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樘老门  

  2006年5月我回乡探亲,一进家门,便看到正房屋门换了。哥说,这些年因为母亲摔伤不能走路躺在炕上,有时要坐轮椅出来晒晒太阳,为了推轮椅进出方便,就把这的确也已经老旧的木门拆掉,换成了金属的没有门槛的对开门。

  老木门是带门框和门槛儿的,从我记事起就是我们家正北屋的大门,一家人出出进进一天不知要经过多少遍。如今,这樘老门儿就立放在东屋墙边。老榆木的门板已经不是平面,而是缘着木质年轮的原缝爆裂出条条深沟长纹,呈现出无以名状的自然之美、韵律之美、沧桑之美。我实在是不忍心把它烧掉或卖掉。于是,我到市里办事时买了火碱,回来以后用火碱烧,用刷子刷,用清水洗,但那沟沟缝缝中的百年尘垢和污渍,就像那逝去的陪伴老门儿的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怎么洗也洗不清。后来,我的二侄子开着小拖拉机过来,用给果树打农药的喷枪猛滋,费了20来桶清水、喷洗了四遍,方才见到老榆木的本色和真容。

  (清洗后的老门(左上)门槛儿(左下)和门板局部(右)(2006年摄))1.jpg

  在我看来,这可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岁月的风雕雨琢和家庭生活与亲情的滋润,使这原本最普通不过的木制家装也拥有了鲜活的生命。我真想把它搬回北京放在画室,让它天天陪伴我,就像童年时天天进出扶它一下立马就会感到无比熟悉、亲切与温馨一样,因为那就是家的切身感觉。

  由于老家距京太远,又一时没有运输车辆,我只好把那樘老门暂时存放在小北屋里。

  搬完门板,我看到亦是深沟长纹、一身沧桑的大半截门槛儿,不由得心中一热,口里说着:“我把这门槛儿带走吧。”

  哥哥说:“你再晚来几天,我就把它当柴禾烧了。”姐姐说:“什么好东西呀?还要带到北京去。”母亲说:“那么个破木头,你还真当宝贝了!”我说:“这个门槛儿,可是咱张家至少有六代人迈过的呀!”

  母亲想了想说:“还真是六代人!”

  我们村有十几个姓氏,但都没有家谱。我们张家虽为村中第一大姓氏,但来龙去脉、代代繁衍也只是口口相传,高祖以上便说不清楚了。我从小知道,我们西街的张姓和北街、南街的一些张姓属于同一个大家族,红白喜事都是互相走动的,下面又有三四个分支。我们这个分支在曾祖父往下我是清楚的。

  我的曾祖父叫什么?已不知道名字。据说,他是娶了五房媳妇儿。这五房究竟是同时娶的,还是因为一个个去世的比较早而陆续娶的,我们家族中没有人说得清楚。我只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依稀见过最后一个曾祖母(也就是我的老奶奶),老人家跟着我三爷过,常在我们胡同口大槐树下乘凉。老奶奶过世后我去祖坟,我曾祖父的坟头不是圆形的,而是一个长方形的,父亲说这个坟头里埋着曾祖父和五个曾祖母。

  我的曾祖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张庆顺,就是我的爷爷;二儿子张庆发,我二爷;三儿子张庆怀,我三爷。我们这三门住的近:我爷爷住西街路北胡同西门里;三爷住胡同口西第一个大门里;二爷住胡同口斜对过路南第一个大门的院里。

  我们张家住的小胡同。最里左边,我们家;中间左门,我大伯家,也是我爷爷原住院;胡同口左边大门,我三爷家。(2006年摄)2.jpg

  乡亲们都说我的爷爷是清末武秀才,力大无比,比如说,有人家办丧事,厚木棺材很重,好几个人才能把棺材头抬起来,但要是我爷爷在,上前双手往后一背,弯腰扒住棺材头底板,一声喊“起——”一个人便能轻松抬起来。后来我爷爷参加乡试,经过各项比武已经达到了举人要求,但由于家族中有人使坏,据说是平白无故杀了一条狗,考官知道之后就取消了爷爷的举人资格。乡亲们还说,那时候要是你爷爷中了举,你们家门口就可以竖旗杆了。但是为什么杀了一条狗就要取消举人的资格?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我查晚清的各种律条,也没有查到结果。反正是爷爷没能中举,一气致病,英年早逝。

  我不知道爷爷的武功究竟有多么高超,力气有多大?但我见过爷爷留下的两件兵器。一件是分家后留在我大伯家的一把短刀,全是铁的,小时候我是拿不动的。还有一张弓,是分给我父亲的,一直放在我们家的小屋里头,约有三尺多长,小时候我拿着都费劲,更不用说弯弓上弦了。

  我爷爷生有二男二女,病逝时才四十多岁。父亲是老小,刚刚六岁,和我奶奶、大伯、两个姑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待到27岁和我母亲结婚后,就住在老院小东屋里头。十多年后,大姑、二姑已相继嫁到北里厢村,大伯和父亲兄弟俩分家,结果是奶奶和大伯留住老院,我们一家要搬到老院后面一块只有三间房宽窄的空地。当时家境比较穷,无力购置盖三间新房的木料砖瓦,就拆了老院小东屋,用那些旧料,又多少添置了点,盖起了至今犹在的三间北房,那屋门就是原来小东屋的全套旧门。

  因此,这樘老门应该是我老奶奶、我爷爷奶奶也都走过的。在我父母以下又有我辈兄弟姐妹5人、儿辈11人、孙辈近20人。上下相加,恰是六代,一百多年了。

  那年回京,我还真的把大半截门槛儿背回了北京。火车上,背包里用纸包裹的门槛儿不小心碰了邻座一下。人问:“什么东西呀?这么硬!”我赶紧赔不是,笑着说:“传家宝。”对方也笑了。

  和门槛儿一起带回的,还有一首小诗:

  老家老门

  榆身素面满云纹,染土藏尘岁月深。

  迎送张家人六代,一门忠厚伴辛勤。


  老家旧貌 

  《锦绣中华——张建明百诗百图》系列收官之作《老家旧貌》终于在我的本命年丁酉(2017年)岁末完成,并自题小诗:“故里清官店,北屋房四间。夜夜回家看,梦中一少年。”

  个人身体原因,那些年以写点律绝为主,偶作横披小画,亦自题五绝小诗。开始创作此系列时就想画画自己的老家,“小院亲情重,乡愁寄百年”啊!但是画什么?怎样画?一直纠结。草稿打过数遍,却没敢动笔。直到“百诗百图”已超百题,这才下决心完成心中之作。此图,用时较长。因为不仅真实地描绘了我小时候老家小院儿的建筑和五棵枣树,而且还画出了四十余种我使用过的现在农村基本消失了的农具和一些生活用品。3.jpg

  老家这个小院,是上个世纪40年代中期父亲和大伯分家时新盖的。当时只盖了三间正房,后来父亲又买了正房东头邻家一间宅地并盖了小屋,有窗有门儿,我家称之为小北屋。这四间北房是高沿平顶,秋冬可在顶上晾晒、存放玉米、花生等粮食。墙体里坯外砖,厚约半米,因此冬暖夏凉,现在这种老房子在我们那里已经很少了。

  正房中间是堂屋,我们叫外间屋,左右皆有锅灶,冬天做饭兼暖炕。迎门北墙正中有神龛,供奉关帝爷;右放一长木桌,过年时供奉天地爷;左边常年放着母亲的织布机。西头屋一直是爹娘住的房间,也是我出生的房间。东头屋是我们孩子们小时候住的房间,后来成了哥嫂的婚房。小北屋里也曾有炕,我上小学后就住在那里。

  原来在家院东南角还有大门,门厅有顶,我们称之为过道屋。解放后家境渐好,上世纪50年代初期父亲又买了一些可盖三间北屋的青砖和木料,就挨着大门密密地用这些砖木临时搭了一间小房,权作柴草杂品棚。直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才拆了这小房和大门,把这砖和木头都用上在村西口老宅基地上盖了新房。再后来,又在东南角盖了两间东屋,可以住人。大门未再建,直到现在。4.jpg

  我画此图,笔墨上近似白描淡彩,以求朴实,清新,亲切,温馨;时段是上世纪50年代初,当时还有大门,但无法画出;视角是刚进大门即见院景。

  那时院东紧挨大门处是堆柴草的地方。柴垛旁是一架木轮的独轮小推车。父亲推着它,除了平时经营农事外,每年冬闲时节还出去做一些小买卖。每次回来,父亲总是从车斗里掏出一个或半个在集上买的白馒头。那可是我儿时的期盼和享受。长大后,我也推过这车。车上是一个大柳条圆篮子。

  斜放着的几件农具是盖、耙(音:吧)和砘子。在土地翻耕后,先要用牲口拉着耙粉碎土块儿,并初次平整一下,然后再用盖抹平,才能播种。播种后还要由人拉着砘子,在播下种子的垅上轧一遍,以便把土压实保墒。

  挨着东墙,垒有一个鸡窝。家里养着几只母鸡和一只公鸡。鸡窝的西边院中是一个山药井,就是冬春季贮藏红薯的地方。井深两到三米,底部两边有洞,可以存放红薯。我九个半月大的时候,曾经爬着掉进了井里,被娘救上来,不吃、不喝也不动弹,一天一夜后才慢慢缓过来,但身上的青紫月余才消。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大难。

  小北屋门前有大镐,刨地用的。还有一把大铁锨和一把大扫帚。那扫帚是自己种的扫帚苗长老之后捆成的,用来扫院子。还有一把老鸹叼,在秋后用来叼棉茬和豆茬。现在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农具了。

  窗台上有把破嘴小瓷壶,我用它养过蛐蛐儿和试制过沼气。

  小北屋门西边,农具有铁耙(音:趴),是平畦或小块土地用的。一把大锄头,除草和间苗。一把小三齿镐,刨谷茬或去地里拾柴用的。一个柳条背筐,我们也叫粪筐,小时候我还真背着它早上去大道上拾过牛马粪,也背着它去拾柴割草。还有一个竹耙(音:趴)子,用来楼草和柴禾。

  东头屋窗台下一个柳条大笸箩,是我舅舅亲手编制的,用来盛粮食或其他东西,磨面时常在里面架上细罗筛面。窗台上有一个母鸡下蛋的鸡窝。母鸡下蛋后总要在旁边“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一阵子后才飞下来。

  院里五棵枣树,正中的这棵最老,近百年树龄,歪脖树干底部直径有20多公分,是灵枣,虽小却甜。1996年我回老家,枣树都已砍了,这棵老枣树干放在南墙根儿,我看那根部纹理很好,就锯下来做了一个枣木笔筒,拿回北京放在我的案头一直使用,也是一种念想。5.jpg

  正屋门口有一个两层台阶的小平台,两边都有不高的砖台。东砖台上靠墙的是一个腌菜小缸,每年秋天腌一缸萝卜咸菜够一家人吃一年。

  砖台南头放着的是一个宽沿铜脸盆,母亲唯一的陪嫁,一家人洗脸用的。这个脸盆儿一直到1959年我去外县上初中之前才卖掉,用那钱买了两个搪瓷的脸盆,一个留在家里,一个由我拿去上学。这搪瓷脸盆跟着我走南闯北,一直用到2005年搬到军休所住房之前才恋恋不舍地扔掉。

  台阶东边放着的是盛吃水的大缸。上面盖着用高粱杆皮编织的圆席片,我们叫“盖天”,本是用来盖大饭锅的。冬天缸里常有结冰,那是我们农村孩子的冰糕。缸上挂着的是一个大铜水勺。缸的边儿上放着磨刀石和一个旧圆木墩。那墩可以坐。

  西边砖台上一个簸箕,也是我舅舅用柳条编的。我从小喜欢养花,但没钱买花和花盆,就总是随便挖一点野花养在窗台下土里,但都活不了多久。砖台上那盆儿绿叶,是我唯一一次花五分钱在庙会上买的叫什么兰的一棵花,回家种在了一个破盆里。花盆下方是一个小板凳,上方拉一根晾晒衣服的铁丝。

  砖台前头叠放一对儿木水桶,我们叫水筲,爹每天用它从村西井里担水回来灌满大缸。西头屋北墙根儿放着一把大三齿镐,用来倒粪或者倒柴草。一把小镐,是用来刨高粱茬和玉米茬的。

  院西边是一间用大土坯盖起来的小厨房,天气暖和后就在这里做饭、吃饭了。门边儿放着扁担和一把小铁锨。墙上插挂着两把镰刀。窗前树杈上通常挂着一些铁丝或绳子,还有一把小薅锄,下地挖野菜、薅草以及打秋风时拾花生是离不了它的。墙下放着洗衣盆和搓衣板儿,一个小板凳。还有一把高粱穗笤帚,也是我舅舅编的。6.jpg

  厨房南面是猪圈。我家基本上每年都养一头猪,到过年时才杀。杀完猪后,娘总是煮一大锅猪肉、猪骨头、猪杂碎,让我们五个孩子放开肚皮吃。啃猪骨头上的肉是我们的最爱,那可是一年中最解馋、最过瘾的大餐啊!

  猪圈前有一堵小矮墙拦着,上面放着喂猪用的破盆、破瓢。地上一个粪筐里头放着新打来的猪草,那是我们孩子们干的活。一个破盆儿,随便儿搁着。猪圈上头和边儿上,通常都放一些烂树枝子,或者是柴草之类。猪圈下面是一长方池。“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家肥就在这里沤制。

  肥池和西墙之间的两棵枣树是大枣,我们也叫笨枣,是用来晒干枣的。因为紧邻肥池,所以每年收枣的时候都要费一番功夫,通常是在肥池上头先放一层秫秸箔,然后把枣打落在箔上,再把箔卷起来拿到院子里头打开,才能把枣收起来。大概嫌太费事,或者是枣长的不多了,所以后来我哥就把它们都砍了,改种了几棵洋槐 。

  肥池的南头(最左边)就是茅子,也就是茅房、厕所。我没有画出来。

  至于说肥池边儿上的两个大瓦盆和三个小瓦盆儿是干什么的呢?此画在辛集市展出时,故乡人都知道那是夜里分放屋地和炕头的大小便盆。南方人却猜不出。

  自己的故乡,谁不爱?自己的老家,谁不想?离开故土虽已半个多世纪,但提起老家,总有说不完的旧事,道不尽的情思。这幅小画所描绘的只是有形的家院、农具、用品,不能直接画出的是爹娘、兄弟姐妹和邻里乡亲使用这些物品的劳作、辛苦和收获,以及享用自家收获的满足、幸福和快乐。发愁作难之事自然有,但白日的人声笑语、鸡鸣猪叫,令院中生活多彩;夜晚的闪闪油灯、娓娓家话,促屋内酣梦香甜。院虽小,亲情无限;屋虽陋,挚爱最珍。老家于我,是儿时的摇篮、成长的乐园、心中的圣地,百年入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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