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明子民悲凄的时代,明亡清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清顺治二年夏,江南小城嘉定笼罩于阴雨之中。清军的“剃发令”,使人们无法接受。自古以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之始也,不敢毁伤。十天之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分明是将百姓往死里逼。

于是,南明遗民十万余,喊响“反剃发起义”口号,推黄淳耀、候峒曾等复社成员为领袖,慷慨誓师。侯黄二先生毅然放弃隐居著述初衷,立“城在人在,城亡与亡”誓言,高举“嘉定恢剿义师”大旗,坚守嘉定城。

此前四月,扬洲城破,史可法及扬州军民数十万被屠。闰六月,清兵围嘉定。嘉定人顽强抵抗,誓不降敌。黄淳耀黄渊耀两兄弟平时文弱,城堞坍塌,实泥大袋重数百斤,用长木肩之,登城修讫,众皆惊讶。

候、黄二先生纪念碑(1).jpg因连日暴雨,城墙坍塌,加之日夜守城,极度疲乏,清军强攻,终于城破。清兵杀入城中,侯峒曾与二子沉叶池死难,于城南门坚守已30天的黄淳耀两兄弟,相拥大哭。而后双双骑马,至城西早年读书的西林庵准备自尽。平日素与淳耀交善的僧人性如劝他:“你虽为进士,但未服官,可不必死。”淳耀答:“城亡与亡,岂以出处二心?”遂洒血壁上,疾笔大书:“大明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进士黄淳耀自裁于西域僧舍。鸣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异日虏气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尚知予心。”书毕,整袍服,与弟弟相对缢死。其时,淳耀年四十岁,渊耀二十二岁。

清兵入城,三次屠戮,死者万计。十数日内,城无人语,野无炊烟,史称“嘉定三屠”。

两黄殉难后,百姓重葬俩人于其祖居地,嘉定方泰盐铁河畔鲍家宅南,墓门有楹联: 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又建黄公祠。内悬“双忠世家”大字匾,立神位、神像。拜谒者赞诗众多。

原西林庵旧址殉节处,因淳耀鲜血于壁上历久不褪,乾隆间詹事张鹏翀曾以“留碧”题之。而今嘉定区上海大学校园内,现存“陶庵留碧”四个大字,以及七绝诗一首:“长虹碧血气冲天,爱国英雄继万千。且喜纪元新世界,翻天覆地换人间。”为吴玉章老人所作。吴老曾这样评述:明末许多名士中,有黄淳耀这样的烈士,也有吴梅村那样的懦夫。一则与草木同腐,一则与日月争光!

清代学者钱大昕评价他的同乡黄淳耀曰:“儒者之勇,可师百世。”

是的,自古以来,勇字的光环,通常笼罩于武士身上。或挺枪跃马,驰骋疆场,或浴血城头,至死不退。而一介地道文人,却被学界冠以“勇”字,还格外加之“可师百世”四字,亘古少见。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书生,担得起如此称谓?

黄淳耀,字蕴生,嘉定人,因崇拜陶渊明,故有陶庵号。自幼聪颖,好学醇然。夜篝火读书,危坐默识。深疾科举文章浮靡淫丽,潜心经籍,重省察敦行,造诣益深,邑人誉为“人伦楷模,理学正宗”。尤不喜争逐声利,独甘淡漠,居常独坐一室,归研经籍,于学无所不窥。京师陷落,诸进士悉授官,淳耀独不赴选,节气凛然。

陆元辅曰:“先生以三事自誓,不妄取,不二色,不谈人过。”据说,黄陶庵曾受聘于虞山钱谦益,教授其子。一日程孟阳拿来一海棠小笺,乃钱谦益内人柳如是所作诗,请黄为之批点。淳耀见后,变色曰:“我作为府上教师,怎能够与主人内眷唱和?”据不受。在钱氏拂水山庄下榻,见所用衣被皆为锦绫,便不肯用,曰:“吾父母皆布被,吾何忍用此。”钱家无奈,换上布被。钱谦益尝谓:“嘉定多读书嗜古之士,而推挹陶庵先生不置口至。”

《黄陶庵先生全集》全六册书影(1).jpg黄陶庵精研经籍,造诣深粹,诗文旧然成家,间有感讽时政之作。生前尝对人说:“我生来为文,并没有所长,但是皆折衷大道,称心而立言,质之于古,验之于今,其不合于理者便少了。”终其一生,忠孝节义,冠于其身,文如其人,尽皆是也。以血涂壁,自缢殉国,其情壯矣!

陶庵读书,笔耕不辍,著作颇丰,为学,学而致用;为文,质朴淡雅。形成自身固有特色。史载,他“凡语言得失,念虑纯杂,无不备识,用自省改。”有得于心,是他受阳明心学影响,而对剽摹之风的亮剑。以清新雄健的诗文风格,洋溢着爱国激情,终于使他成为明末著名的文学家。

至今,他的文章,如《李龙眠画罗汉记》、《顽山赋》等脍炙人口之佳作,仍被人推崇,有的还入选学生课本。黄淳耀生性耿直,曾组织“直言社”。其《野人叹五首》,是为民请命的直言书;“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辛苦将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引索钱。”亦有:“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猥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直言朝政的昏庸,社会的乱象。

其诗文朴实浑厚,内外澄澈,本色自然。五味和合,温柔敦厚,上追六经之圣贤精神,下牵自然万物之本色,句句源于心声,不经意,而妙思溢发,得于天理人情之极致,文虽工,终不古。渊雅醇茂,耐人咀嚼回味。

于清新雅致之外,刻画细致,其文入木三分。《李龙眠画罗汉记》里,将画中十八罗汉渡江之形态,未渡、方渡、已渡者,若活化画里。“……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视长眉者。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老者努其喙,缬纹皆见。又一人已渡者,双足尚跣,出其履将纳之,而仰视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轩渠自得。”读毕,会令人哑言一笑,思之半日,堪为古记述文之范本。

淳耀诗中,有气壮如山者,诸若《读郑思肖心史 》。诗曰:

一夕厓山卷阵云,百年吴会泣斯文。

人间再见陶徵士,地上元无沧海君。

心入漏泉终化铁,气填沟壑亦成坟。

千秋万古灵均意,只有西川杜宇闻。 

又《和咏荆轲》:

秦强资盗马,楚霸用绝缨。取士以度外,能屈四海英。

忆昨燕市上,剑歌有雄声。狗屠与渐离,皆足托死生。

……千秋博浪椎,一击非凡情。

《黄陶庵先生全集》“和咏荆轲诗”(1).jpg清代学者纪晓岚评其诗“浑然天成,绝无懦响”。钱大昕曾赞:“公之文章,青天白日;公之心地,寒冰颢月。”

然其生前,并未成书,死后五年,其门人陆元辅访求搜罗,收其诗文百余篇,编成《陶庵集》,已不足原作十分之一。乾隆间,宝山学政陶澹泉广搜黄所遗诗文,补其未留,细加编次。附之黄渊耀之诗、明史儒林传、门人侯元泓书之行状、陶应鲲之陶庵记略、并陈梦兰、沈德潜、王鸣盛所写之序一并刻印。

二十年前的冬天,余有幸自安邱宋官疃王筠的后裔处,得宝山堂版刻之《黄陶庵先生全集》,一函6册,蓝套竹纸,软体写刻,字体清丽,墨香扑鼻,阅后心情为之一爽,甚喜之。有卷首(序、原序、史诗、行状、记略、校对姓名),文集七卷,补遗(书序、杂著十一篇、论表策七篇),语录(吾师录一卷、自监录四卷),诗集八卷,补遗十七首,伟恭诗五十二首。伟恭即黄淳耀之弟渊耀,其诗风格如淳耀,亦耐人寻味。

古来仁人,文章辞赋皆系于心底,发于笔端,敦品立志,以骨气为先,读文如读其人。黄淳耀兄弟不慕小利,不倾权势,发于至情,体于实践,身名并烈,矫然立于众人之表。可师百世,名不虚传。

笔至此处,不由耳畔如歌在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呜呼,文天祥狱中一一列举的,他所推崇的那些凛然之人,除却三国时巴郡太守严颜、唐之睢阳首领张巡为武将外,余者,无不是一介书生。在我看来,那些在民族危难一刻,在节义攸关之时,忘记自我,以一己之生命,荡正义之浩气,唤民众之觉醒,无论是否刀剑在手,皆为英杰。

因为他们的骨血里魂灵中,沁润着的,是要比生命更为宝贵的东西。道义信仰,万世永存。斯人已去,而他们留下来的,这些为数不多的文字,则永远常在,闪烁着光芒,与华夏历史上的文化炬火一起,照亮着人们行进的路途,启发着人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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