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后的早晨,阳光温暖和煦,空气里泛着晨露的潮湿,以及秋收后玉米秸秆特有的味道。我背着书包,趋哒趋哒,走在拿着板凳的父亲身后,不时,有人向我们打招呼:吆,上书房啦!有些不自然,扯了扯母亲洗干净叠得齐整的衣服,抬头望望父亲,父亲笑笑,回答那人:嗯,大了,该上书房了,上了书房有人管,再不用闯祸了!

马神庙前的路,是村里一条大路,与排水沟一起,直直向北通去。路的尽头,便是书房。黄县话,学校称书房。这名称听着亲切,学校里的房子,自然少不了书的。

不仅有书,那里还有爽朗齐整的诵读,嘹亮动听的歌声,操场上的奔跑吵闹,以及上课下课叮咚叮咚的铃声。这一切,对于整天在田野和街上痴跑野拉的我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因此,当父亲问我,愿不愿上书房时,我毫不迟疑回答:愿。

书房的门高大且庄重,“中村完全小学”几个水泥凸出的大字,漆作黑色,字的上方,醒目地雕了一个五星。校名下有三个门,中间门大,两边稍小,上学放学时开中间大门,平日里走两边的小门。大门沉重厚实,上面满是铁钉,关上大门后用一条木杠子拦腰拴住,大门就算关严了。

进大门有台阶,台阶两侧是两个园子,砌成花墙,涂作白色,墙里种了些向日葵和蓖麻。

班主任是女老师,姓魏,胖胖的,很和气地摸着我的头,招呼着我坐到座位上。回转身时父亲已不在,一种无助感涌上心头,想哭,又忍住。往窗外看,见父亲趴在窗外,向我笑着,立时,胆怯和陌生少了许多。

教室是一色的瓦房,有砖的门窗套,带玻璃的窗户,坚实亮堂。院子里有杨树和柳树,操场在西边,挺大的面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乡下小学能有如此条件,已相当不错了。有民谣曰:黄县三村大,北马中村洼,诸高炉不上数,也有一千五。这其中说的第二大村中村,就是我的家乡。黄县人传承重文擅商,村子大,自然要有像样的小学。我上的这个书房,前身名尚德小学,是本村的同盟会员孙步青老先生创建的,那一年,是1911年。胶东临海,总领风气之先,辛亥革命的浪潮,民主共和的暖风,很快地,吹进了村落。追随徐镜心变法革命,参与登黄起义的孙步青,弃政从教,在中村发动群众,废私塾,拆庙宇,建起新式小学。而今,已有112个年头。1.jpg

有历史就有知名度,中村完小是一所中心学校,周围几个村的学生也过来上学。尤其是高年级,小村没有,就到这里来,于是便显得学生多些,亦有了一些知名度。能够在中村完小教课,老师们也觉得不太一样,身份有些特别。

桌子凳子是要学生自带到教室的,我们家没桌子,只好带个凳子,找一个有桌子的同学合伙。桌子凳子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参差不齐地坐下来听课。

尚德笃学,爱国爱校。良好的校风,一直传承。师道尊严,小时候,对老师的敬畏发于心底,老师的话从不敢违背。有幸遇到一些好老师,魏老师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孙东光老师每每鼓励的方法,是给我们讲故事;孙乐枝老师歌唱得好;吕其久老师写一手好字。然而学生们的调皮捣蛋依然存在,根据特点,背地里为多数老师都起了外号,并且编了顺口溜。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当年的老师,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健在的也已近八十,或许,他们并不记得,当年,有一个腼腆且怯弱的小男孩,曾经在他们的教导下,学着做人做事,学着领略文化带给人的快乐与见识。至今,这个男孩依然记得每一个老师,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及,带给一个涉世未深的懵懂孩子,人生的启迪与心灵感悟……


刚上学时,为节省纸张,每个学生,大都有个石板,用石笔在上面写字做题。见姐姐们用过的石板已碎裂不成样子,父亲便给我买了个新的,平日里便很珍惜那块新石板,每次小心地用石笔写字,唯恐划上道道。一天,同学刘敬奇打闹,摔破了那块石板。深知这块石板来之不易,我不敢告诉家里,思虑再三,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刘敬奇家中。刘敬奇小名姜儿,打小住姥姥家,其姥爷是村里的书记,我喊他三舅舅。三舅妈很和蔼,拿糖给我吃,三舅安慰我,并狠狠教训姜儿,说,等着,我让他给你赔一块石板。父亲知道这事后,说看看你,不懂事,咋能去你三舅家呢?我说,谁让他打碎我的石板?父亲说我知道你高贵那块石板,行了,不哭了,傍晚,父亲又给我买回了一块石板。我不知道,他是给谁家借的钱,我知道的是,家里早已没有了零花钱。

大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写大仿。大仿本薄薄的对折黄纸,将字帖插入本子里,照着描红。写得多,字帖很快洇得看不清楚。父亲就自己写了毛笔字,作为字帖,让我描写。父亲上过私塾,毛笔字写得好,常常给人写对子。每每,见到我的大仿作业被老师批了许多红圈圈,父亲脸上就会现着满意的笑,说,不错,写下去,这东西没有诀窍,写多了,红圈就会多,你的字自然就行了。

学校的语文课,已经有了汉语拼音,老师用教鞭点着黑板上的拼音,我们便齐声朗读:bpmf,dtnl,童声尖细,音频震荡,传出教室,四周遭便多了几分书卷气。学了拼音,可以查字典。小学里,之所以能够看一些课外书,与汉语拼音不无关系。

很快地,便有了作文课,多是命题,写自然景观,记一些事情,如此等等。写了老师批,好的句子,下面会有红色圈圈;好的作文,会留下一些鼓励的批语,可作范文的,老师便让在课堂上读。每每作业发下,我便翻找,查红圈圈多少和批语的评价。许多时候,能够带来窃喜,于是乎,便有了更大动力。仔细想想,那时候老师们的鼓励,对成长中孩子自信心的树立,是有着极大激励作用的。而今我之所以喜欢写作,与此不无关系。

那一会,乒乓球运动风起云涌,席卷全国。学校里有几张水泥乒乓球台,是大家的最爱,每每排不上队,需要打下台,有几个打得好的同学,总是占着台子。记得班里女同学刘桂芳,乒乓球打得好,学习成绩也好,是个班干部,可惜后来没上中学,回家参加了劳动。院子里有双杠,课间休息时轮流跳,胳膊一撑跃起,自右边跳下,互相追逐,被追上就得下来,往往身高腿长的同学占些便宜。一个叫大亮的高年级同学,就总能赢,洋洋得意地占领着双杠,令我门这些小同学羡慕不已。

奇怪的是,小学里我佩服的人,并不是那些学习好或听老师话的同学。而是被大家号称把大王或二王的人。这或许与我自小个子不高,人瘦小,力气不够大有关。孙维建阎广和二位,一个廋高,一个矮胖,皆壮实有力,各有一帮男孩拥戴,时有摩擦发生,双方互有胜负,平日里一呼百应,行事仗义,非我等能比,平日里就添了些许羡慕。

学校西面有个湾,湾大水深,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说来,这样一个水湾,足够神秘好玩。雨后,雨水沿地势自东南向西北逶迤淌去,聚到这里,积成一片静水。微风吹过,荡起阵阵涟漪,四周里便多了些许凉意。湾里的水很深,泛着墨绿。有长腿的水虫在水面上快速滑动,蝌蚪成群在游,青蛙比着声叫,水草在随风摇拂。湾的岸边,有几棵谁也说不清生长了多少年的柳树,一人合抱不拢,树皮粗糙黢黑,弯曲着躯体,青青的枝叶婆娑着头,茂盛的树冠张扬着歪向水面。

夏日里,我们脱光衣服跳到沟里,痛痛快快游来游去。狗刨样式,撅着腿,用力前扒,两脚“扑通扑通”打着水花。捏着鼻子往下扎老母(潜水),憋着气使劲往下钻,满头满身的泥。比着爬上岸边柳树,大声叫着,闭上眼果决地跳向水里。凉快了过瘾了回到学校,老师这一关却不好对付,用手一挠身上,立刻就有泥痕显露,于是不睡午觉的小哥几个立即就被罚站。

西大湾南面,坡的断面,有黑黑的很粘的土裸露,我们称之为金斗泥。将未干的金斗泥用力砸到一起,做成手枪,涂上黑铅粉,晒干了和真的一样,别在腰里,互相比划着打仗,神气得很。

西大湾的水,过了桥下不大的涵洞,顺沟向西,一直通向海里。那条河沟通常是有水的,长年在流。我们牵着生产队的牛,顺河边放牧,牛惬意地甩着尾巴,一边伸出舌头,往嘴里撕卷着嫩嫩的草儿。顺沟走上远远一段,牛就吃饱了。因为有水,这里的草长得肥,沟里有一种常见的草叫水拱儿,紫色或绿色竹节状的竿,每每结出串串粉色的花。那草牛是不吃的,牛要吃青草。

冬天到了,湾里水结了冰。找那平整的冰面,洒上雪,比谁滑得远。冰在鞋的摩擦下,渐渐光滑似镜,助跑快了,越滑越远。脚下快速摩擦,风在耳旁呼呼掠过,脸上挂着得意的炫耀。忽然有人摔倒,昂面朝天坐在那里,抹着冻出的鼻涕哈哈大笑,湾里即刻有了更多欢乐。

大孩子用粗木头刻成陀螺,下面钢珠也大,牛皮鞭子扬起来,一下又一下,陀螺就稳稳转动,发出嗡嗡响声。小孩子陀螺小得多,上面贴着图案,布条做成的鞭子轻轻地抽,冰面上就现着个个彩色的虫,看似静静趴着不动。天冷,衣着大都单薄,手脚长了冻疮。但这并不影响学生们愉快的心情,此刻,再冷的天气都会忘却的!

天快擦黑,有呼喊自远处传来,大声叫着小名,招呼回家吃饭。一边亲昵骂着:“小死猪猡,一下晌疯哪去了你?看回家不剥了你的皮”。于是各自收拾家伙,匆匆作鸟兽散,一边还不忘互相约好,明儿还到这里。回家自然是少不了挨数落的,有的人家还会吓唬孩子,说不要去西大湾,那里有鬼魂,会勾走人的。


学校操场被半边庄稼地与杨树围拢,坐北面南有个戏台子,全校大会,及其村里放电影、演戏都在这里。那时乡下文化活动少,看一场电影或者一场戏,如同过年。早早地,便有人来占地方,用石灰划上一个圈子,或将砖头石头先行放地上,更有甚者,干脆半下响就拿着小板凳兀自坐到了台前。

汽灯亮处,锣鼓响起,人声鼎沸里,大戏开演,人太多,墙上站着人,树上骑着人,里三层外三层。后面人想挤到前面,前面的抵抗着人浪,人们就那么互相拥着挤着,嬉笑着埋怨着品评着。也有躲到远处看的,多是青年男女,趁着热闹,说说悄悄话,至于电影或者戏里是什么内容,倒是不大计较。

散场之后,戏台下满是瓜子皮、砖头石头砖头,间或踩掉的鞋子,丢了的小孩帽子之类。操场庄稼地边,残留着簇簇溅起的尿土。2.jpg

正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年月,村里和学校号召大家拾粪,我们就撅着粪筐,到处踅摸牛粪马粪。捡的人多,牛马的粪便不轻易遇到,便回家,打扫鸡的粪便,带到学校,积于一处,待到多时,交于生产队。

离我们家不远,有一个外县的孤寡五保户老人,姓高,老高解放前是个长工,无儿无女,住在街北胡同一个草园里,那是个简陋的土坯草房,里面黑乎乎不见阳光。我和几个同学每个星期六下午都会去他家,帮助扫扫院子、打打水、跟老人说说话。每次,见到我们去,老人都十分高兴,摸摸我们的头,理理红领巾,却不让干活,拿出糖豆招待我们。说以前都是俺伺候别人,这一会倒是你们来照顾俺了。担不起担不起。有一次,老人拿出钱,给我们每人分一毛,我们当然不会要。

夏秋两季农忙季节,学校有假期。农家的孩子,麦假秋假是要劳动的。力气小,干不了重活,秋收割豆子活轻,大人一般不去干,小孩子矮,弯腰容易,所以收割豆子,便成了孩子们理所当然的事情。

黄豆插种在玉米地里,给玉米通风,黄豆的根产生根瘤菌,可为玉米增加养分。秋收时,黄豆要先收割,留出通道堆放掰下的玉米。玉米地密不透风,闷热异常,玉米的叶不时会刺着人们的脸,熟了的黄豆夹尖尖硬硬,摸着刺手。

天刚亮,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就说笑着到了地边,用绳子把腰和袖口绑上,以防划伤刺伤。三人一组,大家争先恐后,中间有豆堆的人要更快,不然两边的人会将豆子抱过来压到他未割的豆棵上。挥起头一天磨好的镰刀,伸出老长,一镰刀下去十几棵黄豆断掉,左脚将割下来的豆棵卷起往前走,觉得够多,抱将起来送到旁边通道豆堆里。只一会,汗就湿透了衣服,手上脸上火辣辣痛,手中却不停歇,心里一个念头就是,快些割,割到头休息,风凉风凉。

秋天豆棵里唧唧最多,胶东给雌蝈蝈叫唧唧,挺着大肚子藏在豆叶下。逮住了用豆楷穿成一串,用火烧着吃,香得很。也会不时发现甜瓜或西瓜,多为野生,个头不大,惊喜之余招呼大家一同来吃。

我们的顽皮还表现在一起去偷人家后园里的桑葚,涂抹的满嘴都是紫色。夏日时抓一把新麦放嘴里嚼,嚼得只剩面筋,抹在竹竿头上,伸到树上粘知了,粘上了就跑不了。大队的葡萄园、苹果园、桃园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互相比着谁的胆大,忐忑不安进了园子,心惊胆战摘几个水果,听到狗叫,没命地逃跑,回来后,望着青青的尚未成熟的果子兴奋半天。


时间其实很快,正当我们准备着,为考初中紧张的时候,文革开始了。正常课程已上不了,开始了大字报、大辩论,戴上了红小兵袖章,让父亲刻了木头红缨枪,拿着到地主家里抄家。班里组织,自己演出革命现代戏“沙家浜”,扮做普通伤病员。

原本要考试录取的初中,改作推荐入学。一些本来学习很不错的同学,就因为出身或者其他原因,初中没能上,甚为可惜。

而今,儿时的中村完小依然存在,只不过搬到了原来中学的校址处,而我读书的地方,改作了幼儿园。先前的平房,改成了楼房,木头大门改成了铁门,有了传达室。我高中的同学,好几位做了小学老师,有的还当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亦生亦师,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每次回老家,路过母校门前,总要驻足看看,总会有许多童年的记忆被勾起,带着些许是温馨甜蜜,也总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学校如社会一样,日新月异。其实,何止这些,人不也是这样吗?生活在这样一个创新与发展的时代里,想驻足不前,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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