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在离开故乡的头上那几年，春秋正是多梦的季节，我就经常有飞翔的梦境，身体轻飘飘地往下降落是很难；再就是梦见故乡山洼里的那个小山村，虽然隔了仅仅一二里地，说实话除了有时晚上放电影会去那小村头上看，却真的没有去过小山村一次，后来那几年就经常梦到依稀那个小山村。

也是那个阶段读到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及其余著作，也知道了有那么一个“似曾相识之地”的心理学现象，也就是你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却突然感觉此时此地如此的感知，真切到你似乎对这儿非常熟悉；据说苏东坡与友人在某山寺游览，在禅堂里午睡一觉醒来，就跟同来的游伴说山后有石阶，而且精确到台阶有多少级都了然，后来一同前去查看果然丝毫不爽，经询问苏东坡此前竟从未来过此地，由此推定苏东坡前身是这个寺庙的佛陀，这个我想就是此现象另外的一个版本。

青春期的人很敏感也就多梦，而我梦到那个小山村，情形大多是穿村而过，因为村后是一座大山，我潜意识里是想爬到山顶，看看山那边究竟是何景象，而且在梦里我真的沿着山路一路执着前往，顺着记忆清晰的石板路攀登而上，山上丛林茂密浓郁，石板上苔痕累累，却行走得非常之快，不一阵就爬上山顶，越过山巅到了山那边，那里有分叉的山路，我总是顺着某条路而去，就到了我想望中的城市，这座城市似乎就是青岛，亦或是崂山县城所在，这个非常不能确定，实际我的这个梦也只是为了翻越这座山，对山的这一边记忆极其清晰，山那边自然就有些茫然了。

这个梦我不知道做了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情节，梦中翻越到山那边只记得行路由艰难逐渐到顺畅，至于回没回来以及怎么回来的就不记得了，而对山这边的情景记忆异常清晰，因为这是梦境的主要内容。大概此后就梦醒了或者真的深睡过去了，当然不会有对山那边情形的清楚记忆。

今年九月份去了一趟庐山，攀爬五老峰的时候，每到一座山巅之上，除了拍照留影就是坐下歇息喘气，再就是生发一阵终于登顶的无限豪情，欢笑一阵子散发胸中由来的积郁之气，而在回程的时候，下到半山腰了蓦然回首，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没有顾得上认真看一眼山那边的无限风景，只记得一片云雾迷茫的空濛景象，却只顾了在这边享受登顶的快感，大概这也称得上是一桩遗憾的事情了。

也不是从来就没观览过山那边的风景，比如说登上京城香山鬼见愁绝顶，比如登上八达岭的至高烽火台，比如在凤凰岭飞来石塔的左近，这些记忆依然历历在目，却也不见得山那边有什么绝妙之处，只不过丛林茫茫一片郁郁葱葱、云雾缭绕莽无际涯，甚至令人有一些荒凉寒彻之感，不胜其情的望而生畏之叹发自心底，想这宇宙苍茫、人海辽阔，有多少观之不见人力所不能及之处，由此就退而却步，还是沿来路下山是了。

这样一种心里状况就是感觉中留下遗憾的根源，最初能走多远或者到底说能去过多远，到人年龄大了的时节是很在意的，这个说是不在乎到底走了多少路、去到多么远，胸中之气是否还能豪迈；辛稼轩当年义气如虎，到老来还是悲叹生不逢时，那一腔情绪抒发为豪迈词篇，不过都是怀念山那边的一段事情而已。

而我如今壮年不再，已不仅去过无数次的山那边，却依然耿耿于怀于童年的山那边，竟然成为再也抹不去的遗憾记忆，在潜意识里面一次次地不辞辛劳梦魂有加，到此种程度连自己都深感怪异，这难道不是一种强烈的催人奋发之念，而成为一种精神上珍贵的寄托吗？

可是在现实里面，我日后回过故乡无数次，甚至连举首望一望那座曾经梦魂缭绕的小山的念头都没有过，那个小村庄还在不在、如今变成什么样了都不在乎；难道这种神情的状态不是很令人感觉顿起悲凉之感吗。

过了青春萌动的年纪，如今连弗洛伊德都打不起精神来玩忽了，一番人生真的如一场梦，转瞬间数十年山水历程都错过了；何有残破心情依然留存心底，梦回山川的季节早已过往，如今踏踏实实地就觉得一切荒疏不怎值得，梦境在心里面不再生发而凝固成旧，岁月如同坚冰之下的泥土，所有生机都在深藏，连旧梦都日渐稀疏，而还能不能萌发都成问题，这就是主要问题所在。

而我还有念头猜测山那边情形，人生没走到尽头就是这种状况，总是还要把山那边想一想，总还觉得有那条路在那儿还没走，回想当初人生果然是一场真的梦，这种感觉如果不是梦那都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