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的穿着最喜兴——红花的新棉裤、新棉袄,还有一件红格子的上衣,一双带红杠的洋袜子,一条用红头绳搓的裤腰带,一双红色的棉靰鞡,从头到脚,鲜艳艳的,红人儿一个。虽然衣服不是绫罗绸缎的,也比不得现在花哨的款式,鞋子更比不得现在孩子脚上穿的明光锃亮的小皮鞋,可当时,我是无比高兴,无比知足的。心想:本命年真好,可以穿最好看的衣裳,还可以得到比弟弟、妹妹要多的压岁钱。但有一样不自由,那就是:过年那天,天黑下来以后,母亲就拉了窗帘,不许我往外看,更不许我出屋,就那么在屋里闷着,直到大年初一太阳出来。
等到我第二个本命年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母亲还拿我当个小孩子似的,给我买了红袜子,红腰带,红毛衣,红围巾,千叮咛万嘱咐:大年夜的,别出来走动,记住了啊。还偷偷嘱咐我老公,让他多干点活,想全点事,天黑之前把该干的活弄利索,看着我不要让我天黑出去。那时候,我已经从老人们那里知道,早年传说的,人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说人的本命年这一年福祸无常,通常被认为是一个不太吉利的年份,命中有槛儿,而红色是吉祥喜庆的颜色,本命年穿红戴朱的,红内衣、红腰带、红外衣、红披肩、红围巾、甚至红手链等一片火红,意为用红色来杀伤邪恶,消灾解祸,驱除霉运,化凶为吉,在一片红色中讨个好彩头,希望一年里顺顺当当,鸿运当头。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大年夜不让我出屋。母亲告诉我,人逢本命年的时候,自己生肖的守护神要到天庭去拜会玉皇大帝,参加神仙的聚会,这时候对人的保护就会减弱,妖魔鬼怪就会乘虚而入,对人不利;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也有和自己相冲相克的星,晚上不出去,少见人,是躲着灾星,福及自己。我虽笑言母亲迷信,但我不想拗了母亲的好意,还是按母亲说的穿戴了满身红,在大年夜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也许是小时候特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第一个本命年那红红的套装让我兴高采烈;第二个本命年正赶上结婚,也年轻,穿红色喜庆、朝气蓬勃;可过了而立之年,我对鲜艳的红色渐渐失去兴趣,所以37岁那年的本命年,我就想外披一件红呢子大衣,早年的红毛衣也在,大不了再买双红袜子,应应景得了,可母亲不同意,她说:“十二年才这么一个本命年,我可希望你顺顺当当的,这红衣服当妈的买管着儿女长命的,我买,咱不差啥,必须穿嘎嘎新的。”知道说啥也没用,我便同意了。那一年的本命年,母亲给我买了一身三件套红内衣,买了一双红袜子,还捡起多年前的老手艺,给我勾了一双红拖鞋,纳了一双“踩小人”的红鞋垫,又把我用红色武装起来。后来听侄女说,母亲给我勾那双拖鞋、纳那双鞋垫用了老长时间呢。母亲上了年岁,眼花了,不是线掉了套,就是针扎了手。看着拖鞋、鞋垫,想象着母亲那一针一线的认真和劳碌,我不禁鼻子泛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前些日子回家,我又给父母带回去一些他们从没见过更没有吃过的东西,母亲责怪我又乱花钱,看他们吃得香甜的样子,我的心里无比好受。我知道,父亲和母亲节俭惯了,给他们钱他们舍不得花,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买回些他们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给他们,这样我的心里舒坦些。要过年了,我掏出些钱给他们,让他们买点年货,母亲说啥也不要,把钱塞给我,她恍然大悟似的,赶紧翻箱倒柜找东西。我见母亲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包裹,从包裹里找出一件格呢大衣,从大衣的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卷着的手绢,抖开手绢,拿出几张弯卷着的红票塞给我,不容我推辞,母亲攥着我的手说:“今年是你本命年,这是妈的小份子钱,你爸也知道,你弟弟、妹妹也知道,妈想给你买一身红衣服,买身好的,钱不够自己添两个儿。”我说啥也不要,我自己挣钱,怎么能要父母的钱呢?这些钱都是我们给母亲零花的,她舍不得花,一直攒着,反过来却要花在我身上,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见我推三阻四不要,母亲有些伤感,她掉泪了:“拿着吧,爸妈就想你能顺顺利利、太太平平的,我和你爸年纪大了,你下一个本命年,我们不见得还在……”。听了母亲的话,我的眼泪瞬间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母亲,我都快五十岁了,仍是他们眼里、心里的孩子。“看你”,母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你爸我俩就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像现在这样我们就放心了。我嘱咐他们几个了,说要是你爸我俩不在了,他们可要好好对你,像对个老妈儿一样,这么多年,你可是护着他们每一个,惦记着他们每一个……”母亲的话让我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最终,我收下了母亲给我的钱,我要按照母亲的意思,买一身象征吉祥如意的红衣,听母亲的话,在本命年的年夜穿上它,实现母亲让我事事顺意、逢凶化吉的朴素愿望。平平安安活着,一如既往孝亲敬长、疼弟爱妹,一如既往和和乐乐一家人。
人,不论多大年纪,在父母眼里都是孩子,不论何时,父亲在,天就不会塌,母亲在,家就在。爸、妈,我们都要好好的,我在下一个本命年等你,等你们,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