电三轮收废品的时候,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弄了个右腿骨折,还打上了钢板,这以后伤势养好,就此断了他的念头。在后来的几年里,父亲有时就和母亲一起去他开荒的沙滩地里种些花生,山又等,经常在地里除草伺弄庄稼,这些土特产除了满足我们弟兄外,也给些亲邻享用,剩下的他就开上电三轮和母亲一起去赶集变个零花钱。勤奋持家的父亲一直不肯闲下手来,也是为了尽量减轻儿女们的负担,父亲为了这个家兢兢业业一生,让做儿女的始终难忘。

  幼年时,我是父亲的出气筒,每当他脾气暴发都会向我发泄,也许是我作为老大就应该承受他的暴怒,以此消解他生活的困顿和愁苦。随着父亲的年老,他许是对我有着一种愧疚感,我却又成了他最疼爱的人。也许是我常在外少在家,使他长久的牵念凸显出了父爱本能的情感。每当我在家时,尽管母亲做的白粥糊涂的饭菜,我都喜欢吃,每次都是父亲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叫我吃饭,他低声下气和蔼可亲没有当年一点脾气。有时我不愿意动弹,他便像哄三岁孩子一样委婉地说:“听话,快去吃饭吧,你不去吃你妈就不饶我,就别让我为难了行不?”

  这时我给他开玩笑说:“我不去吃您打我不?”他笑笑说:“不打了,不打了,以前都是我……”我看到父亲动了真感情,眼角溢出了泪水。从此我不敢给他开这个玩笑。

  去年过了春节,父亲还好好的,除了耳朵聋身体似乎没毛病。自从前年4月6日(农历)母亲去世后,按照父亲的意思住进三弟家里,经弟兄们商量他跟三弟家一起吃饭,我们每人出个生活费钱,这样有三弟媳照顾的很是周到,要比住养老院好的多,我也放心地回到北京。在4月份就听弟弟妹妹们打电话说父亲老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出门,有别人串门就说人家说他坏话,再后来说他糊涂了,趁人不在家经常走失不认家,去医院检查说小脑显萎缩。5月份的一天妹妹弟弟打电话说父亲又走失了,这一次家人连同众乡亲们在周边的麦田里,方圆几十里的村庄找了他两天两夜,我也在群里和朋友们发寻人启事,最终大热的中午一位村里的兄弟在村北河里发现了他通知家里,大伙才把他弄回家里。当时正赶上疫情防控严谨我也回不了家看望父亲,心里只有暗自难过,等待着开放回家看望父亲。

  6月9日下午,妹妹泣不成声地给我打电话说父亲没了。当时我如五雷轰顶一样的懵了,泪水难以抑制的流了下来,我亲爱的父亲,你怎么就不等孩子回去见你一面啊!

  我怀着满腔悲伤向单位请假,回到家里同儿子决定,尽管防控严谨,就是闯关也要开车回家送父亲最后一场。夜里12点赶回老家,我揭开父亲的遗体看了父亲最后一眼。父亲满脸皱纹展开,他安稳地睡在冰棺里,那张历经沧桑的脸似乎对着我微笑,没有怨言和愤恨。

  听弟弟妹妹们说,父亲临走的几天里,经常问我什么时间回来,他还经常望着我家锁着的大门发呆,嘴里不知叨叨些什么。我不知道此刻的父亲是如何想念我的,作为儿子让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如此失望,我一生的心都难平静下来。亲爱的父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在此我只好说一声对不起!

  作为儿子, 我没有尽到我所尽的孝道,如今落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结果,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亲爱的父亲,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愿您像我小时候那样任你在我身上出气发脾气,我都无怨——只要你原谅我不孝!

  2023、6、3  北京 写在父亲逝世周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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