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床头有块表

  我家从五常搬到延寿,县里分给我们一套三间砖瓦房,我高兴得不得了。那时,我和弟弟妹妹都没上学,我是老大,爸妈上班,我的责任就是看好弟弟妹妹。三间房,间隔出几个房间,爸妈一屋,两个弟弟一屋,我和妹妹也有一个房间。每天,我和弟弟妹妹玩够了,“疯”完了,就和弟弟妹妹串房间,那种愉快的心情没的说。因为我们在拉林河畔住的茅草房,一下看到窗明瓦亮砖房,至今还觉得美滋滋的。

  我们里外看遍了自己的房间,大弟弟说:姐,去爸妈房间侦查一下!妹妹说:不行,妈妈不让……大弟弟说:傻丫头,爸妈不在家,我们也不拿爸妈的东西,就去看一下。小弟小妹是跟屁虫,三个人都看我,我觉得我就是决定性人物了,说好!不过只看,什么也不许碰。

  我领着弟弟妹妹悄悄地推开爸妈房间,那屋里干干净净,现在说是一尘不染不为过,再看我们的房间,妈妈天天督促收拾干净,爸妈一走,又成了鸡窝,两个弟弟房间更没法看。

  我们走到爸妈床前,停下脚步,妹妹突然说:什么声音?弟弟竖起耳朵也说:我也听到了,嘀嗒,嘀嗒……几个人屏住呼吸,是有清脆的和谐的嘀嗒声传出来,我们找啊,找啊,突然发现在妈妈的床头墙上挂着一块手表,那声音就是从表上传出来,越细听,声音越动听,那表针在转动,嘀嗒声不紧不慢,听得很清楚。我们几个站着不动,不说话,听着嘀嗒声在屋里回荡。不知多长时间了,突然大弟弟说:快走,妈快下班了!我们急忙退出爸妈的屋子,回到门口,妈妈正把我们堵个正着!

  妈妈问我们在干什么?我是老大,自觉的代为受过,就实话实说了。妈妈没说什么,第二天吃早饭,我们突然发现那块表居然挂在正中墙上的大镜子下边!

  从那时起,那表针不停的转动,滴答滴答的清脆声一直在我们姐弟耳边回响,它伴我们成长,伴我读完小学、中学,一直到我高考回家,招生办,学校,我几乎天天都去,目的是等待录取消息。那一天终于来了,我从高中班主任手里接过来录取通知书,一路小跑回家,进大门,挥舞着大信封,弟弟妹妹跑出来,爸妈也在看着我进院。爸爸接过通知书,妈妈搂着我高兴地流下眼泪:孩子,你是咱们老那家笫一个大学生……

  那天,一向深沉稳重的爸爸,也和妈妈一起把我拥进屋里。弟弟妹妹高兴地告诉我:姐姐,爸爸妈妈说了,你上大学,要送给你一件贵重的礼物。

  什么贵重礼物啊?我心里砰砰的跳动,我们一家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弟妹们看着爸爸妈妈,只见爸爸向妈妈点一下头,妈妈起身从大镜子下边摘下那块手表,爸爸看见我在流泪,扶起我,抓过我的手,妈妈把那块手表带在我的左腕上,我搂着爸爸妈妈哭,弟弟妹妹都鼓起掌来。

  这是一块瑞士英格牌手表,它的来历,我只记得原拉林双东区委升格为拉林县,书记调到松江省委,是一个部门的领导,爸爸调到延寿。有一天,一台轿车停在我家门口,下来的正是双东区委书记,他进屋,先问妈妈的身体怎样,一阵寒暄过后,随手拿出一块手表和妈妈说,你们搬家,杨大姐在省里学习,她让我把这块手表送给你。妈妈说我也想看看杨大姐,我们搬家了,没看到她。书记说,杨大姐是位老革命,从国外留学回来,已经调国家教育科研部门了。

  双东区委书记和爸爸妈妈说会话就走了,从此,那块瑞士表就挂在妈妈床头的墙上,后来又挂在客厅的大镜子下边。我不好问杨阿姨为什么送一块手表给妈妈。考上大学却给了我,爸爸妈妈说给我——老那家笫一个大学生……

  ……

  这是几十年前难忘的人生片断 ,还有那难忘的是这块瑞士英格手表的谜。爸爸说,这表有两盘弦,交替工作,永是不停,更为重要它还可以报时,设定时间,它会自动发出声音。这么贵重的表,杨阿姨竟让书记开车到延寿,送给妈妈。

  爸爸在我去省城报道的前天晚上,还打趣说:上大学,没有“春眠不觉晓”了,这块表可以喊我女儿起床!


  二,我带着这块表上大学

  我带着这块表离开了家,走进了高等学府,几十年,那表针匀速的转动,几十年,那清脆声嘀嗒声伴我时时刻刻认真努力读书,我没有设定报时,坚持锻炼,准时作息……

  表戴在我手腕上,它却镶刻在我心里。那不紧不慢的行走规律,那静下心来听到的嘀嗒嘀嗒清脆的声音,伴隨我大学生活的每一天:下课了,十分钟休息,迎接下一堂课;考试了,看看表,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上答卷;睡觉了,也要看看那不停的转动的表针……看表,成了习惯,因为这块表承载着父母的希望,还有不知道那位杨阿姨为什么把表送给妈妈。我不是炫耀,看表,让我记住父母的囑托和鞭策。

  室友调侃我离不开表,笑着说我故意向她们显摆,却让我讲这块表的来历,可我真的讲不出!只好答应日后让妈妈讲给我,再告诉我的同学姐妹们。

  大学四年,在同寝的同学中只有我的表是自动的。还觉得无法把表的来历说给寝友,心里总是有些歉意。看表,成了我生活中不曾少又必不可无的程序:它的嗒嘀嗒声伴我朦朦入睡,也是它的嗒嘀嗒声,唤我起床,我自己下决心不懒在被窩一分钟,慢慢成了习惯!多年来,我能成为自律,那就是这块父母给我的表承载的主宰、希冀和寄托。

  然而这块表,也曾给我留下了刻骨的悲痛。大一的下学期,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迫不急待的赶回家,床上的妈妈近乎是弥留之际,我扑到妈妈怀里,妈妈抓住我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还是那么微弱,但我听清了是在囑咐我:好好学习,对得起杨阿姨……当妈妈那双冰凉的双手从我手腕滑落的一刻,我竟发现那块手表怎么沒有戴在我的手腕上!

  妈妈走了,我回到了学校,翻遍了所有的衣物、书箱、床上床下,竟毫无收获!同学们都安慰我,我明白大家在抚平我思母的心灵,谁也沒提母亲的逝去和沒有找到的手表,可是我想起了对寝友们的承诺,更是没法给寝友们说清这表的来龙去脉了。

  假期到了,正是母亲的忌日,我一大早打点行囊准备回家。我突然想起来在枕头的最里层,有妈妈送给我的烫金版面的日记本,里面记满了父母抚育我成長的往事,到我上大学时已经写的满满的,所以就放在枕头里。现在我该拿回家,在妈妈坟头读给她听。于是我拆开枕套拿出曰记本,突然那块铮亮的表一下子掉在床上!我无法忍住泪水,大哭起来。室友不知其故,惊恐的走过来,发现了那块表,依然是不紧不慢有规律的走着。她们安慰说,不要哭了,是妈妈在保管你的手表!我把表捧在手里,贴在胸前,想起妈妈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好好学习,对得起杨阿姨……

  我记不起这块表是怎么放到枕套里,怎么又和妈妈给我的笔记本在一起?但妈妈的话我记住了。

  整个大学四年,这块表陪我走过秒秒分分,日日夜夜,一年又一年。看到表,想起妈妈,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督促我学习。看到那块表,仿佛在告诫我,每一秒钟妈妈都在天堂里看着我!

  毕业了,我获得了学士学位,在那块表的陪伴下,我入了党,开始了专业知识的研究工作。看到这块表,我一点也不敢懈怠,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正视人生。

  几十年来,面对爱恨忧怨、人事纷纭、荣辱浮沉、进退升迁,我都告诫自已取舍之间要以国家情怀事业为重,个人得失不得计较。


  三,表的主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的中小学教育科研成果得到了国家教育部门的肯定,编辑出版了一套丛书,我们的科研成果,有的实践记录,已被收入国家发展规划文集,国家教委要把这套书介绍给全国同行,要我带着书去北京参加研讨会。

  参加会议同行们来自全国各地,她们的先进经验我都认真的做了记录,准备回去向领导汇报。最后总结会在一个大礼堂举行,参加会议的有部委领导、有专家学者。那天,人很多,天又热,仿佛空调也没有凉意,我们几个坐在前排的外地代表索性脱下外套,平心静气看着台上。开会的时候到了,领导和专家陆续走到台上,在她们当中,我看见一位银发红颜老太太,与会的领导搀着上台,看得出她腿脚不太好,坐下的位置正好和我对面,她老人家对台下的人逐位看了一遍,看到我,老人居然欠身停了有一两分钟,但我发现她没看我的脸,明显的盯着我腕上手表!直到主持领导宣布开会,老人才坐下来。

  散会了,老太太和主持领导说了几句什么,主持领导也把目光投向我,等领导退场,他好像是看看与会人员名单,对我说:黑龙江的,那瑞琴,是吧?我点下头。他站起来,看看老太太,说句啥我没听清,对我说:今晚上八点,我安排车,去接您。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她家。不用说了,她就是妈妈的杨大姐,我的杨阿姨,我进屋她第一个动作紧紧地抱住我,流着泪说,你小时候我就抱过你,几十年了,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腕上手表!

  那一夜,我真的像几十年和牵肠挂肚的妈妈睡在一起。她告诉我,老伴走了,一个女儿外派在国外,单位要给她安排保姆,她不同意,就自己过活。她曾是国家教委一位司级领导,是位受人尊重的教育科学家。

  她说,她是长征老红军的女儿,在延安时组织选一些延安青年去国外学习,她是其中一个,她们出国得到国际友人的关照,每人一块瑞士英格表就是一个支援中国的革命组织送给的,语重心长嘱咐不要浪费每一秒钟,学好知识建立新中国。她1945年回国,在东北参加民主联军,三打四平街,她是卫生员,战场上腿部受伤,留下了残疾,不能上前线,到拉林双东区委任区长,认识在土改工作队整天抱着算盘下乡的我妈妈,她欣赏我妈妈算盘打得好,是她起了个“一盘清”雅号,是她培养了妈妈入党。

  我们几乎一夜没睡,天亮了,我发现杨阿姨的宽大的阳台上没有花盆,有的是蒲公英和苦菜!她起床第一件事是浇水,蒲公英的花已是一团团小伞,用嘴一吹,小伞飘落在阳台上,苦菜要比野生的肥大的多,杨阿姨不是连根拔起,而是摘下几个叶片用水洗净,每天早晨要吃上几片。她讲起蒲公英和苦菜的往事,居然和妈妈连在一起。她说,她忘不了在拉林河畔参加的土改斗争,她忘不了拉林的山和水,忘不了我的爷爷奶奶,忘不了我的妈妈。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杨阿姨说,长征时她在大人们的布袋里,在箩筐里在马背上,大人们吃野菜,她吃米汤和饭食,到延安吃到了小米粥,长大了,总想大人们吃的野菜一定好好吃!接着出国,她们在国外吃到了洋人的饭菜,回到东北,行军打仗,战火硝烟,受伤住院,好了来到拉林,那时刚刚解放,她和妈妈,下乡土改,看到贫苦的百姓有的挖野菜充饥。她一下想到长征,她和妈妈说帮她去挖那些可以吃的野菜。妈妈答应了,她们在草原上挖蒲公英,上山去挖苦菜,妈妈告诉她的杨大姐,旧社会山野菜就是穷人家度命粮食……

  那天早上,杨阿姨站在窗前看着阳台上的苦菜,蒲公英,说,我和你妈妈要去看看你外婆住过的小屋,我腿脚不好,就放弃了走山路,你知道,来去要经过一条小河,去时很顺利,你妈妈搀着我,我们看到了你外婆传送情报的小屋,我真的想下山拜访你的外婆,然而当我们下山时突然阴云密布,雷闪交加,大雨倾盆,我们已经到了小河边,刚要过河,突然上游奔腾咆哮山洪漫过了小河,河面加宽,浊水浊浪,我们没带雨具,进退不得,你妈妈脱下外衣给我披上,我决定过河,怕水浪加大,你妈妈拉着我冲进河里,几米宽的小河变成一片汪洋,这时我的受伤腿一下觉得大筋缩短,疼痛难忍,我无法忍受,直接栽到河里!你妈妈回过神来,没有撒开手,奋力舍命拉着我,我俩在混浊山洪里挣扎,喝着浑水,扛着激流,喊不出声,我一下觉得没死到战场上要死在这个小河里,我拼力推开你妈妈,可是她用全身力气抱住我有意识的靠岸,就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你爸爸跑来,后边是你小脚的奶奶、外婆,区里的同志……我们得救了,你妈妈原来肺管呛水有又一次加重!

  原来双东区委接到松江省委电话,让我去省里报到,知道我和你妈去东山采野菜,在大雨中赶来,救了我们。

  我当天去了省委,不知你妈怎样,不想离开,区委同志让我放心,一定全力救护你的妈妈,让我必须去省委报到……

  杨阿姨说到这里,我渺茫想起儿时我家像炸了锅一样,大人们奔跑着里里外外忙着,奶奶在哭,外婆安慰奶奶,爷爷爸爸不知忙什么,只是唯独不叫妈妈,我也吓得大哭……多少年之后,我还是印象深刻。

  ……


  四,嘀嗒嘀嗒,表,也伴着我,走过人生岁月

  我已退休,回首过去春秋岁月,那块表一直在我身边,父母的囑托一直存在心里。北京那次研讨会,解开了几十年的谜底,我也认识了妈妈的杨大姐,我的杨阿姨。明白了,当年双东区委书记开车来送手表的原委。这几十年,我可以问心无愧,沒有辜负国家的培养,父母的希望,记住妈妈的话。几十年来,专业著述,中小学教育科研,业务指导,专业学习都成绩斐然;业务交流,到西欧六国;人文教育理念在东南亚专业研讨会上代表中国作主旨中心发言……然而遗憾的是表的故事还是没办法讲给我的同学,我只好写在这里………

  表,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一直和我在一起,它的匀速地走动,就是人生岁月的规律……

  现在,那块表已封存起来,告诉我的孩子,这块表的分分秒秒都是历史的见证,是外公外婆对我的囑托,是老革命的杨阿姨的期望,也是爸爸妈妈对又一代人的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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