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人将赶牲口车的叫做把式,车把式;会赶车,还会驯服牲口,知道马车的结构啊配饰的,还会缠鞭子,这就把车赶出了水平,属“专家”一级的,被称为大把式。咱说的二大把式,首先是个大把式,前边冠“二”,绝非把“大”打了折扣,而是他行二,他亲哥老大,也会赶车,也叫把式,却没能享受“大”的资格。二大把式姓赵,一米八几的个子,腰板旗杆一样挺拔,眼睛不大,却晶亮有神,抽烟喝酒,面色黑里透红,上身对襟袄,下身免裆裤,黑色平纹棉布哔叽的。

       二大把式对牲口车,了然于胸。车辕子是一辆车的关键,不容轻易更换,需要硬木,一根到头,不能接,榆木最好;车撑、车帮,经常磨损,耐磨的杂木即可;车轮还是花梨木最好,硬而不失弹性。人饰衣裳马饰鞍,后鞧啊、马鞍啊,是一辆车的门面,要结实、漂亮、合乎牲口身量;牲口的嚼子,箍眼、箍嘴啊,拉稍的绳子,这些物件虽细小,但也都有讲究,不能对付。

        赶车的鞭子,是车把式的灵魂,显示着庄严和威武,也至关牲口的驾驭。二大把式非常讲究,三道缠绕,长鞭子,柄杆穗稍,都是最长的,短了没有味道,拉稍的牲口偷懒,“鞭短莫及”。鞭柄专门找车工镟铣,光滑明亮,鞭杆用四股竹稍编成,弹性极好,鞭穗用上等的牛皮,耐用紧致,鞭稍要用厚牛皮,比线绳略粗,一尺多长,这样的鞭稍,抽起来更响,打牲口更疼,他还必须在鞭穗上半截拴个红缨子,大红大红,鞭子一甩,一道红光闪烁。这杆长鞭,在二大把式的手中一抖,空中即炸出花来,啪啪脆响。

        牛马驴骡,他掰嘴一摸,就知道是几口。骡马的年龄,论口,俗称牙口,这是牲口值不值钱的资本。骡马出生一周,就长出小门牙,乳齿,叫一口;两岁、三岁时,逐渐换牙、长牙,叫两口、三口,直到五岁,牙才长齐,叫齐口,这时牙口洁白漂亮,是骡马的黄金时期;骡马不会刷牙,七口之后,牙齿变黄变黑,牙缝见稀,牙垢增多,开始脱落,这是骡马急剧老化的年龄,虽能吃喝,但已没甚气力,英雄暮年,日薄西山了。牲口交易市场上,经纪人活跃其中。二大把式和周边大集牲口市场的经纪人也都熟悉,没人敢糊弄他。经纪人将手塞进卖主袖口,手指拨弄一番,回头又塞进买主袖口,手指又拨弄一番,如捉迷藏,又如变魔术,几个回合,成交与否,自成定夺。二大把式对这点奥妙烂熟于心,经纪人有时还请教他。

        二大把式最大的特长还是调教牲口,再烈倔难驯的牲口,到了他手里,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来天,准如醒好的面团。他说,牛马驴骡,是朋友,通人性。从爱出发,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是他驯服牲口的秘诀。驴牛,大都温顺,马有的温顺,有的倔强,最难以驯服的是骡子,特别是马骡(雄驴和雌马杂交所生),腰身阔,四肢长,力大无比,桀骜不驯,不用真功夫,降伏不住。但这样的骡子,一经调教,耕地拉车,没的可比。他对尥蹶子、不好好拉套牲口的教育,也真打,用鞭子打,他手中的鞭子,在几米开外,想哪打哪,鞭稍看似轻轻一点,但在牲口的皮肤上,如刀割一般,让牲口记一辈子。他对牛马驴骡爱,似乎与生俱来。

        自打光绪年间,二大把式就是城东桃花山桃花寺皇家行宫喂马的马夫。最让二大把式记住的是亲见慈禧太后的葬礼。他的马车也在送葬的队伍中,葬礼十分盛大,那阵势是二大把式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送葬人员排成长队,棺椁所经过的地方,百姓和大臣都下跪痛哭追悼,万人跪在她的灵柩前,为她祈福,送葬队伍,整整走了5天。

        大清朝倒台了,皇家行宫破落了。二大把式便从桃花山来到了县城,从此便定居了城西的板桥村。二大把式会给马看病,不管谁家的马有个三灾六难,二大把式手到病除。二大把式自己不种地,粮食都是他给大户人家看马赚来的。

        西关老赵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家里养着几十匹马,断不了请二大把式去给马接生、看病。有一次,县府赵队长有心想让二大把式常住自己家,专门伺候家里的那几匹马,给的待遇也不低。可是二大把式死活不干,他说了,十里八村养马的不止你一家,有啥事儿了招呼一声我就来,我不想老呆在一家,长了讨人嫌。这个消息传出来,周围家里有马的人家都很高兴,纷纷说二大把式越老越仗义。

       一晃眼,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了,六十岁出头的二大把式,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住在村外一座小破房子,成天介不是到处闲逛,就是叼着烟袋,蹲在村里武道庙门前晒太阳。庙边有一盘碾子,这里人来人往,可以看到算卦的、耍猴儿,还可以听着人们一边簸粮一边东拉西扯地说闲话。

        二大把式长得精瘦,乱蓬蓬的头发还不如房檐上的草多,走路习惯性的佝偻着身子,脸上却始终笑眯眯的,尤其是见到戏耍的孩子们,那笑就更灿烂,只是显得皱纹更深了些。

       跟二大把式家最近的,是邹家。邹家主人叫守山,今年二十七八,父母早在十几年前闹天花死了,要不是二大把式,守山恐怕也早就进了鬼门关,所以打小就跟二大把式亲近,守山成家后,时常做好饭,让自己的媳妇给二大把式送过去。

        守山的大小子永久才九岁,成天长在二大把式家里,有时候还在二大把式家睡,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二大把式心花怒放,把这个孩子看得跟自己眼珠儿似的。

        可有一样,不论永久怎么缠磨,二大把式死活也不给他讲过去的故事,还嘱咐又嘱咐,不让永久到处说,哪怕他爸妈问了,也不能说。

        二大把式会点功夫,别人不知道,可没瞒着永久。从五岁开始,二大把式就经常带着永久到城西北小渔山上没人的地方,教永久练马步,打熬筋骨。直到过了两年多,这才开始正式教他练拳。如果有练家子在旁边,一定会发现,二大把式教的是三皇炮锤和十二路弹腿。

        别看二大把式平时佝偻着身子,不起眼,打起拳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双昏花老眼也不见了,精光四射。永久亲眼看见,一式“夫子三拱手”,生生打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半截树干飞出去老远。

       上山次数多了,祖孙两个时常能逮些山兔野鸡之类活物,拿回来让守山媳妇收拾了,一家人能改善改善生活。开始,守山还奇怪,永久就说是爷爷用套子套的,也就不再追问。

      其实,永久心里可骄傲了,那是爷爷空手抓的。在大山里头,爷爷好像比山兔还灵活,只要遇见了,一抓一个准。尽管很想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吹吹牛,可是爷爷不让说。要是说出去了,爷爷就不教他练功夫了。

        山里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又过了三年,几年的打熬筋骨,永久长得极壮实,村口的碌碡,轻轻松松就能抱起来。拳脚也进步飞快,让二大把式感到很欣慰。

       最近些日子,有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日本人在卢沟桥和中国军队打起来了。之后又有人说,日本人向蓟州方向来了。

       二大把式知道日本人的事儿不算晚,经常出去给人家看马,多次听主家说起,他也没当回事儿,几十年前二大把式就经历过,只不过是当初的“红毛鬼”换成了“东洋鬼”,昔日大清朝换成了当今国民政府,还不是一样!二大把式心里想。

       如今,“东洋鬼”真的打到这里了,听说方圆几十里内,一些大户人家的马都被征去,充作军马运辎重。蓟州城北是大山,连绵不断。大山里头,有些路只有马能过。

       二大把式的“生意”与日渐少,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能出去一回。好在有守山家,还不至于饿着二大把式。

       有了更多时间,二大把式教永久练拳更勤了,也更严厉了。永久发现,爷爷那招牌式的笑容似乎少了很多,自己要是哪招哪式练得不对,爷爷立马就是一藤条抽过来。更多的时候,爷爷只是蹲在石头上抽闷烟。永久偷偷地告诉爸,说爷爷不乐呵,不知道咋回事。守山两口子合计了一下,让永久这段时间就在爷爷家住,好好陪陪他。

        这天早晨,爷俩刚起来,准备进山,村外来人了。县府赵队长家的大公子赵四带着百十个穿着奇怪军服的兵来了,更奇怪的,是赵四的穿着,马裤、马靴,也挎着一个盒子。

       那是手枪!二大把式虽说是满清的绿营兵出身,但对武器并不陌生。他猜出来了,恐怕这些人就是“东洋鬼”,兴许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出二大把式所料。他们直接朝二大把式家走来,赵四边走边指着二大把式,跟领头的官儿说着什么。

        二大把式转过头,跟永久说,让永久自己去山里练功,今天爷爷有事儿。永久答应了一声,就朝山里走去,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从来没见爷爷这么郑重其事跟自己说话,不对!永久马上折回身,猫着腰跑到一棵大树后头,偷偷往来处张望,听赵四跟爷爷说些什么。

       就见赵四在那个官儿面前低头哈腰了一阵,然后走到二大把式面前。我说老赵,这位呢,是大日本皇军酒井队长,听说你会给马看病,这不专程来请你去。太君说了,让你当皇军运输队的马夫头儿,还赏你大洋三块。太君挺器重你呀,啊,这就跟我们走吧?”赵四气派十足。

       二大把式从腰里头摘下烟袋,蹲在地上,用火石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也不抬眼,说:我老啦,啥也干不动了,大少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老赵,别给脸不要脸,当年我爸请你,你不干,那没办法。这回,可是皇军请你,咱们可是先礼后兵。

       我还是那句话,我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就等着混吃等死呢。二大把式不温不火,头不抬,眼不看。

       哎,我说你个老东西!我他妈一脚踹死你!赵四抬脚就要往二大把式身上踹。

       八嘎!东洋鬼的头儿酒井说话了,赵四赶紧收回脚,两脚一并,猛一低头,哈伊!

       就听酒井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赵四这次不是冲着二大把式说话,而是叉着腰,朝围上来的村民们喊:老乡们!皇军来到咱们这里,要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村里所有的马匹都被皇军征用啦!放心,皇军是不会亏待大家地!

       村民们“轰”的一声,乱了。 我们自己的马,凭啥他说征就征了?我们不干!  对!对!我们不干!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赵大少爷,你也是蓟州的,为啥向着外人?东洋鬼子给你啥好处了?让你把祖宗都给忘啦?守山两口子挤到二大把式身边,质问赵四。

        酒井掏出枪来,“砰!”朝天放了一枪,一下子,镇住了所有村民,又是叽里咕噜一通鬼子话。

        要造反吗!搜!赵四像个兔子似的乱跳。鬼子兵们冲进村里,只一会儿的功夫,只闹得鸡飞狗跳。

       村民们一看自家的牲口被鬼子兵牵的牵、抓的抓,都急了,顾不得鬼子的枪了,纷纷上前要夺回来,鬼子用枪托砸得好几个人脸上、头上鲜血淋漓。不知道是谁,一棍子打倒了一个鬼子,鬼子开枪了。枪声大作,村民们死伤遍地……

       守山眼睛都红了,指着赵四开骂:赵四!我肏死你妈!你个王八蛋!

       赵四掏出手枪就要朝守山开枪,酒井却拦住了他,一挥手,几个鬼子兵上来把守山踹倒,用枪托猛砸,守山媳妇儿哭喊着去挡,被两个鬼子架住了身子……

        永久在树后看到这一幕,急红了眼,刚要跳出来,就见二大把式一声大喝:住手!赵家少爷,你让鬼子停手!把他们放开,我去!

       老家伙,这可由不得你啦,告诉你,太君看上这个小娘们儿了,不但你得去,她也得去!

       已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守山一听这话,呼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就朝赵四扑了过去,我打死你个王八羔子!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守山胸口溅起一朵血花,扑倒在地。

       爸!永久从树后窜了出来,几步跑到守山身前。爸!爸!你醒醒啊!永久抱着守山哭喊。守山媳妇跟二大把式都扑过来了,守山已经不行了,大睁着双眼,啥也说不出来了。

       听着娘儿俩个撕心裂肺的嚎啕,二大把式站起来,眼睛里的精光迸发,一个箭步跃到赵四身前,就见他双手在头顶相合如抱拳,随着步伐,朝赵四头上砸了下去!石火电光之中,一砸一抱,赵四狂喷鲜血飞出丈余。“夫子三拱手,手到鬼神惊!”

       小鬼子酒井已经呆了,二大把式不等他缓过神,左脚如蝎尾一般弹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酒井枪还没等掏出来,胸口已经塌下去一大块,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已经归天了。

      永久泪眼朦胧之中,看见爷爷的神威,用袖子把眼泪一擦,扭身也朝一个鬼子兵扑去,扣爪、雕爪齐出,雕爪蛇身出水龙!爪到,鬼子的喉结碎裂,当场死于非命。

       这边,就听二大把式大叫:永久,看好喽!记住爷爷教你的弹腿式。头路出马一条鞭,二路十字鬼扯钻,三路劈砸车轮势,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狮子双戏水,六路勾劈扭单鞭,七路凤凰双展翅,八路转金凳朝天,九路擒龙夺玉带,十路喜鹊登梅尖,十一路风摆荷叶腿,十二路鸳鸯巧连环!

       二大把式钻入鬼子群中,双腿如风车一般,旋起旋落,一句歌诀一条命,转眼之间,十几个鬼子倒了下去。

       永久毕竟还是个孩子,打倒了三个鬼子力气就接不上了,他咬着牙,又朝一个鬼子扑去,浑然不觉背后另一个鬼子已经冲他举起了枪……

       说时迟,那是快,二大把式见此情景,目眦尽裂,抄起地上一杆枪,如掷投枪,“噗”地一声,将那个鬼子活活钉在地上。

        永久!带上你妈快走!眼见得几十个鬼子乱叫着,从村里朝自己跑来,二大把式着急了。几步跃过去,一锤打死了正跟永久缠斗的鬼子。

       爷爷!我不走!我要给爸报仇!

       走!二大把式抓住永久腰带就要朝守山媳妇那里扔,可是,晚了,跑过来的鬼子开枪了,守山媳妇头上中弹,倒在了守山的身上。有好几个鬼子已经朝他们爷俩举枪了。

       二大把式的眼眶都裂开了,一丝丝血冒了出来。

       永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要给你爸妈报仇!从小道走!二大把式用尽力气,一把将永久扔过房子,背后,枪声如爆豆般响起……

       第二天凌晨,在山里蛰伏了一夜的永久,偷偷回来。

       村子里的房子都被鬼子烧掉了,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村民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

       爸妈二老的尸首还在那里。爷爷在哪?

       二大把式就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门前的那块石头上,神态安详,身前一道粗大的血迹,伸向远处……

       永久明白了,爷爷这是从那里爬过来的。

       永久走了,只留下了村口的三座坟,一座大的,是死难村民的,一座是爸妈的,还有一座是爷爷的。

      ……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二日,一支队伍来到了这里,带头的是一位年轻将官,跳下马,来到几座坟前,跪下,磕头。

       爸、妈、爷爷,永久回来了,我们把日本鬼子打败了,给你们报仇了……

       永久的身后,几列士兵站立如松,齐刷刷举起手臂,敬礼,臂章上的三个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八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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