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诗,总有一些壮美的瞬间被时光尘埃所遮蔽。然而,但凡掀起面纱一角,那些瞬间便足以令人怦然心动,因为那里积淀着纯净而醇浓的生命原浆。

       此刻,我在凝视一件穿越战火硝烟的战争圣物,一件红军时代的血书衬褂。尽管近百年的时光冲刷,血书衬褂失去了原有的鲜亮艳红,但我却仿佛正聆听到一种岩浆喷发般的磅礴壮烈,那是时光深处一曲凄婉而不屈的生命跫音。

       1.“砰砰砰——”刺耳枪声骤然爆响,宁静山村刹时被蒙上了恐怖的气息。

       那一刻,正快步走到村口的俊俏姑娘脸色骤变,赶紧隐身坡上数人环抱的硕大樟树后。稍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暮色苍茫中,十几个“靖卫团”兵丁正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蓦地,村西头火光腾起,浓烟滚滚,那是她的家!

     “阿爸!阿妈啊……”心头陡生针锥般的剧痛,姑娘不顾一切地飞奔进村。

       然而,灾难已经铸成。房屋燃烧的冲天火光辉映下,家院的碾台旁、柴垛边,家公、家婆及未婚夫俱已倒在血泊之中。惨不忍睹的场景令姑娘悲痛欲绝,顿时瘫坐在地,嘶声痛嚎:“阿爸阿妈死得好惨啊,是我害了你们!”

       1928年深秋的这个黄昏,粤赣交界的广东南雄宋头村。俊俏姑娘叫陈妹子,红军游击队的机要交通员。白色恐怖之下,这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已是人人自危,尽管邻家惨遭灭门之祸,房屋被焚,但也无人敢出来援手相救。

       撕心裂肺的哭嚎中,姑娘突然歪倒在地陷入了晕厥。猝然醒转的一刻,眼前的一幕让她霎时有了坚强,红军战士们正穿梭奔跑着提水灭火,是战友大姐掐着人中救醒了她。陈妹子这才知道,是正率小分队下山执行任务的游击队政委苏海玲接到侦察员报告,迅速带领队伍赶来营救。这个寒冷之夜,陈妹子在红军战士们草草筑起的坟茔前磕了几个响头,毅然擦去眼泪跟随队伍上了油山。

       攀山涉水到达游击队营地,天色已现微明。陈妹子站在岩崖上极目远眺,油山所在的大庾岭山脉依然群峰峻拔,林木葱茏,然而,给她衣食温暖的亲人此时却已然阴阳两隔,惟有那横尸血泊的惨景仍历历在目。那一刻,坚强的姑娘禁不住潸然泪下,无尽的悲怆骤然袭上心头——

       陈妹子1910年出生在大庾岭南麓的南雄坪田坳,不满周岁时就被送到相邻的宋头村孔家当童养媳,虽然过得也是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但初长成人的陈妹子高挑俊俏,长辫乌亮,深潭似的眸子闪烁出聪慧机敏的灵气。

       从14岁那年起,陈妹子发现家里时常有人悄悄地来,又匆匆地走。每次来人进到屋里,阿公孔珍苟就让小桂英端只竹笸,坐在院子边喂鸡边望风,来了外人就大声地吆喝。后来陈妹子才知道,她的家是党组织的秘密交通站,而她亦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充担起了地下交通员的角色,这让她感到神奇而又神圣。

       1925年冬,在共产党员潘月华的引荐下,年仅15岁的陈妹子被推选为妇救会主任,生逢乱世,熊熊燃烧的革命烽火点燃了一个贫苦孩子的战斗激情,陈妹子义无反顾地投身打土豪、斗地主的斗争,带领妇女姐妹移风易俗、习字扫盲,支持男子参加红军游击队。随着斗争形势日益严峻,陈妹子担负起更多的任务,送情报、发传单,筹粮食、购药品,烽火锤炼让她早早地变得成熟而坚强。

       1927年夏初的那个黎明,陈妹子出村东口放牛兼带着望风,果然迎面碰见8个持枪奔跑的小伙子,陈妹子赶紧用接头暗号一对,确实是此前预告过的从江西信丰辗转来油山根据地的游击队员,途中被敌军巡逻队发现并一路追赶,其中两个战士还胳膊中弹受了伤。陈妹子当即把战士们领回家中,取出衣裳让受伤的战士换下血衣,孔珍苟刚领着战士们从后门钻进密林,陈妹子立即就用血衣将6支汉阳造步枪连同子弹袋包裹起来,在牛圈里刨了个深坑埋下,又倒上两筐刚割回的青草。待她走出牛圈,十几个“靖卫团”兵丁已端着枪冲进院子,里外搜查一圈没发现疑点,又见陈妹子一身牛粪臭味熏天,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

       1928年初,南雄暴动失败后,南雄地下党负责人李乐天率领激战脱险的120多个游击队员,组建南雄红军游击大队并转移到油山根据地,陈妹子临危受命担任了秘密机要交通员。这个寒冷的秋日,陈妹子一早就上山帮助红军侦察员搭雨棚子,大庾岭山脉冬季多雨,猎人常在山脊的大树杈上搭建“猫窝子”遮风挡雨,昼夜蹲守居高瞭望,化装成猎人的侦察员便以“猫窝子”为掩护警戒侦察。

       孰知,就在陈妹子在山腰和战友们忙碌时,早已嗅出我地下党活动气息的敌人突然闯入宋头村,搜捕陈妹子扑了空,便丧心病狂地制造了孔家血案。

       腥风血雨的岁月里,这种惨无人道的生命摧残,对于年仅18岁的姑娘来说, 无疑是显得过于残酷无情,然而,毕竟是在对敌斗争中经过了风雨颠沛,信念和理智摧促她把悲恸与仇恨强压在心底。从氤氲飘渺间收回目光的一刻,陈妹子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决然地解开蓝布棉袄,咬破手指用汩汩流淌的鲜血,在洁白衬褂的左胸位置上奋力写下六个字——“当红军,报血仇!”

       同样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清晨,油山深处的红军营地,一间树木搭成的草屋中,刚刚蹚过血泊的陈妹子挺起胸膛,面向鲜红的党旗举起了紧攥拳头的右手——“英勇斗争,奋斗终身!”晨曦中,清亮而决绝的宣誓声直冲云霄。

       2.风雨如晦,使命如磐。

       1929年初冬的晌午,大塘圩镇的路口,几个荷枪实弹的兵丁正在凶神恶煞地盘查过往行人。待身装粗布蓝褂,裹蓝印碎花头巾的村姑走近,一个兵丁用枪刺戳着她臂挎的竹篮,恶狠狠地问道:“里面装的什么?干什么去?”

       村姑回答说走亲戚,说着揭开竹篮上盖着的蒲草,露出里面的香菇、木耳和两条腊肉,兵丁提起腊肉眉开眼笑说,妹子,兵哥哥保境安民实在太辛苦,这腊肉就算犒劳咱弟兄们啦!然后吆喝一声——“走亲戚的乡妹子,放行!”

       这村姑就是陈妹子,所以孤身涉险闯哨卡,其实是在执行一项艰巨任务。

       1929年6月,“靖卫团”进驻黄坑、湖口等几个乡镇,构筑据点对红军游击队实施铁壁围困,企图逼迫游击队下山围而歼之。眼看红军游击队就要陷入断粮的困境,陈妹子心急如焚,她立即联络相邻几个村的妇救会姐妹们,以上山打柴为幌子,把粮食、盐巴、药品等紧缺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山上。

       转眼间秋去冬来,严冬即将降临,可红军战士们仍穿着单薄的夏衣,李乐天大队长心焦如焚,就找陈妹子商量说:“眼下咱们队伍急需补充冬衣,还要尽量统一正规,可敌人封锁得很紧,你看有什么法子解决这个难题?”

       陈妹子立即明白要授重任于己,便咬着嘴唇寻思起来,突然想到大塘圩有家胡氏裁缝铺,胡家媳妇以前曾在妇救会与自己并肩战斗过,当即向李乐天汇报来龙去脉并语气坚定地说:“我明天就去胡氏裁缝铺,再危险也要试一试!”

       翌日天刚麻麻亮,陈妹子就一身村姑打扮下了山,李乐天站在岩崖上目送着陈妺子远去,心头不禁担忧与期盼交集。之所以同意陈妹子孤身涉险,那是因为俊俏姑娘那些机智勇敢的战斗经历,早已在年轻指挥员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

       恰如李乐天所担心的那样,陈妹子一路上凶险迭出,就在刚要走近一座木桥时,桥头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陈妹子赶紧钻进了路边的竹林,观察了一阵才发现,竟是凶恶的兵丁要抢夺一个过桥商人的财物,遭到抗拒便诬陷其为“赤匪”开枪打死。陈妹子当即调头多走了几里地,最后搭乘老乡捕鱼的竹筏才过了河。

       大塘圩哨卡是最后一站,用两条腊肉险险闯关后,陈妹子直到太阳快落山时赶到胡氏裁缝铺。战友相逢分外亲热,深明大义的胡老师傅听说红军急需赶做冬衣,当即毫不犹豫地承揽下来。可裁缝铺里没有那么多的布匹、棉花,当晚陈妹子就夜宿战友家,第二天又起早赶去南雄县城,找地下党组织张罗采办衣料货源,联系妥当后又连夜返回大塘圩,因为采办衣料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银,她得向胡老师傅求援垫付,好在胡老师傅一口应诺,陈妹子才放心地踏上归途。

       半个月后,赶在这年的寒流到来之前,在南雄地下党组织的协助下,胡老师傅加班赶做的百余套冬衣,连同帮忙采购的一批药品,及时送到了山里的红军营地,战士们穿上温暖的制式冬衣,军容焕然一新,斗志更加昂扬。

       红军队伍御寒过冬的难题解决了,但陈妹子却没歇着,因为新的任务又压到她肩上。那天李乐天把找陈妹子去大队部,说胡老师傅帮忙又做衣又买药,给垫了不少的钱,得赶紧送去还给他。红军是仁义之师,得言而有信。

       陈妹子一听这任务霎时就懵了,这百十块银元可不比一袋粮几斤盐,份量沉重不说,要命的是到哪都招眼,这一道道哨卡岂能让这明晃晃的银元通过?

       走出大队部,陈妹子在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敌军的盘查?”这个难题搅得她头痛。吃午饭时,她抓着筷子抵在碗中出神,蓦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碗能盛饭,怎么就不能装银元?

       原来,此碗非彼碗。游击队行军打仗带着陶碗沉重不便,且磕碰即碎,战士们就地取材,锯一截毛竹筒作饭碗,陈妹子由此想到了毛竹中空的窍门。

       心有灵犀,雷厉风行。战友们合力上阵,很快就伐倒几十根粗毛竹,把底端的节打通,把银元用纸卷成筒塞了进去,再用泥巴塞紧填实。隔天清早,陈妹子系起腰裙,光着脚板,和几个男战士一道抬着换装有银元的毛竹,有模有样地夹在山里百姓中去赶集。到了集市上,陈妹子故意把价格抬得很高,直到集市收摊也没卖掉,暮色降临,他们把毛竹抬到胡氏裁缝铺的院子里,陈妹子手拍藏着光洋的毛竹,像老熟人一样地喊道:“胡老板,寄存一下,改天再来哟。”

       胡老师傅心领神会,抱拳作揖说:“乡里乡亲莫客气,相互帮衬财路宽嘛!”

       陈妹子抬手拢拢秀发,报以甜美一笑,那既是向胡老师傅道谢,更是为完成一项艰巨任务而欣喜。那一刻,俊俏姑娘迎风而立,更显英姿飒爽。

       3.烽火时光,险厄与幸运始终如影相随。

       这就是战争岁月中固有的一幕奇异风景。人的生命境遇与战争的残酷诡谲,如同两只齿轮咬合一般地严丝合缝,看似属于某种蕴含巧合的邂逅,其实就是一对事物命运抛物线的交叉点,那一瞬间的碰撞,足以让人付出毕生。

       1935年4月初,一支衣裳褴褛的红军队伍开上了油山根据地。当晚,李乐天大队长和先期转移到油山的赣南军区司令员蔡会文、少共赣南省委书记陈丕显,与新到的红军领导一起开会,陈妹子提着铜壶进去倒水,这才知道,那几位气宇轩昂的领导和他们所率领的队伍,竟然是从中央苏区突围而来。

       陈妹子不知道,此时中央红军已踏上漫漫长征路,这几位首长正是担任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领导的项英、陈毅等人,任务是留守苏区领导南方游击战争,而且都为应对险恶环境起了化名,陈毅化名姓刘,战友们都称他“大老刘”。

       第二天清晨,李乐天交给陈妹子一项任务,为“大老刘”首长做伤口护理。因为以前陈妹子经常下山请郎中来营地给伤员疗伤,老郎中看她聪慧伶俐,做手术时总留她在旁边当助手,渐渐的陈妹子也掌握了一些洗消换药的基本功。

       陈妹子对“大老刘”印象深刻,他是拄着拐仗上山的,虽然每走一步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仍旧是目光犀利,一口四川口音洪亮如雷。没想当她提着药箱进屋时,“大老刘”却连忙搖手一迭声地说:“要不得,要不得,女娃子不合适哟!”

       陈妹子一看情形,顿时明白了,“大老刘”是腿上负的伤,看她是一个俊俏姑娘家,要避男女之嫌哩,就忍不住笑着说,首长,医生看病哪里还分男女呢?可“大老刘”横竖就是不答应,最后只得让男战士宋生发来承担护理任务。

       陈毅是1934年8月28日,在江西兴国指挥红西方面军和红三军团第六师与敌第八纵队作战时,右胯部中弹负了重伤,这次突围中结痂未愈的伤口撕裂,加之蹚水过河造成感染,伤口不住地流脓血。李乐天把他“关”到一间单独的棚子里养伤,每次宋生发消洗换药时,陈妹子就在屋外一招一式地指点。

       这个春夏之交,红军将领的纯洁仁厚,在陈妹子心中留下了深深地感慨,她愈发敬重这些对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顾,却总是一心想着他人的英雄。

       然而,斗争形势却越来越恶劣。敌人探知数支红军队伍开进油山根据地,立即大量修筑碉堡据点,实行层层严密封锁,并推出恶毒的“保甲制”,强行移民并村,控制老百姓的购买量,妄图切断红军游击队的物资后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驻扎油山根据地的红军战将们,果断地采取一系列针锋相对的斗争策略,项英、陈毅等率领队伍转移到位于北山的梅岭斋坑,陈妹子也转任北山联络站机要交通员,直接受项英、陈毅的领导。

       此时,红军开辟了油山、北山、南山等五个游击区,并建立了以油山为中心的两条秘密交通线,一条伸向山南,一条伸向梅山、北山,传递情报,传达命令。陈妹子经常披星戴月、钻林蹚水,单枪匹马地穿插于敌人的碉堡缝隙之间。

       1936年春,敌人裹挟村民与兵丁混合编成搜索队,昼夜连轴转地展开大规模搜山抄山。陈妹子组织的姐妹筹粮队也被迫中断了行动,一时间,驻扎油山根据地的红军队伍陷入了极端困难之中。

     “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

陈毅当年在战斗间隙创作的《赣南游击词》中,生动描述了红军队伍面临的艰难处境及顽强斗争的精神,成为南方游击战争革命历史的真实写照。

       那个深夜,陈妹子送情报返回梅岭路过陈毅住的草屋时,听到里面传出接连不断的咳嗽声。第二天一早,便提着药箱去给他看病,却见陈毅面色红润,神清气朗,纳闷之下细细观察才发现“病因”所在,原来陈毅烟瘾很大,这阵子连续熬夜思考对敌斗争策略,香烟“存粮”耗尽,只得卷干树叶来对付着抽。

       这咋行呢,得帮他解决“断粮”之急!陈妹子暗暗打定主意。当天下山送情报时,她特意背上一篓自晒的香菇等山珍,送完情报后,绕道上圩镇找老乡换回几包香烟,绑在腿上混过了哨卡。陈毅拿到香烟,赶紧拆开点燃一支,听她讲述冒险闯关的经过后,高兴地夸奖说:“你这个粮草官还得加个头衔,叫‘智多星’呢!”

       陈妹子莞尔一笑,正准备出草屋离去,却被陈毅叫住了——“陈妹子哟,我这几天在寻思着,该给你找个男娃成亲啦。”

       陈妹子倒也不矫情,快人快语地回道:“革命还没成功,成哪门子亲呢!”

       其实,陈毅对陈妹子已不算陌生,因为李乐天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过陈妹子,有一次,她被陈毅满带狐疑的目光看得发怵,就讲述起她的身世及数次出色完成任务的故事,战将由此而对她刮目相看。后来发现中队长肖伟经常教陈妹子读书写字,陈妹子也时常帮他洗衣补鞋,心里自然就滋生了撮合他们结成伉俪的念头。

     “我的傻妹子哟,马克思也没说干革命不能结婚呀,结了婚更能一心一意干革命嘛!我说的娃可是个秀才,你不抓住战机,保不准就给别人抢去啰!”

       果然不出陈毅所料,陈妹子听到“秀才”二字一愣,脸颊霎时红到了耳根。

       这话无异于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肖伟,江西万安人,1930年参加红军,春寒料峭的三月,年轻的教导员肖伟带着战士们辗转来油山根据地时,陈妹子受命下山接应做向导。当时,经过突围之战后的长途跋涉,红军战士们疲惫不堪,在涉水过河时,打头阵的肖伟被激流卷入深潭,是陈妹子跳入水中救起了他。

       肖伟是红军队伍里的文化人,陈毅对他青睐有加,称之为“秀才”。而当时的油山红军队伍里,被称作“秀才”的唯他一人,故而虽然陈毅没有点出姓名,但那一刻陈妹子羞涩而欢喜的窘态,无疑显示出对帅小伙子早已是芳心暗许。

       佳人有缘,事不宜迟。第二天,陈毅找李乐天一商量,当晚就给这对烽火情侣举办了婚礼,陈毅代表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担任主婚人并致辞。

       成亲的当晚,肖伟见到了陈妹子那件写着血书的白衬褂,这才得知她凄苦的身世。饶是屡经残酷战事,肖伟也禁不住对新婚妻子心生无尽爱怜,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多杀敌人,给你报仇雪恨!

       4.穿越腥风血雨的岁月,时刻充斥着波诡云谲。

       芳菲四月的大庾岭,杜鹃花给山野披上了艳红盛妆,木棉花更是绽放如火。可清晨下山筹粮的陈妹子却柳眉微蹙,挎着竹篮边采蘑菇,边机警地四下观察,突然,树丛中几个灰色身影一闪,竟是密密麻麻地蛰伏着一群敌军。

     “不好,是个圈套!”极度震惊让陈妹子几乎喊出声来,赶紧调头向山上飞奔。心怀鬼胎的敌军悄悄尾随跟踪,熟知地形的陈妹子三拐两拐就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奔出约摸一里地,迎面碰上正匆匆下山的“大老刘”一行,见到陈妹子打手势,顿时明白情况有异,当即随着她穿过竹林,钻到一座苍松遮掩的峭壁下。

       那是山腰峭壁上的一个隐秘山洞,一条经年不竭的瀑布遮挡了洞口,深潭边环绕着几株挺拔参天的苍松。陈妹子早年上山采蘑菇时发现了这个山洞,红军游击队进驻油山后就把山洞辟作了秘密粮库,陈妹子带姐妹们扎了架竹梯藏在树上,每次入洞先爬上树放下竹梯,离开时又藏回原处,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安顿好“大老刘”等几个首长,陈妹子赶紧挂好竹梯,一“嗞溜”地下了树,挎上竹篮快步穿过竹林,哪知刚奔跑到一侧的山脊顶,就迎面撞上了敌军。

       这是陈妹子革命生涯中最惊险的一个瞬间。

       原来,这天黎明,大余联络站一个交通员上山报告,说中央派人来了,要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领导下山见面。当初,项英、陈毅率部从中央苏区突围的激战中,决心以死相搏,下令将电台掩埋,密码烧毁,突围后即与中央失去联系。战将们转移战崇山峻岭间,就像脱离了母亲怀抱的孤儿一般孤单无助。

       此刻,中央派人来寻,不啻天降喜讯。项英、陈毅惊喜之余犹存几分警惕,决定先由陈毅带人下山接头。殊不知,这竟是叛徒陈海与敌人勾结设下的圈套。

       清晨,陈妹子得知“大老刘”要下山,隐隐感觉心中有些打颤:既然是中央派遣的信使,为何不由交通员直接带上山来,反而要几位首长冒险下山?但她作为交通员却不宜多言,正好约定这天要下山筹粮,便早早地独自先行一步。孰料,这冥冥中的不祥之感,竟阴差阳错地让她撞破了敌人的险恶阴谋。

       诡计败露的敌人恼羞成怒,立即让叛徒带路,恶狠狠地扑向项英、陈毅等人驻扎的梅岭斋坑。幸好陈毅避险峭壁山洞之前,即已派警卫员火速赶上山去报讯,项英、陈丕显、杨尚奎等接报后迅速转移,这才惊险地躲过了一劫。

       敌人抓到陈妹子,看她一幅大义凛然的气度,立刻判定这是个重要人物,至少掌握“赤匪”头子的藏身之所,敌营长当即拿驳壳枪抵在她胸口,逼她说出红军游击队的秘密。孰料,一连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样的三个字:“不知道!”

       气急败坏的敌军用绳索捆绑陈妹子的双手,押着她上山去偷袭梅岭斋坑,行至距离斋坑不远的山崖下时,陈妹子突然放开嗓子大声喊叫:“你们这些土匪强盗,绑我上山干什么?救命啊!救命啊!”敌营长没想到这个弱女子竟会发声报信,当即挥起手枪猛地砸在她脸上,陈妹子顿时口鼻鲜血直喷,晕到在地。

       晕厥只是片刻,陈妹子在爆响的枪声中猝然醒转。从敌人的骂骂咧咧中,她知道红军首长们已安全转移,只有几个刚刚掩护伤员撤离的战士,在反方向的山崖上开枪击毙了十几个敌人,得手迅速钻进密林没了踪影。

       此时已近黄昏,敌营长眼见劳而无功,反而折损了十几个兵丁,更知道夜晚是红军游击队的天下,绝不可与他们打夜仗,只得悻悻地下令撤退,但临行之际,又丧心病狂地下令放火烧山。被押解下山的路上,眼见山腰间数丛火焰蹿起,浓烟直冲云霄,陈妹子禁不住三步一回头,任凭敌人的枪托不时重重地砸在身上也全然不顾。此刻,她的一颗心已经全部拴在了身陷险境的战友们身上。

       偏偏祸不单行,顷刻间,天空中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火借风力渐成蔓延之势,直把半边天映得通红,毛竹被烧爆裂的“嘭啪”声和野兽的哀嚎声,给夜幕下的山峦笼罩了一片瘆人的诡谲。想到战友们或将躲不过敌人这歹毒的暴行,坚强的姑娘终于再也端不住那份矜持,两行泪水“簌簌簌”地流满面颊。

       当是苍天有眼,正当烈火肆虐之际,几声惊雷横空炸响,接着便是暴雨磅礴。这场大雨足足下了近一个时辰,山火终于被浇灭,被淋得浑身尽湿的陈妹子,悬在嗓门眼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只是她不知道,就在她破泣为笑的一刻,性格爽朗的陈毅正伫立洞口仰天大笑:“托马克思的福,让红军躲过山火之灾哟!”

       红军队伍化险为夷,身陷敌手的陈妹子被羁押在大余监狱,敌人认定她有“通匪”嫌疑,却又找不到丝毫的证据,屡次行刑逼供,最终也没能撬开她的嘴,渐渐地也就失去了兴趣。直到1937年初,随着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到来,举国抗日热潮高涨,在党组织的积极营救下,陈妹子终于挣脱樊笼重返油山。

       与战友们重逢,身陪囹圄一年多滴泪未落的陈妹子,终于禁不住泪流满面,“大老刘”向她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妹子,真不愧是我陈家的硬骨头哩!”

       直至此时,陈毅才公开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战将爽朗的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既是对本家姑娘舍生相救的感激,更是对英雄女杰坚贞不屈的赞赏。

       5.历经战争颠沛,鲜血终于铸就胜利的辉煌。

       紧随着全面抗战高潮的到来,项英、陈毅等战将告别战斗三年的油山根据地,奔赴对日寇作战的主战场。艰苦卓绝而又多姿多彩的赣南游击战争,与陈毅饱蘸深情的《梅岭三章》一道,定格成了一段鲜亮面不朽的历史风景。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7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为纪念陈毅元帅逝世七周年,组织编写《人民的忠诚卫士》一书。当年的少共赣南省委书记、此时已任湖南省委书记的陈丕显浮想联翩,激情澎湃地写下了《弥天烽火举红旗》一文。

       陈丕显在文章中回忆了一个战争片段:“更令人难忘的是,我在油山时有个交通员陈妹子,为了完成各种任务和及时传递信件,常常在深更半夜只身穿过深山密林,来往于敌人的堡垒群中……对游击战争作出了重大贡献。”

       陈丕显的这篇文章在《文汇报》上发表后,《湖北日报》等报刊相继转载,引发了广泛反响。人们在钦佩之多余不禁好奇地追问:这个隐姓埋名的陈妹子是何人?聪慧勇敢的红军战士如今状况怎样呢?于是,寻找陈妹子成为了一个社会各界和各级领导关注的焦点。

       因为陈妹子最后的战斗阵地在万安,1979年初,江西省委、吉安地委得到讯息后高度重视,立即派出寻访组赶奔赴万安展开调查。可万安县境内与肖伟同名同姓且年龄相仿的男子有30多人,最终目标锁定在沙坪镇一对名叫肖伟与陈桂英的夫妇身上,因为户籍档案显示陈桂英原籍是广东大余人。

       终于寻到了隐于尘世的英雄,当年英姿飒爽的的巾帼英雄已经68岁,脸上布满饱经沧桑的痕迹。寻访组的同志们拿出刊登陈丕显文章的《文汇报》,老英雄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了很久,当读到陈丕显回忆交通员那一段时,眼中陡然迸射出久违的明亮光泽,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真是阿丕派人来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猝然停住钟摆,继而快速倒回42年前——

      1937年初,陈妹子出狱不久,随着新四军在江西南昌组建,红军队伍分批离开根据地北上,接受改编投入如火如荼的抗战洪流。根据党组织的指示,肖伟返回家乡江西万安沙坪镇转入地下工作,陈妹子与肖伟同行,并改名叫陈桂英。他们在沙坪镇上租了间临街房开了个杂货店,作为党组织的秘密联络站。

      半年后,肖伟受党组织安排担任了沙坪镇的镇长。此后,肖伟借着“合法”身份的掩护,秘密地广泛构建党组织网络,连续多年向新组建的新四军部队输送了大量兵员,沙坪镇由此成为吉安地区抗战时期动员参战的一面旗帜。

       转眼进入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悍然撕下伪装,肖伟被捕入狱,受尽酷刑,但他坚称自己劝导乡民踊跃参军抗日,纯属民族大义使然,未与任何党派存在瓜葛。最后是陈妹子不惜散尽家财,才把遍体鳞伤的丈夫赎出了监狱。

       然而,就是这样一对赤胆忠心的革命伉俪,缘于世事变幻而不得不饱尝人生颠沛的辛酸。风云变幻的战争动荡,导致肖伟和陈妹子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新中国成立后,陈妹子和肖伟没有居功自傲,只是默默地守着杂货铺过着平静的日子。然而,随着那个特殊年代的到来,因为肖伟当过“伪镇长”的缘故,历史的漩涡还是将他们一度卷入困境,他们百口莫辩,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和等待。

       英雄伉俪的生命颠沛乃至命运颠簸,令寻访组的同志们唏嘘而激愤。但受到当时的环境和政策的制约,他们也只能报以同情和沉默。

       不过,寻访组还是为得到一个意外收获而惊喜,那就是见到了陈妹子的那件血书衬褂。可无论寻访组的同志如何劝说,肖伟还是执意不让他们把血衣带走。他说,即便是在那个让他们饱受屈辱的年代,他们都没肯将这件革命信物拿出来示人。换言之,这是他们证明自己清白更是荣耀之身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最终,寻访组同志只得拍了照片带回。调查报告呈报到湖南省委,陈丕显仔细端详血书照片,终于以掌击桌说:“没错,这就是那件血衣,但这仅仅是一个封面,背后的内容丰富而厚重,陈妹子就是南国三年游击战争的一部书!”

       继江西省委率先寻访之后,广东省及南雄、韶关、信丰等地的寻访组也接踵而至,军队系统从原南京军区、广州军区直至原总政治部,也都相继派人前往寻访英雄。1980年2月,经过核实大量的人证物证,江西省民政厅授予陈妹子“优秀机要交通员”称号,并批准她享受老红军战士的待遇。

       沉冤得雪,一段险被遗落的历史揭去面纱,英雄以坚韧执著唤回了原本属于她的珍荣。陈妹子连夜给陈丕显写信,陈丕显收信后立即回复:“得知你在政治上恢复荣誉……我非常高兴,我们没有忘记你和当地群众对革命作出的贡献。”

       睹字如面,陈妹子容光焕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烽火岁月。尽管在被囚禁于大余监狱时,她的左耳在严刑逼供中被打聋,右手也因镣铐紧锁伤到脉络,落下了痉挛萎缩的痼疾,但她顽强地练出了左手写字的功夫。白天,陈妹子一批批地接待各方面的寻访者,书写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的珍贵史料。夜晚,则像当年筹集粮物一样忙碌张罗着,她要进京去看望曾经并肩战斗的英雄战将们。

       然而,苍天却没有给予英雄应有的眷顾。陈妹子在搭梯子上阁楼取山货时,突然摔下造成严重骨折,英雄迟暮,虽然得到及时救治,但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卧榻不起。1989年2月21日,细雨霏霏的清晨,陈妹子逝世于沙坪老屋。

       6.英雄归去兮,一束穿越岁月风云的如歌足音戛然而止。

       值得庆幸的是,陈妹子那件象征着她生命传奇的血书衬褂,虽经漫长颠沛几遭劫难,却最终得以完好地留存了下来,并被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

       2018年的深秋时节,我特意前往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拜谒血书衬褂。在寻访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故地的跋涉中,我奔波的足迹踏过南雄宋头村,也留在了万安沙坪镇,我以虔诚的心志穿越时光阻隔,在不懈地追寻一个直面生死却不屈不挠的生命轨迹,在执着地叩问一个历经劫难而无怨无悔的不凡心灵,而血书衬褂于我心中,无疑已升华为浓缩着英雄生命传奇的精神图腾。

       伫立展柜前,我虔诚的目光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罩,凝落于静卧红绒布上的血书衬褂,陡觉眼前的一幕与固有的想象稍见落差,白褂已然失去原有的洁白鲜亮,那行朴拙的字迹也沉淀成一种近似褐黑的深红,给人一种遥远的隔膜感。

      是九十载漫漫时光的浸淫导致褪色黯淡,抑或是无数个寂静夜晚英雄抚摩烙下了包浆?我隐隐感到心中一阵刺痛。蓦地,一个词汇跳出脑海——尘封。

      尘封,《辞海》注释:典出《宋史·乐志》:“移眄俄空,宝鉴脂泽尘封。”喻犹尘世;泛指放置时间长久,覆满尘土,难现真容。

      思索至此,我心释然。之于历史长河,每个人都仅仅如沧海一粟,甚至微小到连尘埃都算不上。常说斗转星移,任何炫目光耀的鲜亮,最终都会被时光尘埃所遮蔽,即便是英雄也难以违拗这一自然法则。

      回眸艰苦漫长的中国革命历程,共计约有2000万名烈士为国捐躯,其中留下姓名的仅有196万名。而那些倒在黎明前黑暗中的英烈们,何尝不是永远被时光的尘埃所深埋。所幸的是,英雄无名,礼赞有声。山河无恙,功勋不朽!

      那是一种何等崇高伟岸的尘封呵!英雄们舍生忘死前赴后继,将自己战伤累累的身躯和坚贞不渝的忠诚,一同砌进了共和国的浩大奠基之中。正是他们无怨无悔的尘封静默,换来了新中国坚如磐石的光明炫目,在这里,尘封与开启这对意境迥异的词语,奇迹般地构成了一种并行不悖的承启与共生。

       就在我心神陡转的瞬间,神奇遽然出现,当我再次凝望血书衬褂时,静默圣物投映我心中的成像,竟然是那抹圣洁的原色,粗布衬褂洁白如玉,朴拙字迹艳红夺目,我仿佛正在真切地感应着一个英雄战士信仰的高歌与热血的澎湃。

       哦!我豁然顿悟,这是一种与英雄穿越时空的神晤,用寻常的目光相望绝难企及,惟有以心相叩,才能听闻那胜逾金石的回响——那是心灵的抵达!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