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舍小人书 
记忆里当年即将走出幼稚园的我，随家人居住在始建于日本人占领青岛时期、后经光复与解放时代变迁发展、繁衍成近千户人家的纺织工厂宿舍大院里。大院门口旁侧，偶有售卖赶海人当日收获的椭圆状生鲜蛤蜊及刚刚煮熟热气腾腾屁股尖尖的小海螺。此类小买卖其时涉嫌“走资本主义道路”，随时会被相关管事者强行没收，所以这种生意人都是“快闪”式操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来去匆匆。唯有一处摊位除雨雪天外白日里常年开张，其经营项目无人同意准许亦无人驱赶取缔，这就是花上一分钱便可租来阅读一册的袖珍版连环画，俗称小人书。
大院门外不远处，晚间时常围拢一大帮人坐马扎占位子听曲艺艺人击鼓说书，说书人每每说到高潮或关节处便戛然而止，反捧帽子下来收小费。虽然每人每次只需扔出三五分钱，可那时的我，此等钱财是父母领到月薪时赏赐用功念书得获、藏于贴身布兜里的锱铢积蓄，怎舍得出手呢，只得溜之大吉，却也听得诸如《封神榜》《隋唐演义》《杨家将》《说岳》等故事若干支离破碎的精彩片断。正是这些故事片断日趋强烈的挠心导引，促使生发了将其完整连接始终、探个究竟明白的迫切欲望，于是，怀揣的小钱便成了光顾小人书摊位浏览封面按图索骥的常客底气所在。
小人书中描绘栩栩如生的正反面人物形象，当是我等孩童幼小心灵善恶辨析渐成定势的无形模板。如智勇双全的岳飞是浓眉大眼、擐甲持枪、坐骑白骁，重义疏财的关羽是红脸长髯、披袍提刀、乘策红骥；而奸臣贼子则是缩脖偻脊、贼眉鼠目、形象一统猥琐不端。这等人物仪态由书页上的线描画像印入心脑，其镌烙之深，多少年后也一瞥便知。受英豪们舍生取义品行一次次感化熏陶，小小年纪心中树起了崇敬仿效的一座座偶像。如连环画《千里走单骑》（《三国演义》全套60册之14）描述了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勇传奇故事，敬佩之余更为受教的是，他念与主公刘备结拜兄弟之情，不为曹操以高官厚禄诱惑挽留所动，决然踏上归程冲破重重阻遏，终得聚首图新的大义品行，也为此后再看近现代故事小人书时，崇拜舍生取义的志士、鄙视屈膝变节的叛徒做了先期铺垫。
《三字经》开篇所云“人之初，性本善”，此言不差，童稚心灵善良脆弱，英雄末路悲剧结局对人们心底的重磅叩击，于天真无邪的孩子尤甚。小人书《风波亭》（《说岳全传》全套15册之15）展示岳飞由前敌奉召回京遭诬陷诛杀情节的一页页画面，看后难过到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对设下阴谋陷害忠良的奸佞秦桧憎恨至咬牙切齿、啖其肉饮其血不能平复愤怒。复一回回读到那些功勋卓著光明磊落的英雄们肝脑涂地蒙难落幕，使得我等孩童受到强烈震撼产生的铭心刻骨痛楚，加力与加速淬炼催熟了幼小心智对慷慨悲歌的承受力，不可或缺地为日渐成长注入了是非分明的爱憎血性和家国情怀的长效能量。
长大些后，进学堂认得字句几多，加之有了角或元的压岁钱积攒，便开始购置真正属于自己的心爱书籍阅存，上手的第一册小人书就有着甘瓜苦蒂的经历。那是一个“六一”节前夕，学校包场观看《英雄小八路》，影片中五名少年置生命危险于不顾，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帮解放军叔叔做事的勇敢举动，将我们仿佛带入了硝烟弥漫的战斗场景之中。故事尾声，五位“红领巾”手牵手用身体接通因炸断而短缺的电话线路，保证了部队作战指挥通讯畅通，随即响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主题歌，更是将大家激动热烈的气氛推向鼎沸。几天后的节日里，父母为奖励我荣膺“三好学生”并佩带上了“三道杠”臂章的学绩，奖赏五角钱用于去到距家五十多里的海滨公园游玩。晌午过后，我与一同出游的小伙伴来到一家小饭店门口，准备每人花上八分钱吃下一碗清汤面条后即行乘车回家，却发现邻屋门扇玻璃上写有“新华书店”字样，便先行推门进入。哇，一册由电影镜头节选编印的《英雄小八路》小人书将我的眼光直勾勾地吸引住了！大喜过望当口没有丝毫犹豫便掏钱买了下来，同去的伙伴则选取了封面图画酷似黄继光扑向敌人堡垒射击枪口、实为描述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英雄故事的《马特洛索夫》，并与我商定回家后相互交换阅读。
可接下来面临的情形是，每人只余得三五分钱，吃饭、乘车费用均已不足，饿着肚皮步行折返回家成了无奈的唯一选项，两个不满十岁身体瘦削却精气神十足的男孩达成一致意见：沿着城中主街道上的公交车线路站牌往回走。一站、两站、三站……脸上汗珠滚落时，已然走出十多里地。走啊走啊，疲劳与饥渴难耐时歇息片刻，从衣兜里拿出书来一瞧封面，便又鼓足了继续抬腿迈步的劲头。就这样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足足用了5个钟头将30余个站点用脚步丈量完毕，终于见到了灯光下立于家门前焦急等候多时的父母。不几天后，这两册连环画就成了班级同学们争相传阅的热门俏货，同时传开的自然还有此书来路过程的那份磨难。多年之后，我对精神的力量与意志的作用仍笃信不移，应与小小年纪的这次亲身经历不无关系。时至今日，每当听到少年儿童们群情激昂地唱起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自己就会以一名老少先队员的资历聊以自得：若干年前，本人唱的老队歌还是“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之时，因为有了那册首次购得的小人书，我便得以依照末页上的词谱，早早就学会唱熟了这首现在的新队歌哩。
文革风暴来袭，“读书无用”风潮席卷社会，学校里的教课书被随意撕毁丢弃，由原著梗概编绘而成的小人书因受“毒草”母本株连，当被焚毁无数，同学们此前从我这里拿走传阅的几册，也被一并裹挟处理有借无还了。看着余下的十数册，想到每一册的购书款都是从分分角角日积月累积攒、到踟蹰于书店再三比较选购的来之不易，实在舍不得毁弃啊，便冒着留存“四旧”物品可能招致家人政治上被泼墨甚至家庭财物被查抄的风险，横下心将其打包藏匿进居室旮旯杂物堆下。十年后“文革”收场，曾响应号召辍学以“知青”名义去到内蒙古参加屯垦戍边的我返城就业，当年幸存的小人书也得以重见天日。虽然书页已泛黄脆化，却将我喜好读书的惯性复又续接并更加激发开来。第一个月领得30几元工资，即从中抽出几张小票，在当时恢复发行品种不多的杂志期刊中选订了一份《连环画报》，急急盼得逐月谋面时，总会深深地沉浸于儿时般阅读快乐中爱不释手、茶饭不思。
一个秋日里的班后，到手新的一期阅至封底，被仅用4幅画面叙述的一个短小故事打动得心颤泪涌。故事的名字叫做《第一班车》（《连环画报》1983年10期）。编绘的情境是：
一个风雪严寒的清晨，我裹着厚厚的大衣早早来到公交车站等待第一班车到达，车站上比我早到等车的，还有倚偎在一起似要冻僵的一对老年夫妇；
车进站了，正巧停在我的跟前；
我刚上车，车子就关门开动了，我急忙对司机嚷道：“你怎么可以抛下那对老人呢？”
司机回答说：“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来看我工作第一天怎样当班。”
若干年后，因居家几次搬迁变更邮件投递地址而中止了对该期刊的订阅，积存的旧刊也一遭赠予了潜心学画且一直觊觎此类旧书多时的朋友，唯有这一册《连环画报》期刊，一直珍惜地与家中的户口簿、房产本等重要物品一同留置下来。概因这则因图解而愈加生动的小故事，曾成就了我努力工作以感恩父母、报效国家的初心，之后职场大半生劳作中养成的守时、认真、担当、奉献品性，其汲取不尽的动力源也得来于此。
人过中年，出于望子成龙的传统与从众心态，根据自己喜好并坚持阅读多年受益匪浅之体会，要求孩子博览群书成为叨来唠去的家教重点。是日，在逛近郊一家老书店时发现《世界名著连环画》丛书（欧美部分10册）有售，其画面内容涵盖从《荷马史诗》《神曲》到《哈姆莱特》《浮士德》，再到《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等名著，一浏览目录便如获至宝，当即掏钱买下。不久后，又从另一家书店购得《世界名著连环画》全套丛书中的亚非部分5册，内有圣经故事和阿拉伯民间故事、我国古代文学巨匠李白杜甫诗作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典籍、尚有日本知名作家川端康成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作家泰戈尔的名篇。至此，集成60位世界文学大师77部经典精华图解一朝入囊在手，其心情惬意无以言表，非爱书人不能体恤。凭心而论，以自己平生嗜好周天游走、遁宅啃书，且在游走之中亦不忘啃书的累积，涉猎过世界名著不下几十部，但由于受中文作品阅读习惯及思维定势所限，对一些译文书籍常常因其语句晦涩、情节连贯性不强、人物姓名冗长难记等因素影响，真正完整精读全篇下来的没有多少。时间久了，印象中只留有一些“折子戏”样的精彩片断及若干富含哲理珠玑的金句而已。这套凝炼反映故事精彩情节、画面辅以通俗中文解说的名著梗概图书，读来流畅舒适、言简意赅、省力省时，名义上是买给孩子阅读，自己倒是先入为主读个不休起来。
此后若干年里，每当得暇品读这套书，总有进入殿堂谒见先贤聆听教诲的仪式感，又似置身满是宝藏的太阳山急于尽享满足丰取受用之渴求。通过由《世界名著连环画》丛书重温名家大作，不断积储知识底蕴、提高人格修养，加上逾知天命之年的阅历见闻，对思想先驱者们呕心沥血的结晶启蒙和哲理诠释的经典巨著，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和更为强烈的共鸣。以陶育升华的认知水准再行审视现实社会与检讨一己人生，则有了有话要说的欲念与冲动。继而便有了记述个人生涯及家庭遭遇浮沉亲历的一篇篇拙作小文见诸报刊，有了以飘泊命运相似的诗人昌耀韵句为书名的《心源有火》非虚构散文小札付梓面世。而无论是单篇或辑集中每一段文字描写，潜意识里总是伴随着挥之不去的连环画影响析出的画面感印痕。我不禁由衷地信服蜚声中外的连环画艺术大师刘继卣先生在其作品创作谈中施授的两个要素：意境与激情，前者乃“借绘画抒发自己的感情”；后者即“写文章常用的所谓发自心声”。图画与文章当是连袂相通最为紧密的艺术形式，此番箴言点拨犹是醍醐灌顶，一如作家梁晓声所言：“我是从小爱读小人书而感受文学熏陶的。它不但引我走上文学写作的道路，也培养我对绘画欣赏的趣味。它给予我的心灵营养是双份的”。
花甲之年，回想起滋养辅济少壮慎独品性养成及老来收获笔耕甘果的那些小人书，倍感那决非只是适合教导孩童的初浅读物，而是大人们精挑细选优良食材、细细咀嚼徐徐吐哺而成的精神营养精华荟萃。其著者、编者、绘者当中，不乏有文学界、史学界、美术界乃至文化界、艺术界、思想界的巨擘大家。它图文并茂、包罗万象、通俗易懂、老少皆宜的特性，不啻曾是吸引助推全民识字阅读风潮兴起、提高国人精神素养演进的一块神奇磁石或一场温润春雨，亦是当下风靡世界的动漫产品创意萌生及版权价值佐证依据的始祖蓝图。诚然，在知识传媒方式发展到多维化的今天，使用高科技电子设备高频动态收纳知识信息已成为求知常态，传世已久以纸媒维度为载体的连环画或有式微。但从认知多多受益于图文并茂启蒙读物风行的那个年代过来人，譬如我，在跟上时代步伐阅读与编著电子书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循流溯源、抚今追昔，难以遗却大半生来濡濡陶溶依依相伴过的小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