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朱蛋蛋,听名字你也许以为他长得圆头乎脑,那就错了,这人秃头,细高精瘦,肋巴骨一根一根串在腰间,身子细细如一根葱,头大如斗,眼细如缝。
朱蛋蛋自幼父母双亡,被邻居抚养,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汤,吃百家饭长大。那时,朱蛋蛋不学无术,只知道饭来张口,吃饱了不饿。有人就劝他说:蛋蛋啊,你这个怂人,你说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干点啥不好,就这样甘心穷一辈子?
朱蛋蛋挠挠脑袋,脸扭上了天,小眼睛嘀里咕噜乱转,心想,也是哈,不学个手艺,一辈子难有啥出息,怕是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了。可细细琢磨了一会子,学啥呢,挠破了头皮也没想个清楚。
一天,朱蛋蛋正双手搋袖,站在家门口看蚂蚁上树。他眯缝了一双小眼儿,一副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看着看着,哈喇子便流了出来。大概这会儿他把蚂蚁看成猪了,继而变成满嘴流油的肥猪肉了吧。但这仅仅是一瞬间,很快,那线珠儿般流淌的哈喇子又被一声吆喝生生给扯断了。
劁猪哎,谁家劁猪?
说起这劁猪,也就是对猪进行的阉割手术。猪崽被斩除情根,没了性爱,从此以后,就只会发愤图强吃食,一心一意长膘了。那年月,劁猪可是俏活儿,俗话说家当知县不如劁猪割蛋。
朱蛋蛋小眼睛就亮了,这个好玩,遂来了兴致,往肚皮上抹了把口水,跟了劁猪人身后,看劁猪人如何劁猪。
去去,一边儿玩去。劁猪人撵他。
他不走,头伸在劁猪人腚后面,像偷窥的小贼,小眼珠叽里咕噜乱转。
只见劁猪人口噙了小刀,蹲于猪旁,陡然一扑,在猪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当口儿,双手已抓住猪的四腿,一扔,一顿,按在了地上。在主家帮助下,右手从嘴里取下刀子,在猪裆部一划拉,“噗!”的一下,两个蛋子儿就出来了,伤口用鱼泡线敹好,然后抓把灶灰撒上,按按,也就眨巴眼功夫,好了,就这么简单。
朱蛋蛋跟着看了几回,一来二去就学会了。借钱置办了几样家当,便抄刀在手,溜村串户,干起了劁猪的营生。
朱蛋蛋劁猪与别人不同,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别人劁猪都是主家帮着按住猪腿,他不,他是倒背着双手在猪腚后转悠,小刀在背后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悠然打着旋转。当然这不能让猪看见,猪看见会惊着。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瞧那猪放下警惕,或者把猪转得懵圈不知所以然,一个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猪蛋滴溜溜滚落在地上。在猪还不知道咋回事还没感觉到疼不知道疼的当儿,一把灶灰抹在伤处。捡起猪蛋蛋,走人。从没有失过手。这一手绝活,方圆百十里没个比的。自然是又快,又准,又狠,到了“蛋出,刀口无痕”神一般的境地。虽说挣钱不多,倒是乐得个逍遥快活。
就这样,朱蛋蛋手拿摇铃,那铃声叮叮当当地响遍了大小胡同,走西村串东村,过着神仙般日子。
有了猪蛋蛋的滋养,朱蛋蛋身上就见了肉,脸也油光水滑的,只是头大眼小,改变不了。还别说,真像那句话说的“夜壶合着油瓶盖”了,那日在八间房做活,愣是被卖豆腐的女孩看中了,倒贴,要跟他私奔。
卖豆腐老汉就这一个闺女,人称豆腐西施,本来找了邻村村长家的二小子,收了聘礼,还用聘礼钱做本钱,干了卖豆腐的小买卖,不料想这“本”还没有赚回来,闺女却像没线的风筝要飞了,还是飞到一个穷小子的破窝里,一屁股的债就没法儿还了。这让豆腐老汉很生气,坚决不同意,强行将豆腐西施关在屋子里,宁愿好吃好喝地敬着,也不让豆腐西施出门了。
怎奈关得了人关不住人心,闺女不领会豆腐老汉的苦心,在一个月上树梢的半夜里,愣是跳过窗户,顺着老槐树爬出院墙,跑了。豆腐老汉追之不及。想去朱家要人,又怕朱蛋蛋那神出鬼没的刀子,只好哑巴吃黄连,自己和自己生闷气。就是以后卖豆腐路过朱家,也不敢吆喊,怕被朱蛋蛋听到寻他的晦气。
朱蛋蛋却没有那么多心事,乐得了女人,就想着拜见老丈人。可老丈人怕朱蛋蛋的刀子,不见,隔着门缝大喊:你狗日的朱蛋蛋,拐了我家闺女,你缺德带冒烟啊!
我就是不认,你啥时候有钱了,能替我还上债了,再来,再来我才认。朱蛋蛋无奈,将二斤红糖六对猪腰子放在门外的门枕石上,与豆腐西施相跪院里,叩了三个响头,闷闷而归。
夜里,小两口愁眉对泪眼,啥最挣钱呢,大了没本钱,小了不挣钱,干啥好呢。正愁着,院子里一声猪叫,让朱蛋蛋眉眼儿顿开,家里不是有一头猪嘛。那头猪还是一个养猪大户送的,劁了几十头的猪钱,不给了,两相抵消。如今,猪养大了,该卖了,咱不如杀了,也好作本钱。心里有了主意,就劝豆腐西施:别哭了,哭红了眼就不好看了。把想法和豆腐西施一说,豆腐西施破涕为笑,双手直挠朱蛋蛋的痒痒:蛋蛋,蛋蛋,我看你能行。就这样,朱蛋蛋干起了杀猪的行当。
朱蛋蛋这人怪,有想法,好标新立异,做事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杀猪,都是把猪逮住,用绳索将四蹄捆了,然后抬到案板上,一刀顺着脖子直捅心窝,脖子下放一个面盆,血刷啦啦流进了盆子里。这样不浪费,猪血也挺好吃的。可朱蛋蛋不,他不捆猪,而是提前让人喂猪一样东西,再让人烧一盆热水,“噗!”兜头往猪身上浇,猪大叫一声,猪血就全涌到了头上,猪就和人拚上了命,猪也就成了野猪,血贯头顶,双眼通红,前腿直立后腿蹬地,大有一口将人生吞了的架势。朱蛋蛋不急,很松散的模样,却蓦地窜身向前,刀举,猪头落,滴溜溜滚出好远,身子兀自不倒,仍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这时候,猪头拿去煮了,是血翠翠的红,吃起来那叫一个好啊。身子则是细白如雪,全无半点儿血丝,肉鲜味美达到了极致。
人们都说,朱蛋蛋杀猪,那才叫杀猪,要说猪肉,吃了朱蛋蛋的猪肉,再吃别人家的猪肉,没味道啊!因此,来他这里买猪肉的非常多。猪刚杀好,肉就没了,猪头也给人拎走了。
但朱蛋蛋杀猪有定数,那就是一天只杀一头猪,杀完卖完,玩儿去,睡觉了,总之,这一天不干了。
他越是这样,猪肉越是不够卖,一大早在他家排了长长的队伍,最后索性提前预约,一天就那二十几个号,抢完拉倒。甚至上边一个大人物,指名道姓专要吃他的猪肉。卖猪肉卖到这个份上,朱蛋蛋也算是个人物了。小叫化子变成大能人,朱蛋蛋咸鱼翻身了。家里青砖灰瓦,由不得人不服气。
偏偏,有人不尿他。朱蛋蛋算老几啊,不就是个一个杀猪的嘛。说不尿他的这个人,就是那个邻村村长的二儿子。农村人家,最不地道的就是抢人妻子了,那比杀了亲爹亲妈还要侮辱人。尽管还不是他的媳妇。但这个恨,这口气,他还是咽不下去。但他不敢明着来,明着来,他打不过朱蛋蛋这个杀猪的,况且朱蛋蛋有刀,手法那个快,动起手来,不是他一个两个能解决得了的。好在好饭不怕晚,这口气早早晚晚要还给朱蛋蛋。很快,给朱蛋蛋上的一道“大餐”,来了。
这一天,是初一。初一,十五,这二天是个忌日,朱蛋蛋不杀猪。朱蛋蛋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咱不能破。可是,你不杀猪不等于没人买猪肉。这不,天还没大亮,来人了。看那马鞍子,看那来人,看那架势,来头不小。果然,来人是大人物的二舅的二姨夫的小舅子,咳,这也太长了,以后简称小舅子吧。这小舅子也是方圆几十里首屈一指的富豪大户。这样的人往往都是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眼睛自然抬上天去。今天来吃朱蛋蛋的猪肉,那是看得起他朱蛋蛋,管你初一还是十五。
朱蛋蛋双手往前一摆,作无奈状,说今天初一,不杀猪。
我来了也不杀吗?
不杀。平日里来买猪肉的,大多是官宦或是钱多的主儿,有头有脸的人物,朱蛋蛋见的多了。
小舅子那个气就上来了,一时呼吸不畅,脸有些紫了:你不杀,我自己杀,如何?
话到这份上,如果朱蛋蛋是个识趣的,自然好好杀一头猪与那个小舅子。毕竟买卖人嘛,多赚钱的好事,为啥不干。况且又结交了一个权贵。偏偏朱蛋蛋是个不开窍的人:你杀也可以,但在我家不行。
我要是在你家杀呢?
对不起,没那个理儿。
没那个理儿是吧?来人,逮猪!
小舅子浑蛋脾气一上来,开始浑起来,带来的十多个混球一哄而上,逮猪的逮猪,拿绳的拿绳,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猪叫、狗吠,外加人的喝叫声、起哄声,还有不知谁跌坐地上的“哎哟”声。
朱蛋蛋冷脸旁观。不动,也不说话。
很快,圈里一头大肥猪就被围住了,一个瘦子上去抓猪的耳朵,猪疼,往前一窜,大脚正踩在瘦子脚背上,登时踩了个鲜血淋漓,疼得瘦子“妈呀”一声,捂了脚一个起跳,碰巧,正跳在一泡猪屎上,脚一滑,栽了个嘴啃屎。偏偏那猪不知被谁又一脚踹倒,一下子重重压在瘦子身上,猪头撞着瘦子的头,瘦子的头被弹到水泥墙上,登时疼得嗷嗷直叫,叫声盖过了猪叫。就这样一番混乱,众人好不容易将猪捆了,抬到院子里。
院子里早已备下一张案板。一个肚子上长满横毛的矮胖子正手握着杀猪刀,悠闲等待。
众人将猪抬到案板上,猪奋力挣扎,嗷嗷叫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反抗,众人按压不住,猪卟卟楞楞身子滚动,眼看着要弹压不住滚到地上。胖子急了,刀背用嘴一噙,双手按住了猪,使出浑身力气“嗨”地大叫一声,将猪压了个纹丝不动。赢得了小舅子的大声喝彩。胖子很是得意,也许是想更多地展示一下自己的蛮力,亦或是由于得意忘形忘记了杀猪,一时竟没有动手的意思。
恰在这时,那个被猪撞破了头皮的瘦子过来了,嘴里骂骂咧咧,上来一个飞脚踢到猪嘴上:你个混蛋猪,死吧你!
猪一疼痛,猛地一挣,胖子一下子没压住,一个踉跄,脑门被猪蹄子蹬了一下,头一歪,巧了,刀子正切在身旁瘦子的脖子上,鲜血立马流了出来。而此刻猪头乱摆,又撞住胖子腰眼,疼得胖子腰弓如虾,大嘴咧得像裤衩:我的个妈哎!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这时候,猪有了逃生的机会,趁众人一团乱麻的当口,滚落下地,挣脱了绳子,像没头的苍蝇子,撞倒了小舅子,嗷嗷叫着,跑了。
猪跑了,朱蛋蛋却跑不了。十余个大汉围了朱蛋蛋,摩拳擦掌,单等小舅子发话,一涌而上。朱蛋蛋不惧怕。你来我家要猪肉,不给还硬抢,现在你受伤了,管我何事?
小舅子口鼻流血。用手一划拉,满脸都是。小舅子哪曾吃过这种亏。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鼻子里出血,嘴里喘粗气:朱蛋蛋,你的猪撞了爷,你说咋办?
对,还有我,我的脑袋也被你的猪头撞破了,脖子也被刀揦了,你说咋办?瘦子也跻身上前,捂着脖子向朱蛋蛋讨说法。其他几个混球也跟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朱蛋蛋毫不畏惧。索性抱了膀子,对小舅子说:那你想咋办?
咋办?爷好说话,道歉!赔钱!
怎样道歉?怎样赔钱?
道歉嘛,跪下磕三头,叫爷我错了。赔钱不多,一万大洋吧。
嘿嘿,你可真是狮子大张口,赔钱没有,道歉可有一句:爷我错了,不该放恶狗进门!
谁是恶狗?
谁咬人谁是!
好小子,你敢骂人!来呀,给我打!
这时间,围着的十几个人立马上前,群殴朱蛋蛋。人一犯浑,就不计后果,朱蛋蛋得浑劲也上来了,摆开叫花子打架的架势,奶奶的,谁怕谁呀,要拼就拼他个酣畅痛快。
慢!随着门外一声大喝,进来一位老者。小舅子一见,立马矮了半截,血花脸陪着笑:您,您怎么来啦?
按说我该叫你爷才对,可你做的事实在不配称爷!算了,两拉倒吧,你不是我爷,我也和你没半毛钱关系,你以后少拿我当幌子,听见没有?你可以滚了。声音不大,小舅子听得汗流浃背,扭身要走。瘦子不干了,扯住小舅子衣襟:那,那我被猪撞破了脑袋,也是白撞了?小舅子火冒三丈,一脚将瘦子踢了个仰八叉:滚!你个猪脑子!
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拍手叫好,有胆大的脱了破鞋,一下扔在瘦子头上,哈哈大笑:猪,撞着猪头啦!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有人传话说县里要举办杀猪比赛。啥,杀猪比赛?谁能想到,杀猪也有比赛。见过斗鸡、斗牛、斗鹅、斗蛐蛐的,看杀猪比赛,还真是平生第一回。但啥事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有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杀猪比赛这个新鲜事,有可能会更精彩,更刺激。因此,特别能吸引人,消息一出,方圆百里轰动,想看新鲜、瞧热闹的人非常多。
军阀混战,连盘山的皇家行宫都让陕军胡景翼给毁了,政府粉饰太平,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时局动荡,乱象将生。当然,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据说这场大赛是省里的一个大人物发起的。并且请省里的大人物亲自挂帅,担任评委主任。
大概,除了知根知底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大人物会是邻村村长二小子的亲娘舅。外甥被人欺负,他这个当舅的能坐视不管吗,不能,他要整治一下朱蛋蛋这小子。怎奈,自己年迈,已退居二线,虽有一定影响力,但大不如从前。
有人不解,既然有这心事,前面整治朱蛋蛋时,他就该坐观龙虎斗,乐得看笑话呀。其实不然,大人物城府深沉,考虑得更远,他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他的“无私”,他的“深明大义”,当然,他也是真心不想看到朱蛋蛋被打伤或被打残,那样,正义将会站到朱蛋蛋一边,人们会同情朱蛋蛋,挖出萝朱带出泥,他这个亲娘舅也将被千夫所指。再说了,将朱蛋蛋打残了还要送医院,打死了就更不好说了,人命关天,不在他的掌控范围。
要来,就来盘更大更厉害的,让朱蛋蛋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死了还要念他的好。这才是整治人的最高境界。敢抢我外甥媳妇,等着去死吧!
杀猪大赛在紧锣密鼓进行。很快,地点定下来了,在朱蛋蛋所在的村子北面。村长当然大力支持,二百亩红高梁全被夷为平地。然后,搭上观摩台。为防止出现意外,空地四周架上一圈竹栅栏。杀猪在圈里,观众在圈外。
大赛那天,正好是个这里的集日。这日,天空湛蓝如洗,无风,赛场北边的河水波澜不惊。太阳打东方升起,红艳艳一片血色,染红了半边河床。
评委梯次坐好,主持人站在了台上,台下黑压压万人瞩目,四下里万亩红高粱纹丝不动。空气闷热,这气氛有点儿压抑。主持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望了一眼镇定自若的领导们。
警察局局长也在,但他不是主角,警察局赵局长望向上边来的大人物,大人物微微一笑,轻轻颔首,主持人开始宣布:杀猪大赛,现—在—开—始——
首先登场的,是城东徐庄子的徐五。徐五家祖辈杀猪,徐五是第十八代传人。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肥胖如猪。却有一把子笨力,单手拎一只五百斤的大肥猪,不费吹灰之力。这不,徐五上场了。
徐五登场,果然与众不同。只见他左手拎刀,右手牵猪,大步走来。那猪很配合,一连串小碎步跟着。当然,由不得它不配合,那大手像一道铁箍,勒得它呼吸不畅,拉它就像拉个木偶一样。
徐五于场中间站定,像个刽子手行刑,左手拎猪,右手抱刀于胸,吼一声:在下城东徐五,献丑了!
说罢,左手一带,将猪按倒,单膝跪于猪身上,右手将刀一捅,那猪连哼也没哼一声,死了。被徐五单手提了后腿,提走了。从入场到出场,整个场上鸦雀无声。直到不见了徐五身影,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众人便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相较于徐五,城西娄庄子的娄快手则寒酸了许多。他们上场六人。娄快手前面拉住猪绳,其他五个人后面奋力推赶,猪似乎知道被杀,拼命地嚎叫,四脚蹬地,说啥也不愿往前走。六人无奈,只好就地将猪放倒在平板车上,想用车拉到场中央。那猪却不甘就冯,死命挣扎。没拉几步,那猪就眼看着要掉到地上了。六人只好停住,解开绳子,一人拽着猪尾巴,二人按着猪后腚,二人按着前胯兼抓猪耳朵,拉绳子的娄快手扔了绳子,挽刀上扬,在空中耍了一个刀花。这是给观众看的,也叫做“作秀”,那意思是,注意了,我要杀猪了。说时迟,那时快,刀狠狠刺向猪的脖颈。猪还在奋力挣动。刀子扎偏了。从没有失过手的娄快手,失手了。
刀一扎进脖子,那猪“嗷”的一声,猛然弹跳,看似使出了洪荒之力,几个人哪还能把控得住,眼见着那猪跳了起来,嗷嗷叫着,没命地朝刚才打开的缺口窜过去。
观众只顾惊讶,哪里还顾得上关闭栅栏。猪已经冲了过来!栅栏外,人挨人,人挤人,人人瞪目,一时哪能挪得动半步!眼睁睁看着猪带着刀子流着血,冲出来了。猪身后的六个人还在没命地大叫:快躲开!快躲开!但到了此时,观众拥挤成一团,哪里能躲得开呀。
危机时刻,只见一人横空掠过,拦在众人面前,双腿跨立,一弯腰,“嗨”地一声,抓住了猪的一只前腿,右腿随之向前横扫,扫中了猪的另一条前腿,猪顿时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来人抓刀在手,狠力一捅,猪重重地“哼”了一声,随之气绝,脚一蹬,气绝而亡。
随后赶来的六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我的妈哎,吓死我了。六人将那人抬入场中,高高举起。观众这才恍若梦中清醒,惊愣之余,啪啪鼓起掌来,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直到这时,大人物才知道,此行失败了。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况,下面的计划,进行不下去了。他揉了一下鼻梁骨:太惊险了,太惊险了,我有点儿不适,我要先休息一下了。他站起身子,拿起帽子,走了。他当然知道,他的错误的此行,造就了一个大名人。那大名人就是朱蛋蛋。
小麦返青的时候,村子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在疯传说,日本人要进来了,日本人很坏,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女人就……连80岁的老太太都不放过。
但大家居然还怀着一份侥幸心理,认为日本人根本不是守军的对手,根本进不来县城;就算日本人进来了能咋地?日本人也是人,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突然又有消息传来,说县城飞来几架飞机。没错,就是日本轰炸机。渔阳书院给炸了,百姓的身躯,被炸得满天飞。人们做梦都没曾想到,已经失去人性的日本人还有啥要顾忌的?
据邻村跑返的人说,鬼子进村,满世界地寻找花姑娘,花姑娘没找到,但鬼子搜出了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看见老太太缠足的小脚,鬼子们顿时好奇起来。一个鬼子扒下老人的鞋,一群日军不由得惊叫起来。
他们嘻笑着商议了一番后,两个鬼子很快抬来一根大腿粗细长约三、四米的木头缘子,搭在一人多高的两堆废墟上,两个鬼子将老太太拽上废墟,再将老太太推上圆木。
一群日军围在下面,兴高采列地狂呼乱叫,吆喝着让老太太过独木桥。在刺刀的逼迫下,老太太满脸痛苦,老泪纵横地求饶作揖,可得到的却是抵近胸口的刺刀,无奈只能颤微微地走向那圆木。
天寒地冻,加之倍受惊吓,一双在平地上都步态蹒跚的小脚,岂能在圆木立足?结果没走出几步,摇摇晃晃的老太太便栽了下来。
鬼子们立刻哄然大笑,围着头破血流的老太太鼓掌跳脚,随即又将她从地下拖起来,交给废墟上的鬼子,将老太太推上那圆木。第三次,废墟上的两个日军一松手,老太太就直接摔了下来,一动不动了。见老太太倒地气绝,野兽一齐拍手叫好后,心满意足地呼啸离去。
听到这样的描述,村人无不愤怒和恐惧。听说鬼子来了,赶紧四散逃命。劁猪匠朱蛋蛋和媳妇豆腐西施也加入在这群提心吊胆的乡民当中。
豆腐西施也裹了小脚,每次鬼子来的时候,全村人都跑反去了。春寒料峭,漫无目标的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整日担惊受怕,已怀孕六个多月的身子给折磨得流了产,孩子没保住,却毁坏了身子,人已瘦成了皮包骨头,一场大伤风要走了豆腐西施的性命。朱蛋蛋跪在地上呜呜大哭,引来一干乡邻,帮忙替他准备豆腐西施的丧事。
人走后,一般的规矩,最快是三天出殡,要么是七天出殡。按乡规,豆腐西施要三天出殡。
教私塾的齐沐兰,善阴阳喜八卦。掐指一算,煞有其事说道:三天出殡?不可不可。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黑道凶日犯重丧,今天埋人大不吉啊。
甲长三叔说,啥大吉不大吉的,兵荒马乱的,今晚脱鞋还不知道明早能不能穿上呢,哪有那么多讲究,入土为安吧。再说,就他二人过日子,朱蛋蛋命硬,也不是说谁妨死就能妨死的。就别那么穷讲究了!
于是,第三天午后,一班临时拼凑的唢呐锣鼓吹吹打打起来,几挂放屁不响的芝麻鞭噼里啪啦想起,虽说是夫妻,朱蛋蛋与媳妇恩爱有加,认为是自己害了媳妇,披麻戴孝,扛幡在前面开路,八个壮年男人抬了一口白茬薄棺材。按既定方针办,日落时分就要进坟下棺。
偏偏老鸹屎屙在了人嘴里,要说这齐沐兰齐的嘴也真是够臭的。正当送殡队伍走到村南十字口向东拐弯的时候,就听见村东边响起了一排枪响。三叔说,该不是远道的亲戚过来吊孝,大老远放鞭炮向主家打招呼吧?听过枪声的人却慌了,岔声叫道:不好,这是打王八盒子的响动啊!
果不其然,村东有人往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快跑啊!
大家慌忙丢下棺材四散而逃,只留下朱蛋蛋直挺挺跪在原地。三叔过来拉他,朱蛋蛋没有动,他说,死者为大,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里,我要守灵,一直守到等你们回来埋人!
不大一会儿功夫,一队穿着土黄色衣裳的日本人开了过来,队伍很长,很整齐,刺刀闪亮,耀眼。齐刷刷的队伍行进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没人离队进村,也没人左顾右盼,明显是急行军,从玉田县城开过来的。
汉奸翻译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偏分头往脑后一甩,径直回到骑东洋马挂日本刀的老鬼子面前,一副谄媚讨好的奴才相,躬身汇报说:太君,民团的不是,打枪的不是,出殡的放鞭炮的干活。
老鬼子看了一眼目视前方不躲不闪的朱蛋蛋,觉得此人没有把大日本皇军看在眼里,他阴森森地狰狞一笑:八路狡猾狡猾的,棺材里藏枪的大大的有。
立即逼上来两个端着刺刀的小鬼子,三五下就挑断了抬棺的绳索,马上动手要撬开棺盖。
乡俗规矩,棺盖两边由四个抓钉封口,一旦封口就不能打开。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毒莫过挖祖坟。扒棺掘墓曝尸见光那可是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若论刑法,犯的也是被官府砍头示众的死罪。
只见朱蛋蛋一撅而起,疯了似的从两个小鬼子后面扑上来,一手抓住一人领口抡了出去,一下子摔了两个狗吃屎!
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朱蛋蛋。
刚才猝不及防的两个小鬼子凶相毕露,端着刺刀扭身而上!
无事胆小有事胆大,朱蛋蛋打小就是这样的一根筋的性格,平时还算柔顺老实,可遇事不惜命。他炸开双臂,用后背紧紧护住媳妇的棺材,额头青筋暴涨,愤怒的眼眶就好像要裂开一样。
就在刺刀捅来的当口,老鬼子突然“哇啦”一声,两个小鬼子即刻停止了进攻。
翻译官告诉朱蛋蛋,小子,你烧八辈子高香了。太君只要你朝着膏药旗磕三个响头,然后呢,从他的胯下钻过去,立马就放过死人和活人。
朱蛋蛋默不做声,也不跪。他跪天跪地跪父母,岂能向狗日的日本鬼子跪地求饶?他们算是个啥东西。
两个鬼子冲上来,踢他,摁他,用枪托子砸他,朱蛋蛋还是不言声,也不跪。翻译官说,好啊你个猴崽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太君的仁慈可是有限度的,别给脸不要脸。说完,示意鬼子动手撬棺材。
朱蛋蛋不怕死,怕的是自己媳妇的尸体惨遭蹂躏!他屈服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望着那面鲜血欲滴的膏药旗,将头在地上连磕三声,猛然间昂起头来,早已是血流满面,让人不忍直视了。
老鬼子仿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征服感,他不依不饶翻身下马,嘴角挂着淫邪的笑意,解开裤带,把裤子褪至脚踝处。
朱蛋蛋低下头,闭上眼睛,慢慢地从叉开的胯下爬过去……
老鬼子转过身,将那东西在朱蛋蛋的头上抖了抖,招来翻译官和鬼子兵放肆的笑声,那笑声像锥子刺破了朱蛋蛋的耳鼓,他觉得血气不停往上涌,涌,涌……
鬼子兵就地扎营,在村子里捉鸡逮狗闹腾一个通宵。朱蛋蛋连夜求人埋葬了豆腐西施。鬼子第二天开拔,朱蛋蛋死活也要跟着日本人的队伍走。翻译官在老鬼子耳边叽哩哇啦,说原来的马夫给炸死了,就让他给太君喂马吧。老鬼子眯起那双死猪眼,说:呵呵,支那猪,记吃不记打的奴才。好吧。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天皇陛下派皇军来征服的不是几具行尸走肉,而是要征服整个劣等民族的顽强斗志……
逃到四野的村里人远远望着鬼子渐渐走远。有人看见朱蛋蛋投靠了鬼子,回来对大伙讲,很多人都不信。那人赌咒发誓,说:这是真的,他亲眼所见,没捆也没绑,自愿随着日本人走的,说瞎话就天打五雷轰!
造孽呀!汉奸呐!汉奸呐!家门不幸,家族不幸!甲长三叔和教私塾的齐先生长吁短叹。慨叹乱世人不如狗。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投降了。打县城里过来一个说大鼓书的。是夜,月朗星稀,说书人展开金嗓子,在村里说唱一个抗日英豪的悲壮故事——
那年的七月十二,洪麟阁率部攻打玉田县城。由于蓟县第五纵队的协助。日军依靠坚固的工事负隅顽抗,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死尸如撂倒得麦个子,横七竖八。城池屡攻不下。洪麟阁十分着急,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敌军的指挥部乱了,细打听才弄清楚。
原来,抗联攻势凶猛,指挥官老鬼子石本很着急,忽觉尿急,想出去放水,突然窜过一个人来,掌心里一把小巧的劁猪刀寒光闪过,石本尿尿的家伙瞬间落了地。污血喷涌而出,石本几乎疼晕,含怨望去,原来袭击他的,不是抗联,而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中国马夫!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帅旗一倒,兵自溃散,抗联部队趁势攻击,逼退了敌人的顽抗。可是那位劁猪英雄,却被撤退的鬼子打成一团马蜂窝……
呜呼哀哉,壮士无名!抗联部队打扫战场,发现此人已经死去多时。他面朝家乡的方向跪地昂头,豹眼圆睁,嘴角含笑,仿佛净觉寺门前的护法灵官……
朱蛋蛋的事传到了县里,县志编修徐秀才委托专人来了解情况,徐秀才让来人传话说,像朱蛋蛋这样的英雄节烈,一定要记入《县志》里去,要让子孙后人铭记国难家仇,铭记为捍卫民族尊严洒热血,抛头颅的英雄们。
好你个朱蛋蛋呀!甲长三叔泪如泉涌。
时光荏苒,一晃多年过去,依然有人还记得,玉田县城北的麻山上的乱葬坟里躺着一个秃头的汉子,他的名字叫朱蛋蛋。
教私塾的齐先生临死交代给当村长的儿子,告诉他,将来续家谱,别忘了朱蛋蛋那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