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

　　八月的天空，因了秋意的渐浓，高了，远了。

　　空气也萧瑟起来，好友在电话里满是温情地提醒，天凉了，该加衣了。

　　在这凉而灰色的天幕下行走，尤其是黄昏的时候，总会有不期然的惊喜。

　　比如，在经过一排浓密的香樟时，闻到空气里一股奇异的清香，突然而来，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地沁入你的五脏六腑。

　　你的脚步顿时迈不开了。

　　这分明是桂花的清香啊，从孩提时代开始，喜欢到现在的。

　　做个深呼吸，想把这清香多储存一点在体内，可是你知道那是枉然，这香气并不会因为那些深呼吸，而在你的呼吸里多停留一秒。那一刻，你多么渴望有个神奇的瓶子，可以收藏这种香气，到想念时，只需打开瓶盖嗅嗅，便可。那么，一年四季，你都可以闻到这种香味了；那么，你梦想这种香味永恒的念头，就可以实现了。

　　可是，你不能，这是一个多么无奈的、遗憾的事实。

　　你叹息着，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在浓郁的香樟林里发现了几株错落的桂花树，开着细碎的、金色的花，一串一串地，隐匿在茂密的绿叶间。那个时刻，你想的是，桂花能不能吃呢，这么香的花儿若是吃下去了，味道会不会是世界上最最香甜的呢；吃了这么香的花儿，会不会全身连骨头都会散发着香气呢？

　　你当然知道，这种每到8月才会飘香的桂花，它过一段时间就会凋零，你既不能挽留它，更不能拥有它，你所能做的，是在树下多做停留。一个个黄昏里，你幻想着不要离去，晚上就宿在这花树下，枕着清香入眠，那么，做的梦都该是香气扑鼻的了。

　　儿时，有个特别要好的小伙伴，她家门前有棵硕大的桂花树，开的是白色的花，每年8月，那树的香气能飘满整个村庄。那时的你常常幻想，如果你奶奶家的门前也有棵那样的树，该多么好呢？那么，即便是像月宫里、桂花树下的那只玉兔，不吃不喝，每天闻闻这香气就能很快乐了。

　　后来离开乡村，来到城里，也仍然惦记那棵树，念念不忘。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你，那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在某一年被人用不菲的价格将它买走了，如今正在沿海某个公园里开花呢。你叹息、郁闷了很久，想着那棵树如果是你的，哪怕别人给100万你也是不卖的。

　　桂花情节纠缠得你有点无所适从，在没有桂花的季节里，你其他香水都不用，单单挑选了最简单的桂花香水，随便一个小商场就可以买到的那种，价格非常便宜。后来知道有一种桂花精油，价格数千，那种独一无二的香气，让你如痴如醉，你喜欢它，胜过香水柜台里所有名贵香水，在购买时，不曾有过丝毫犹豫。记得大学时，挤公共汽车，大热的天，车上人多，空气异常难闻。有时，突然从某个人身上飘过来的一股桂花香水味道，让你刹那间庆幸而暗喜，拥挤的空间，那股香气就是你的救命稻草。

　　商场里，跟桂花有关的不单是香水，还有一种叫做桂花糕的点心。你欣喜地买来试过，吃了，却不甚喜欢那种甜腻，虽然甜腻里也似有一种桂花香，却香得不够自然，不够清冽。于是你明白了，桂花其实只能用来观赏，把它制作成食品一样的标本无疑是人类一个失败的尝试。

　　在你居住的院子里，桂花树很多，和香樟交错排列在一起，4月时，空气里漂浮的是香樟的芬芳，8月时，空气里漂浮的是桂花的清香。你常常感叹，世界很大，你能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在属于你的这个角落里，能一年四季地洋溢各种花草乔木的芳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有一天黄昏，你特地带了张报纸，在桂花树下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倚着桂花树的树干，慵懒地看着树叶缝隙间高远的天空，看着天空中匆忙行走的流云，在一阵阵熏人的桂花香里，你开始想一些遥远的事情。

　　那是少女时候吧，仿佛是他约你，你们去了山里。山谷很大，很安静，偶尔听到山风吹过的声音。有一条小路在谷中蜿蜒，你们携手走，一路默默不语，只见满眼满眼山野的青翠扑入眼帘来。当行走到山腰时，空谷中骤然响起一阵山鸟的鸣叫，“呀——呀——”传得空灵而悠远，鸟儿飞走了，余音却在谷中久久回荡。

　　你们彼此对视一眼，笑了。那是你和他的初次恋爱，他第一次约你，你一路都很紧张，毕竟，这个山谷里，除了你和他，再无其他人影。

　　山鸟的鸣叫松弛了你的神经，他的笑容也变得轻松起来，温暖起来。

　　这时，就在这个时候，一股你极度熟悉、喜爱无比的馥郁的香气，钻入鼻孔。

　　那便是桂花香。

　　你发现，你和他的前方不远处，小路临山谷的那一边，生着一株极大的桂花，荫荫如盖，满树赤红色的桂花，正以铺天盖地的气势，散发出要将你和他席卷、进而融化的芬芳气息。你惊呼一声，朝着桂花奔去，到了树下时，却又欢喜得手足无措，只好背着双手，仰脸冲着头顶的天空大喊：“哇，好大的桂花树啊！”

　　他轻轻地走过来，揽你入怀，以极温柔的口吻对你说：“我就是带你来看桂花的。”这个大男孩，平日里和你话都很少说，竟已默默地，知你懂你若此，你的眼睛在那一瞬间迅速湿润了。

　　虽然，你和他后来分离，隔了天涯，但是，关于那次看桂花的记忆，却长久地、深刻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始终不曾随了岁月的流逝而减淡一分一毫。

　　每当桂花盛开的时候，你耳畔首先响起的，是“呀——呀——”的空谷鸟鸣，在记忆里，随了那深山桂花的香气荡气回肠。

　　钟爱桂花的你，在大学里请教过专门的生物学教授，了解到很多关于桂花的知识：桂花，学名木犀，秋天开花（无疑，是个诗意的名字）；品种初分为四：丹桂——你和他在深山看到的赤色便是；银桂——儿时小伙伴家香透整个村庄的便是；金桂——此刻盛开在你头顶的便是，还有一种四季桂，随处可见，花朵很小，花儿簇拥在枝头时，也不如其他品种的桂花热闹、繁复，花色介于银桂与金桂之间。街头绿化带常见，现在已经变得异常矮小了，也可以养在盆栽里。

　　1995年的时候，国家集邮总局发行了一套桂花的邮票，你即刻排队去集邮门市部购买，现在，几本集邮册里，那一套４张的桂花邮票和小型张，成了你最钟爱的邮票之一，闲暇时翻看，那清香仿佛能从邮票的纸张溢出、超越时空而来。

　　那天黄昏，你在树下想起很多事情，恍惚还睡了一小会，不觉暮色渐深，夜凉袭人，而那在白天里飞来飞去袭人裾的桂花香，随着夜色的降临，竟然消失了。

　　抬头看看，枝叶间的桂花却一簇簇地，仍然开得茂密。

　　一只贪香的鸟儿，从桂花树上腾空而去。

　　几点小小的桂花，便零星地摇落下来。

　　这次你看得明白，单朵的桂花很小，每一个花朵都是四瓣。放在手心近看，并不美丽，却有一种小到让人怜爱的单薄。它显然不及牡丹、芍药的庞大、招摇，只是这么不引人注目地，将清香以无可抵挡之势向人们的心灵渗透。

　　你的在桂花树下枕着清香入眠的梦想，随着夜色的加浓宣告破灭。

　　回家时，路灯全亮了，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腕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看看，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接过来一听，他在那边低沉而温和地问：“南山的桂花开了，这个周末，我们去看看，好吗？”

　　一时间，止不住满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