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真的一直喜欢着她,从少年一直到现在。可我毕竟太冷默了,曾经对她那般地恨。也许正是出于对她的爱吧!爱得越切,恨得越深。这样的表白也许是最可耻的,最虚伪的。在我结婚以后,在我成为人父以后,在我走过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以后,我对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儿的确不曾有过太多的回忆,剩下的只是些粗线条的轮廓。

  而在若干年以后,我们在遥远的异地他乡重逢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出了惊诧,之后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们从她经营的宾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这个城市的夜空空旷而绚丽,街上到处都是华丽的灯饰,装饰得整个城市富丽堂皇。我们并肩走着,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绕过了那条最繁华的街道,信步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咖啡馆里冷冷清清的,服务生却显得很有精神,热情地接待着我们。灯光泛着淡红的光芒,显得很暗淡。我们对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这个时候,萨克斯音乐从舞台深处传来,是那首风糜全球的《回家》,回荡着孤独而伤感的情调。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迷人。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爽朗。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显出了成熟女性的丰满。好多当年熟悉的动作、表情都还健在。比如她笑的时候喜欢仰起头看天,比如她喝饮料的时候喜欢一点一点地呡。这就是当年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儿。现在她更多的动作是凝神,更多的表情是无奈。

  她叫常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沈阳、大连等东北大城市,那是与这些城市一样美丽的女孩儿。我们一起走进初中。那个时候,她是语文课代表,每天抱着厚厚的一摞作业本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马尾辫一颤一颤的,粉红的夹袄衬着铺地的红砖,像一团火焰在跳动。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喜欢上她的。课外活动,我们班成立了六个活动小组,什么体育组、手工组、美术组、书法组、文学组、音乐组。她的作文很好,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文学组的组长。我们一起读些朦朦胧胧的狗屁诗,读些词藻华丽的散文。她经常组织我们一起研究,其实也不叫研究,就是谁写了诗,到活动的时候就拿出来读给大家听,大家就提点儿意见。每次发言都是她先说,诗也是她写得最多。有一次,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市里要组织一个诗歌夏令营大赛,要我们每人投一篇稿。

  她是用行动来带动我们的。第二天就给我们读了她的新作。她很认真地朗诵,是激情吞噬了火焰/还是火焰焚烧了激情/彷徨/你的眼里分明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她朗诵得很有感情,声音很是悦耳。我们都被感动了。她读完后,稍微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用得意的目光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它几个人都说挺好的,得奖肯定没问题。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抓了抓头皮,很不好意思地说,这首诗写得挺好的,但……其实……我觉得……我觉得……

  她一拍我的肩膀,很着急的样子,你就快说呀!

  我下定了决心说,激情和火焰本来都是热的,不管是谁吞了谁都还是热的,那怎么会有忧伤呢?我看这首诗的意境不太够。

  她点点头,对呀!激情和火焰不是铁锤碰石头吗!是别扭。她示意我再说下去。

  我说应该这样,是激情融化了冰雪/还是冰雪浸湿了激情。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很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已绽放出桃花般的笑容。我感到了一种崇高和自豪。其他几个同学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显出了莫大的羡慕和妒忌。那时我感到天很蓝很蓝。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晚霞红彤彤的日子。放学的队伍已散落成一个一个的小点儿,刚才车水马龙的校门口已静悄悄了。那天我的运气确实不佳,自行车轮胎扎了,我只好沮丧地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后面。我低着头,抱怨完车就抱怨路,心里很不痛快。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一团灿烂的红火焰就在我面前了。她站得亭亭玉立,好像是故意停下来等我的。她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递给我。

  我问是啥。

  她冲我一笑,你打开不就知道了!

  我打开来,竟是一枚精致的奖章,闪闪发光,上面写着一圈小字——“夏令营杯”诗歌大赛二等奖。我激动地问,你真的获奖了?她笑着说,不是我,是我们!然后她又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获奖作品集递给我看,那上面赫然印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的沮丧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吞噬了。我竟禁不住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高高举起来,高喊着,获奖喽!获奖喽!她任我拉着、扯着、牵着。在我们激情燃尽后才不好意思地撒开。她深情地说了句,努力吧!便向前跑去了。声音像炊烟一样,飘得很远很远。

  接下来的那个暑假过得很漫长,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本来常春和我住在相距不到三公里的邻村,可我们毕竟是男女同学,若是来往密切怕别的同学说是不正经。可我的心里空了。我就想出了个别出心裁的办法——写信。我酝酿了好长时间,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着,都是说些学习、写诗之类的话。这是我长那么大写的第一封信。当我把信投到邮筒之后,我就一直关注着它的命运。邮递员在这封信上重重地盖了戳,在他盖戳时眼睛瞄了一眼信,稍稍有些迟疑,还是和其它信一股脑地塞在袋子里面了。我的心又开始随着信游移了。先到四十里以外的县邮局报到,而后再打回到镇里邮局,好不容易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在这封信落地之后,我又有了新的不安。她收到信会怎么想呢?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呢?会不会连看都不看就扔了、撕了、烧了?这又使我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写这封信。

  我的心像长了毛毛虫。暑假也像虫子似地一天一天爬过去了。

  开学的第一天,我眼里的常春还是一团浓烈的火焰。她是那般谨慎,每一个眼神都透露着仔细。不过我的目光是躲躲闪闪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是主动走近我的。她还是那张笑脸,既热情又持重,俨然一副大姑娘的气派。她对我说我在信里谈到写诗的想法很不错,而且对诗的意境也比她认识的深。她还说在写诗方面,我比她强。就这些,我感到自己以前那么多的烦躁是多余的。其实也真的没什么,但愿真的没什么。

  从那以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了。有时候,我明明是面向左,可当她和其它男生说话时,我马上扭过头,眼神儿像刀子一样剜那个男生一眼。有一次,她正和一个男生研究数学题,两个人脑袋低着,挨得很近,甚至他们都没发现这种距离。我当然看见了,看得让我气愤。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毫无知觉。我便走出教室,在外面气愤地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教室,看到的还是那种距离。我闭上眼,又走出教室。在我又进教室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我高喊了一声,常春,语文老师叫你呢!她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去办公室了。

  内心的鬼鬼祟祟使我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诗写不下去了,文学再也激不起情感的浪花。我们文学组每次开展活动,我都很少发言了,即使是平时,我也很少跟她说话。

  我在暗恋她了吗?我确实觉得她很耐看。

  不懂得爱情的我真的爱上她了。爱的那么突然而自私,爱得那么含蓄而持久。爱是那么美好而痛苦。它是难言的,是期盼的,是矛盾的。每一个星期天,每一个夜里,我都沉浸在梦想之中,眼前的画面始终是她的马尾辫,她的红夹袄,她的笑脸,她的手……以致于在我的日记中写道,我的每根神经都保持了高度兴奋,我的每个想法都那样集中统一,我再不能忍受了,我简直要发狂了。

  我想她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她偷偷塞进我书包里一封信。她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那是上午的大课间,同学们都去做课间操了。她跟班主任请假说是身体不舒服,便单独留在教室里。我猜想信是那个时候给我放进书包的。我回到家写作业时才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便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麻利地打开信。信上同样没什么内容,不过是鼓励我朝着诗的方向发展,争取当个著名的诗人之类的鼓励话语。但我还是激动不已。我相信这是前兆,是经过我努力得来的收获。起码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我这个人的存在,或者是很重要的存在。第二天,我偷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目光正对着我。我们目光相碰撞的那一刻,肯定是很惊人的,或许真的有火花迸发。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低下头,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感到有些别扭。我们都在回避着这个现实,心里却都期盼着这个现实。我们承受着莫大的心理压力,有时感到真的喘不过气来。日子就这样慢慢地熬着。那些个日子里,我试图为爱情作几首小诗,作为纪念也罢,总想为人生的第一次留点什么。而结果呢,思维却枯竭了。脑袋里只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围绕着早恋这个词展开。

  我是不是有点儿变态?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而我却说不清楚。那个时候电视里正热播《十六岁花季》,我每天都早早地等在电视机前,好象一切答案都在这部电视剧里了。看到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我就感到轻松了。

  初中二年级的期末考试给了我更惨痛的打击。我由全年级的前五名跌到年级后五名,简直是江山易改。拿到成绩单时,我感到无数双眼睛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暗暗发誓,等着瞧吧!我会让你们羡慕我的。我分析了一下成绩下滑的原因,关键在于心思太乱了。比如说,我晚上看电视剧的次数由原来的星期六增加到星期二至星期六(电视剧《十六岁花季》在星期二至星期六晚上播)。有时,我明明在分析着几何题,在冥思苦想的过程中,常春的画面就成了大脑的屏幕。

  我再不能这样了。我自己强迫自己再不能这样了。这样一想,那个暑假竟过得很快了。

  当新学期到来的时候,我是揣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走到初三年级的。我知道,我必须奋力一搏才能考上重点。我是有希望的。我充满了信心。

  使我最吃惊的是常春自动留级了。她还上二年级。班主任竭力阻止她留级,而她却很坚定地留级了。也有些说法传开来,说她是为了中考打基础,这样考重点更有把握。我坚信这些说法不是正确的。她的成绩在年级也是很出色的,凭她那种要强的性格,何必惹出这么多猜疑呢?越是这样,我感到她的心里对我越有依恋。她是对我负责,虽然她没有说。我心里清楚,她选择留级可以避免扰乱我的心神。她的回避是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唯一途径,我怎么能执迷不悟呢?而我的心却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相反,对她这种自杀式的歉疚,我却更感到了珍惜,对她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地放在心上。

  使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和我们班的另一个男生眉目传情了。直觉告诉我,她渐渐背叛了我。

  那个冬天的早晨,我们都在学校食堂吃早餐。食堂里乱糟糟的。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就在靠窗的角落里,常春和我们班一个叫东子的男生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常春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呢?那个叫东子的男生是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很会讨女生的欢心,这在我们班是出了名的。常春和他坐在一起就有了其它的意思。我和他们隔了好远,但我的视线离他们很近。常春做出一个很暧昧的动作,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她很温柔地把一根油条塞进了东子的嘴里。东子立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的这个动作做得很夸张,她的整个身子成了半弓形。看见的不只我一个人,有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心里都在骂着他们的无耻、下流,或者是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情。她们吃完早餐,手拉着手从我身边走过时,她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昂着头,像一阵风似地过去了。

  从此,我觉得她真的不是一个好女生了。全校都这么认为。我看到她们的班主任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几次,每次出来她都很沮丧。我甚至暗自幸灾乐祸。她太不忠诚了,汪国真不是说过吗——既然钟情于玫瑰,便勇敢地吐露真诚。东子是什么东西?值得你钟情吗?纯粹是往火炕里跳,自作自受吧!

  我再也不关注她了。她像一张影子,从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抹掉了。甚至,我深深痛恨着她。

  再后来,她转学了,转到郊区的一所学校。听东子说,她在那个学校的境况很是糟糕,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一次体检中,竟查出来怀了孕,结果被退了学。东子说得很是尽兴,好像在讲一个很离奇的故事。但我确实不想核实东子的话是真是假。那与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过一段时间,我也这样问过自己,这是常春吗?那不是个天真烂漫爱写诗的女孩儿吗?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变得一切都很模糊了,朦胧了,绝对没有诗的意境那般美好。我为此而怀念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儿了。

  我如意地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我又考上了大学,读中文专业。

  在那个幼稚的年代,我曾经深爱的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儿已经像灰尘一样飘向了远方。我也曾竭力把她的笑容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人海如流的世界,我必须面对全新的画面。

  在我大学快毕业的那阵子,她还给我写过几封情意绵绵的信,我都没有回。但我了解到,她还没有结婚,而且她已经下海经商了,生意挺红火的。但我坚信,她已不属于我爱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她快要结婚了,她的老公是东子。她问我这种选择对不对。我看了觉得有些滑稽,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谁又能管呢?于是,我终于给她回了封信,言不由衷地讲了东子许多好话,并祝他们幸福。我不知道她是否满意,总之她再没有给我写信,从此杳无音讯。

  这次我是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来这个城市的。没想到会遇到故人。她着实练达了,没有了扎马尾辫时的羞涩。我想这与她的职业有关,这么一个三星级宾馆,每天要迎来送往多少黑道白道的客人,不老练点儿,生意怎么做?

  咖啡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回家》的音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憋了很久,我突然问了一句纯属于职业性的话,我说你还写诗吗?问了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简直是废话。她笑得很勉强,也笑得很开心,好像又回到了扎马尾辫的那个时代。

  是激情融化了冰雪/还是冰雪浸湿了激情/彷徨/你的眼里分明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她大声朗诵着,近乎歇斯底里。

  我感觉到了一种切肤之痛。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儿已过了美好的季节,她在为那个季节而致祭词。

  后来,我们便开始喝酒了。我们喝得很多,都是敞开来喝。她敬我一杯,我又敬她一杯。我们喝得很开心,好像我们都同时清醒了,趁着这份清醒,把应该留住的东西赶紧留下。

  若大的咖啡馆里只有我们最真诚的声音。我们高声唱着,是激情融……化了……冰雪,还是……冰雪……浸……湿了……激情……

  那个夜晚,我们不盼望还会有太阳。在她的房间里,我们把窗帘拉得满满的,生怕有一丝亮光进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纯情的季节,重温了那段美好的旧梦,不时撕扯出许多激情的火花。但愿长夜永驻……

  当我开完笔会的时候,我已经几天没看见常春了。我快走了,我很想再见她一面。当服务生引着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一副谈笑风生的表情,说着应付场面的话。等她打完电话,服务生介绍说,总经理,这位姓云的先生找您。我点头向她致意。她却好像想不起来似地问服务生,他约过我吗?服务生指着我说,他说是您的老同学。她一脸很茫然的样子,拍拍脑袋说,也许我的记忆力真的减退了,但我也能够清楚地记得,我绝对没有一个姓云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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