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真是近了!

买了二十多斤猪肉,肥少瘦多,切成巴掌大的四方块,冷水洗净血水。找出许久不用的大钢精锅,锅里烧开水,把肉块放进去“紧一紧”,捞出。换清洁的自来水,找一个干净的纱布口袋,把花椒、大料、陈皮这些个煮肉料放进去,袋口系紧,扔进水里。二十来粒蒜瓣、几大厚片的姜、三根大葱切段,统统扔进去。又抓一把干红椒,也扔进去。放了几勺精盐,我不会炒糖色,想想家里有老抽,上颜色的本事也不差,倒了一些。一切就绪,肉块下锅,大火煮。煮肉倒比做菜更省事些,什么东西往里扔就是了,反正有肉总是香的,做不坏。

待水咕嘟嘟大开,任它小火慢煮,坐下来,东想西想。

想旧年的时候,老爹或老叔戴着白布围裙,在柴灶前用大肉叉子把大块子肉一块块叉起,撂进锅里;又用斧头把脊骨和排骨剁段入锅。我在灶下干柴猛烧,风箱咕当拉当,火舔锅膛。扭曲跳动的火焰把我努力后倾的身体映在墙上,也跟着喝醉了一样,左扭右晃。

我爹拿一根长筷子往肉身上一扎,筷子直没下去,他弟兄两个就把肉一块块捞出来,排兵布阵一样排布在长长宽宽的大案板上。肉块热气蒸腾。我嘴急地撕一块,好香!

大宴开始了。

一家子坐下来,人人抓一块大骨头啃,满嘴油光光,那份热和香。我哥不耐烦啃骨头,就拿一大块肉来啃。我娘早洗净烫好一盆菠菜,把剩下的骨头上的肉丝丝缕缕撕下来,和菠菜拌在一起,放酱油、醋、盐,好一道“菠菜凉拌馇子肉”,就着早就蒸出来存在大瓮里的白面馒头,菠菜爽口,馒头细腻,肉丝甘香。

锅里还有一大满锅的肉汤,我娘早又把芡粉用水和成粥样,搀上剁碎了的熟肉粒和葱姜蒜,用清洁的白布缝成一只只圆滚滚的长布袋,我爹撑开袋口,她把粉芡粥一勺勺舀进袋里,及至满了,用白棉线扎牢袋口。一气总得灌十来个袋子,然后都放进肉汤锅里,就那么大火小火地煮好长时间--这就是我们乡间所说的“丸子”,至于现在球状的丸子,我们乡民叫它“丸子蛋蛋儿”,够形象。

记得那次是在半夜,我都困得睡着,我娘把我喊醒,手里拿一块颤巍巍茶色晶莹的丸子给我。我一把抓过,烫一哆嗦。咬上一口,又热又软,真香!外间屋里,我爹正和我叔他们几个男人,就着一碟酱油蘸白肉和一碟醋拌热丸子喝酒。

肉啊,丸子啊,都是刚出锅好吃,肉凉了,就少了新鲜劲;丸子凉后,就只能馏之使回软,或者熬白菜的时候切片放入,总是不及刚出锅热烫新鲜。还有炸豆腐和炸丸子蛋蛋,同样。

大锅里放半锅油,旺火烧开,我娘系着毛蓝布的围裙,把做得的豆腐切成片片块块角角,下油锅里去炸。“咕嘟嘟”一阵油花泛起,豆腐先是沉底,接着一个接一个浮起来,像一只只小黄鸭子。她用笟篱把炸熟的豆腐捞出,就这个时候,拈一个咬破一个尖尖,一小蓬热气扑地扑出来,然后蘸一点盐花,美味!

豆腐炸好,我娘把芡粥一挖一小块,快速在手心里一团,往油锅里一扔。就这么一挖一团一扔,一挖一团一扔,刚开始丸子蛋蛋儿沉底儿,一会儿被油烘得浮起来,颜色由灰白转为棕金,也捞出放入菜篮,也拈一个用齿尖慢慢咬将来吃,外焦脆内烫软。

所以煮炸年货的时候,是不肯好好吃饭的。这儿叼一块儿肉,那儿叼两块豆腐和丸子和蛋蛋儿,就饱了。不过眼见得肉也煮了,配菜也都煮好炸好,我爹把家里打水的铁桶洗干净,把肉汤一瓢一瓢舀进去,盖好,放在墙角,准备正月里熬白菜。

锅里肉汤还留着两瓢,我娘把白菜剥个光净,改刀切大块,稀哩哗啦往里扔。又把肉切大块,往里扔。把豆腐、丸子、蛋蛋儿、往里扔。已经泡软的粉条,往里扔。我继续仰着身子拉风箱,咕当拉当,咕当拉当。

一会儿工夫,原本堆得小山一样的菜塌了下去,热了,软了,熟了。一人拿一只大海碗,盛海海漫漫的一碗,用手掐俩点着花子的大白馒头,随便哪儿一蹲,呼噜呼噜吃起来。

这,就是年味儿。

如今这年味儿可怎么找呢,去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哪里盘那么大的灶,去哪儿找那种树根、树桩子劈就的干柴?就算找着了,谁家有斧子去劈它?就算有斧子,谁又会用呢?

可是女儿还是觉得有年味儿了,自开了锅,肉香溢开,就口水流成了河,围着锅台摇尾巴。好不容易等出了锅,先撕一块肉给她,她啊呜一口就吞了,大着舌头说“烫烫烫!”然后又无师自通地倒了半碗酱油醋,用热肉蘸着吃,我也尝了一块儿,味道真不坏。我又给她做了一道“菠菜凉拌馇子肉”,吃得香着呢,一边吃一边痛下决心,明天一定减肥,一定!

捞出一块肉,细切细剁,打算明天包韭黄肉馅的饺子。余下的肉块就在锅里卤着吧,急什么。

以前满心里都是读书读书,写作写作,如今在厨房里打着转地忙,也像模像样围着围裙,才觉得是真正地过生活。说句不怕俗的话: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实在过琴棋书画诗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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