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来愈沉,列车在山峦间逶迤穿行,风雪宛如一张无边的网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要把大地封冻起来。独坐车厢里的上尉收起书,随即感到一阵空寂袭来,只有经过桥梁抑或穿越隧道时车轮敲击铁轨的“哐当”回声,才能让人感觉到时光与速度的存在。

       凌晨4时整,列车终于带着最后一声沉重的喘息,缓缓地停靠在皖南山城绩溪车站。走出站台的上尉环顾左右,视线中稀疏的几个人应该都是赶回家过年的,而出站口伫立一群接站的年轻人,都在寒风中不住地跺脚御寒,直到看见亲人才惊喜地迎上前嘘寒问暖。唯独上尉是孑然一身,因为离家乡尚有数十公里蜿蜒的沙石公路,需要乘汽车颠簸两小时才能拥有那份迟到的温暖,疲倦加饥饿的上尉决定先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去县城汽车站转车。

       这是一条典型的山城老街,虽然狭窄却显得雅致幽深,两侧的徽派建筑青砖依旧,黛瓦已覆盖皑皑白雪。此刻,风雪已悄然停歇,昏暗的路灯发出清冷的光晕,临街林立的店铺俱已闭户熄灯,惟有空气中残留的烟花炮竹硝烟味儿,还有“嘎吱嘎吱”的踏雪声相伴相随。走出许久,汽车站的位置已是近在咫尺,上尉静静地凝视片刻,想到此刻正是大年初二,忙碌一年的劳作者也该有个休养歇息,上尉决定放弃果腹之欲。就在打算直接前往汽车站时,寂静长街的一侧陡然闪现一缕门缝透出的亮光。

       上尉快步走到店铺门前,举手正要叩门的一刻,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亮光折进浓浓的夜幕中,是一位大娘出来倒蜂窝煤的煤碴。晨风中,陡见生人的大娘显得有些惊诧,慈祥的目光关切地打量着他,霎时间,上尉恍如叩开了自己的家门,心底顿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大妈,我想买点吃的。”

     “今儿过年不营业呢。”大娘语含歉意地说。但回拒仅是瞬间,许是察觉到上尉尚在迟疑犹豫,大娘突然改变了主意,侧身让出道儿说:“这大过年的,外出赶路也真是遭罪了,你还是进来吧,我给你煮碗热面吃,不然你得一上午都要饿肚子哩!”

       上尉走进小店,大娘给他倒了杯热茶,便转身进了里间。上尉边啜着热乎乎的清茶,边扫描了一眼仅十多平米大的店铺,只见屋里摆着两张清水漆的杉木方桌,虽然显得有些逼仄,但桌上地下纤尘不染,足见大娘是个勤快而极讲究的人。

       只是片刻功夫,门帘一掀,大娘笑吟吟地从里间端出一只蓝花海碗,上尉连忙要站起身,却被大娘拿眼神制止了——“别那么客气,赶紧趁热吃!”上尉接过海碗时低头一看,碗中柔软的机压面,肉丝炒笋丝,几株翠绿的菠菜,热汤中飘浮着晶亮的油花和葱末,散发着诱人的浓香。

       那哪里是一碗普通的盖浇面哟,那分明就是一份饱满黏稠的乡愁!上尉强忍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是饱含感激地看了大娘一眼,便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年里怎么一个人往外跑呢?”大娘又从里间端出一只刚燃起的炭火盆,边搁在上尉的脚边,边语含关切地问道。

    “没往外跑,我正赶着回家过年哩!”上尉没顾得上抬头便急急地接口回答,语气中透出一丝愧疚和急迫。

    “噢……”大娘闻言愣了愣,再次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小伙子。终于,她从上尉身着的军大衣、肩上的黄挎包,还有搁在脚边的迷彩行囊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你是从部队上回来探亲的?”

       似乎是被大娘的话题点中了心事,闻言的一刻,上尉陡然鼻翼一酸,心绪霎时飞向部队,飞回了遥远的长江北岸瑯琊山下——

       其实,早在一个星期多之前,上尉的搭档连长就悄悄地替连续三年未回家探亲的指导员填报了休假报告。那个夜晚,上尉整好行囊后,就放下心事美美地睡了一觉,睡梦中长途客车驶入他熟悉的山城,他看见妻子正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伫立在车站外,那条绛红丝巾在寒风中欢快地摇曳着,飘洒出一缕炽热的思念与期盼……

       蓦然醒来,陡觉那是个温馨的美梦。而窗外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簌簌”声响,让以枕戈待旦为天职的上尉不由得赶紧披衣起床,他看到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窗玻璃上结下了折射晶光的六棱冰花,如同飞扬着家乡春节夜空炮竹绽放的璀璨火花。

       这场大雪下了整整一通宵,而且看去根本就没有停息的征兆,极有可能会酿成一场灾害。翌日黎明,上尉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赶在年前回家的计划,带领连队百十号官兵扛着工兵锹、竹扫帚,顶着寒风骤雪奔赴铲雪清堵的第一线,以两个小时激战为壅堵成一团的车辆开辟出了通途。收拢部队后,拄着铁锹站立路边,注视春运大动脉上穿梭奔驰的车流,上尉羡慕的眼神与车厢中乘客感激的目光相碰撞,那一瞬,坚强的指导员心底倏然涌起一缕沉沉的牵挂。

       许是上苍的眷顾,漫天飞舞的大雪终于赶在除夕晌午戛然而止。归心似箭的上尉最终留在了连队,陪伴战士们度过了一个瑞雪洗礼的欢乐除夕夜,初一上午又带着几个班排骨干,对连队的战备通道、永备工事逐一作了严丝密缝的检查清理,直到完全符合战备要求,这才匆匆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来,再吃两只卤蛋,喝杯热茶!”大娘热情的招呼,把上尉从沉沉思绪中唤了回来。眼见上尉吃得香,大娘用围裙擦擦手索性在桌子对面坐下,笑吟吟地与他攀谈起来:

     “部队在哪呢?”

     “在长江北岸的琅琊山下。”

     “有没有结婚成家啊?”

       上尉点点头说:“孩子刚满周岁。”

       小屋里的炭火盆渐燃渐旺,喷吐的赤红火舌散发出灼人热量,让上尉原本冻得青紫的脸庞渐渐红润起来。许是察觉到这些变化,大娘突然起身说:“把军大衣脱了吧,待会儿出去会着凉的。”这话恰好提醒了上尉,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正好六点半,赶紧起身说:“不啦,我该去车站了。”说着把手伸进口袋:“多少钱?”

       大娘却爽朗地一摆手:“正月里登门,非亲即故哩!一碗面条提什么钱,再说……”大娘沉吟着欲言却止。

     “再说什么?”上尉听得一头雾水。

       大娘说:“其实,我儿子也在部队上哩!”

       听说有份特殊的情缘牵连,上尉急切地追问在哪个部队。大娘有些难为情地说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南京一座大营院里,好像是军区的什么部。思忖间,大娘顺手取过桌上的报纸,细心地裁下窄窄的白边,写下儿子的名字后,郑重地用双手递给上尉说:“你留着,没准什么时候,你们老乡见老乡就碰着了。”

       辞别出门的刹那,一阵凛冽寒风袭来,刚出暖屋的上尉不禁打了个寒颤。正要抬脚离去,大娘提着一包炒花生、顶市酥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上尉手中,说带着,车上磨磨牙,到家就快了。那一刻,上尉才发现大娘其实挺年轻挺清秀的,只是或许作为一个军人母亲过于操劳艰辛的缘故,一头齐肩短发过早地染上了霜白。

       拎着犹带手温的食品,上尉陡然间感到眼角有些酸涩,因为他瞬间读懂了眼前慈爱的目光里,闪动的不只是对一个风雪夜行人的寻常关怀,更多的是一个母亲对于游子的深深关切。

       这个雪夜遭遇的一幕,连同那张窄窄的报纸白边,温暖而鲜亮地珍藏在上尉心底。两年后,上尉因连队连续三年荣膺“基层建设达标先进连”,由指导员升任团组织股长。那个春日,上尉接到一份通知,军区机关工作组要来团里蹲点,名单上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倏然触动了上尉的记忆。他翻出那张小心收藏的窄小纸条,一对比果然就是那个他多年寻觅而未曾谋面的同乡战友。

       然而好事多磨,没等工作组到达,上尉突然接到一项紧急外调任务,不得不星夜出发,待辗转奔波半个多月风尘仆仆赶回团队时,工作组已经转点前往数百公里外的军部机关。这趟意外的出差,终究让上尉与渴望实现的追寻擦肩而过。

       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发生在皖南山城的一桩小事。今年初春时节,我出差到闽南漳州,陪同调研的漳州军分区副政委王晓华,恰巧是我家乡绩溪的邻县旌德人,工作暇余,晓华副政委激情难抑地跟我说起他20年前亲身经历的这件往事,言语间流溢的无尽感慨虔诚而真挚,当晚我即在旅店中用不加修饰的文字记录下来。

       所以急不可待地让这则往事铺展于纸面,缘于这则故事非但本身蕴涵的真情感人至深,而且揭开了一段令我始料未及的渊源。因为已佩戴大校军衔的晓华副政委,就是文中记录的那位当年的上尉,而上尉寒夜邂逅的那位淳朴仁厚的大娘,竟然就是我的母亲。

       收笔掩卷的一刻,窗外月色如洗,南国挺拔的相思树在夜风轻拂中婆娑如吟,一如我的内心情如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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