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段难忘的童年时光,和伴随自己成长的天空。

走过了半个世纪,往事如过眼云烟,多少激动过心灵的人和事,都渐渐地从我们的记忆中淡化、忘却。唯有童年时期发生的一些事,却时不时鲜活地浮现于脑海。

1958年农历腊月二十,这一天大雪封门,天冷的出奇,辛苦一年的人们都在忙碌着准备过年。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见我的亲人。不管人世间是多么苍凉,人生是多么的凄苦,我还是不管不顾地来到了这个世界,降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女作家萧红说:“女人的天空是黯淡的,女人的翅膀是沉重的”。那么出生在腊月里的女娃,又会有怎样翱翔的天空呢?事实上,在我还没有出生时,我就已经戴上了右派崽子的帽子。无论我飞翔的天空是灰色还是蓝色,我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五岁了,我还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尽管我也得到过父亲的爱抚和亲吻,可那还是在襁褓之中。1966年文革开始,祖父因历史问题遭到批斗,父亲也因右派问题再次接受监督改造。没多久,就被遣送到一个叫“金高丽沟”的原始森林,那个鸟无人烟的地方,曾是东北抗联三军的密营。

八岁已是上小学的年龄,而我仍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去上学,等到真正背起书包走进校门时,我已经十岁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右派崽子便成了我的绰号,在学校里同学不和我一起玩,回家的路上也难逃被一些同学的欺负,我不敢回言。看着一个个同学的胳膊上都戴上了红小兵的袖章,我心里委屈,常常是泪眼汪汪回到家里。

童年的生活苦涩而艰辛。

父亲接受监督改造常年不在家,家里的担子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晚上回到家里,不但要操持家务,还要伺候年迈的祖父。由于精神的折磨和肉体的摧残,致使祖父落下了大小便失禁的毛病,每次批斗回来都是一身狼藉,母亲从来没有嫌弃过。渐渐懂事的我,也知道心疼母亲了,母亲不在家时,我也就成了家中的小大人,帮母亲照看弟弟妹妹。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能帮母亲做一些家务了,喂鸡、喂猪、煮猪食。记得有一次剁猪食菜,在我没看住的情况下,四岁的五妹拿起了菜刀学着我的样子剁猪食菜,结果刀一落下,手指也被剁掉了一截,致使五妹的手落下了终身的残缺。

童年的生活也是有亮色的。拾鸡蛋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每天傍晚我都会端着小瓢,从鸡窝的这头走到另一头,边拣边数1、2、3、4、5……那时候,鸡就是我们家的摇钱树,母亲养了很多鸡,每天都能捡十几个鸡蛋。除了给爷爷补养身体外,其余的都攒起来,攒多了就到供销社卖了,然后换点油盐什么的。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就完全能帮母亲做一些较重的家务了。做饭、挑水、劈柴禾这些活儿我都能干了。

挑水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那时家家吃的都是地下井水。井很深,井口是用木头楞刻的。水桶上拴一根绳子用辘轳往下放,盛满了水再摇上来,因为我年纪小,摇上来一桶水要费很大的劲。特别是到了冬天,水淋到井台上就结成了冰,像镜子一样溜光锃亮,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水桶也会掉到井里。站在井台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水井,那种惊恐的眼神,至今想起,心里依旧不能平静。

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过年。然而,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过年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吃到几块糖,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了。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杀猪宰羊忙得不亦乐乎。而我们家的年味,则是另一种味道。

记得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天空飘着清雪,一位和父亲一起接受改造的大伯,从山里回家过小年,受父亲委托,临走时来看望我们一家老小。母亲拿出做好的棉袄让大伯给父亲捎去,我把早就写好的信,揣在了给父亲的棉袄兜里,然后抹着眼泪跑开了。母亲见此情景,眼圈也红了。那封信,写满了我和家人对父亲的思念之情。今天,当我再次打开那段尘封已久往事时,心里依然流淌着酸苦和悲凉……

 

都说往事如烟,往事真的能如烟吗?童年的往事就像沙滩上的贝壳,更像镂刻在心底的誓言。不管时光过去多久,它都会在记忆里复苏沉淀,沉淀复苏。

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目睹了只有在文革的“批斗会”上才能看到的疯狂场面。那一日,天气晴朗,中午,母亲正为父亲回来而忙着做饭。突然来了一伙身着黄军服的人,他们号称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来通知祖父和父亲晚上去生产队开会。“你也要参加”,其中的一个人指着母亲说。母亲一怔,明白了父亲这次回来是接受批判的。

傍晚,我牵着母亲的衣襟来到了生产队队部。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笼罩着会场的上空。会场中间一个长长的木板凳上,站着一排被批斗的人,大约有十几个。我从那大大的高帽下和醒目的大牌子找到了祖父和父亲,沉重的高帽和大牌子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祖父因为年纪大,腰弯得几乎像个大大的问号,已经看不见他的脸。随着造反派头子的一声令下,批斗会开始了。打倒某某人的口号,像一股阴风顿时弥漫了整个会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祖父以及那些被批斗的人,浑身污秽,脸上有陈旧的血痂和新鲜的血痕,一双双泪眼里充满了凄楚、悲伤和绝望。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嚎叫声,时时激荡着我的耳鼓。他们恶狠狠地逼迫被批斗的人交代所谓的罪行,不说就打,拳头、鞭子……

我被这凄厉的惨叫声吓得大声哭喊,不要打我爷爷,不要打我爸爸!一声“小孩不许哭!”顿时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我被这呵斥声吓傻了!吓呆了!我躲在母亲的身后,偷偷地抹着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那些造反派们不停地挥舞着拳头大声喊着“你们要老实交代,休想蒙混过关”。直至午夜,批斗会在狂徒们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结束了!

此时,拥挤的会场已被寂寥所代替,偌大的会场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祖父满脸的污垢,嘴角上还流着血,直直地躺在地上。漆黑的夜,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吞噬着人间的真与善。父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他跪在地上,大声呼喊声:“苍天啊,你睁开眼,还这人间以光明吧!”

记忆中没有比那夜更黑的夜了。望着万分悲痛的父亲,这个九岁的小女孩却没有再哭。因为,她的眼泪已化作了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幼小的心里……

 

 三

痛苦是盐,缺少了它,生命就会变得苍白无味。花开的季节,狂风消弥了我的双眼。仰望苍天,我看不见紫云飞翔,甚至最稀落的一卷也从视野里消散不见。我何曾想过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苦难的种子就已经为我播下了。

那是1957年的冬天,在我还没出生,就随父亲下放到了农村了。从小生活在农村,对家的印象就是矮矮的草房子,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下起雨来泥泞无比。广阔的黑土地并没让我觉得心胸开阔,反而让我觉得更加沉重了。那时乡村的精神是沉睡的,每天傍晚的时候,它与太阳一起黯默,与大地一起沉睡。轮转不息的太阳,把这片土地上它并不关心的一个小孩子,也一并拖入到了那个沉睡的长夜中。许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孤身一人坐在老屋前的柳树下,倚着它斑驳的树干,默默地回忆我的童年,目光紧紧地盯着黑暗一点点侵蚀了天空。此时,大地、村庄、田野,以及所有这一切,像一股飓风,以缓慢但又不可抗拒的力量向我袭来,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之境,仿佛又一次把我带回到了那无望的童年。

人们常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那是因为她老了。那么,当我在回忆我的童年时,是不是我也老了呢?午夜里,我穿着睡袍伫立窗前,窗外的风声,窗外的落叶一如既往。要在瞬间撕裂些什么?带走些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午夜是一天中最适于回忆的时间了,关于那些年少的往事,关于那些尘封的旧梦,还有那些不可逆返的时光,在黑夜的掩映下,在闷热而躁动的空气中,在黑到化不开的凝重里,一点一点浮现出来。抽丝剥茧,总是可以找到起点。而那些浮现出来的画面,可以说就是童年一帧极具代表性的“标志”。有时候,我们也会特意为这些人或事或物加上更容易记忆的符号,而这些符号,是否也是我曾经梦的起点呢?为此,我总是试图从那些关于童年的印记里,找出一些让我明白的什么,我试图想解剖自己,那慌乱而单薄的灵魂里所隐藏的苦难的密码。

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年光里,我总是梦见一缕炊烟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久久不散。醒来,仿佛犹存的香气里夜色深重,令我暗忆无言。从我记事起,我对自己的明天就充满了忧虑。疯狂的年代,十六岁的天空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又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成年人所具有的郁闷、悲伤、孤独、寂寞,似乎在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稻草的清香弥漫着我的整个梦境,而现实生活对于一个花季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令人窒息的。

人生短暂,每个人都要成长,而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又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有时是痛苦的,但她并不因为痛苦而停止成长。趟过十六岁的花荫,每一个时期,都有它独特的印记,或屈辱或荣光亦或是悲伤。尽管年代已经久远,但“生命不会因着我们的苦难而重来,岁月也不会因其沧桑而悲怆的一步步跌向尘埃。”承担心灵的痛苦也是一种执着,正视历史,才能砥砺前行,才能让我们更加怀念过去。

当我们回首往事时,那些开花的节令,依然在脑海里鲜活地流淌着。我仿佛又看见了孩童时的自己,在硕大的掌心里寻找命运的真实。是的,我在寻找,在黑暗与光明交替的间隙,在行走与停留的狭隅;在快乐与悲伤的边缘,以带泪的文字,书写童年那一场斑驳的旧梦。就在我低头的刹那,嗅到了年少时情窦初开的芬芳。

我的童年因残缺而充满向往,那只飞过桑田飞不过沧海的蝴蝶,始终在残缺与苦涩中寻找一束光,那束光后来变成了河流,在我行走的岁月里涓涓不息地流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