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顽韧生长的凡木小草可泣可歌 
打儿时起诵读最熟、记忆最牢的古诗文，当非“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莫属，倒不是单单因文意直白易解、读来朗朗上口，更在于自己亲身经历过刈割济炊、烧荒垦田等薅除杂草活计，眼见得其每每劫后复萌、频频原貌重现“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的乡陌绮景，便在心底里渐渐寖成一种莫名的亲近。后来在远足游方中观瞻名刹，常常发现古塔或寺庙殿舍檐脊等处攀附生长着树株，再当由一本诗集中读到如此具象的诗句：“许是鸟儿口中／偶尔失落的一粒籽核／不偏不倚／在砖与灰浆的夹缝里／萌发了永恒的灾难／……它摇曳的枝叶／是挣扎，还是舞蹈／是的，它活得多别扭／但绝不会死去／它在不断延伸的岁月里／把孤独者并不孤独的宣言／写在天空”（傅天琳：《七层塔顶的黄桷树》），心中柔软处被深深刺痛且留下一道经年不愈的伤口。自此，无论是邂逅白山黑水间的南方禾稻，还是逢遇海角天涯处的北国杉松，每当凝视诸如此类顽韧存活于环境条件极为困厄场景中的凡木小草，那些诗行就会泛上脑海，一腔悲悯之情连同一股讴歌冲动随即强烈生发。
一
那年春上，正值黄海之滨家乡的樱花雨缤纷飘落时节，被搬上荧屏的路遥作品《平凡的世界》感动得泪涕俱下不能自已，遂即决定驾车去陕北进谒作者故居，身临其境用心抚爱那片经年回荡着凄美信天游歌谣的古老黄土地。匆匆两日，出齐鲁、过燕赵、入三晋，一路春草勃发、春花竞放，当瞳子里叶绿花红的锦毯般植被覆盖的大地出现斑驳裸露之时，座驾已位于黄河岸畔一座以山丹丹为市花的古城——吕梁其内。山丹丹花是标志黄土高原的精灵，我的脚下已然便是庇佑华夏族人香火延续的这块亲亲故土。黄河于此为两省分界，对岸是陕西最北端的榆林，这座同样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建制的古老城池则以桃花为市花，乍听来颇感离奇，人们耳熟能详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与山西民歌《桃花红杏花白》，在此两城的市花选定上竞有乾坤挪移之趣。餐席间与当地人说起，回复亦是坦然十分：受同一条大河滋哺、同样的环境气候和耕作季节及生活习俗，甚至连说话口音和打诨的歇后语都一样，不分彼此哩。
榆林境内的石峁遗址正在考古发掘中。这里处于一片方圆目视所及了无村庄人迹、贫瘠荒芜的连绵山岭之上，管理人员得知我等远道而来，十分热情地破例引领进入现场观看。这处古文化遗址冠以“发现”一词似有不当，一则规模宏大且位置显著，中心区域的皇城台及内、外城占据了两座地势最高的山巅，布局铺陈面积超过425万平方米，远远就可看到其断壁残垣；二则建筑石料数量饶多，疑是天外飞来的数以百万计石块集中堆积在此黄土高坡，必然湮轶有一桩浩大的工程建设故事。这里的科考发掘至少已进行了数十年，但迄今未见只字古文出土、史籍亦无片语记载，足以溯得其建成年代应在甲骨文出现之前，据解说员介绍，经科学家们对这里发现的殉葬人骨进行碳14测定，该古城存续年代为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另有出土飞鹰造型特色陶器残片多为黑陶，与我的家乡龙山文化出土器物相近，更佐证距今已有40个世纪之遥，由此被誉为“中华文明的前夜”。站立于此高地环顾四野，丘陵起伏，村落依稀，大河河汊里细流如线，缺少水肥的自生杂草丛与浑黄的土地几成一色，支离破碎地遮盖在广袤的山川塬壑胴体上。寂寥惆怅间思绪飞扬，眼前憧憬出当年筑城的恢宏场面，漫山遍野多如蝼蚁的先民，由来自川流上游的运输舟楫上卸下石料，从河边一路负重步步登高驮至山顶，交与工匠们堆砌修造成具有哨位、马面、瓮城等完备防御功能的邑郭高耸城墙，昼夜不停、寒暑无休，以殊死劳作创建的功业，庇护得一方王吏黎民长久生息安宁。如今，工地上嘈杂的人声早已消逝远去，山路上重叠的脚印早已抹平无余，石墙上凝冷的斑斑汗渍血迹也早已干涸剥落，除了死寂的城堡废墟，还有惟余可辨的遗世生机么？俯瞰搜索中，不远处的禿岭黄沙之上，偌大一篷在春风暖阳里摇曳着粉红色小喇叭花的植株就这样被目光锁定。
这是田旋花，一种经严酷天择存活下来并适应了黄土高原环境的草质藤本植物。它柔韧的枝茎因根部分蘖丛生而聚力有加、因匐伏地面延展而不惧风摧；它瘦削紧致的叶子呈戟形或箭形，似是要表示其血脉祖谱至少可溯及较秦汉更早的冷兵器时代那般久远；它条条纤细的花梗擎起支支喇叭形花冠，花冠由中及边彰显着的五角星图案，似又是在宣示其生命机理自将能动地偕风流今朝与时俱进长盛不衰。古今多种文献众口一词，认定它喜欢在潮湿肥沃的黑色土壤上生长发育，因此多少年来，在悉力开垦耕种的田园里，农夫们一直视其为与黍粟瓜菜相争水肥的杂草而除之为快。或许还是那些吞食草籽的鸟儿所为，将它的活路置于了这贫瘠的黄土高坡之上，而它却以这没得选择的困苦命运，旷达地书写了“托根无处不延绵”的求生顽强。孔子曰：“故天生之物，必因其材而笃焉。”田旋花亦是如此。现代国人先是发现它的植株具有袪风止痒与消减牙痛及风湿性关节痛之功能，故将其归为中草药类，随后，在专家编纂出版的《中华本草》《中药大辞典》《中国沙漠地区药用植物》等专业工具书上均载入了它的名字，并辅有白描图鉴以供辨识，其与生俱来的药用价值方使其生存空间不再逼仄。
近些年来，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生态环境状况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焦点，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良好的生存家园计，国家在西北包括黄土高原等生态脆弱地区大力推行退耕还草政策，一众野草铺展植被涵养水土、美化环境改善生态天赋得以放任发挥，个中的田旋花以其宽泛适应性当仁不让：无论土地沃腴还是瘠薄；也无论气候酷热还是严寒；即使地面上裸露的整株被动物啃食、人工拔除、药物杀灭殆尽，由于其深扎地下数米的根系能够遁地横向穿行，仍可在钻出地表处重萌新芽、再馥花香，故而成为倍受瞩目的蔽固水土防止流失、涵养恢复植被覆盖、绿化美化生态环境的优选之物，万古高原上这繁星点点的寂寥花儿终于宛如星星之火盼得春风呼唤快快蔓延开来。“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秦观［宋］：《牵牛花》）撷来古人赞美牵牛花娇艳昵态佳句，量与俗称“野牵牛”的田旋花身姿却也恰如其分，如此这般张冠李戴，皆因自先秦的《诗经》至唐诗宋词元曲直到今日之《诗刊》，诵吟百花千卉的诗词歌赋浩若烟海，而及以这归属草类的田旋花辞令竟无一阕。呜呼！巍峨高耸的石峁古城被考古学界一度猜测为黄帝或夏朝的都城，前后共演延存续了三百余年，抑或因气候与环境灾难导致田园荒芜口粮入不敷出、亦或因内外战乱引发大规模杀戮摧毁暴举，一朝便遭废弃。而其貌不扬的弱小田旋花却闯过千难万险百折不挠地繁衍绵延，至今强健地笑傲在同此疆域的土地上，以灵动俏丽的色相为冰冷遗址曾经的辉煌恒持保有着一抹记忆的鲜亮。目睹此番情景不能不感慨：当人们怀着崇敬之心纵情溢美颂扬残垣断壁的古城胜迹时，这里的田旋花等生机勃勃的草根一族涅槃传奇故事，不是更加值得潜心沟沉和高亢咏歌吗？
石峁隶属的神木和路遥的故乡清涧两座县城同属陕北重镇榆林所辖，生于斯长于斯的他一定熟识田旋花。这块土地给予了路遥生命、也给予了他太多的苦难，既磨砺出他能够废寝忘食发愤修业的非凡意志、又浸成了他甘愿祭献一己普渡众生的负重灵魂。路遥如是说：广大农村面貌落后的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不能归罪于生活于其间的人们。难道他们不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生活的更好一些吗？命运如果把他们降生在城市而把现在的城里人安排到农村，事实又将会怎样？“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关切之情。我更多地关心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欢乐。”霍然悟及，他耗尽生命之灯完成的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一系列“恋土情结”之作，将农村和农民的生活境遇表现的真切深遂十分，不啻是以拟人化比兴手法讲述的田旋花故事，亦是植入中华乃至世界文学艺苑中不可或缺与不可替代、永不枯萎亦永不失色的一丛别样美丽的田旋花。
二
一首耳熟能详的《小草》歌曲，引领我来到了向往以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春风春风把我吹绿，阳光阳光把我照耀，河流山川哺育了我，大地母亲把我紧紧拥抱”“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此时已是仲夏季节，这里草稞密匝厚实堪比毡毯，席地坐卧闲聒好不惬意。
读小学时，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发生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蒙古族少女龙梅、玉荣在寒冬的暴风雪中为抢救集体财产的公社羊群而被严重冻伤截肢的事迹，深深镌刻在小小少年的自己单纯心扉之上。读中学时遭遇“文革”，受下乡上山风潮裹胁，辍学去到与乌盟邻近的巴彦淖尔盟参加屯垦戍边，方发现这里并非草原模样，而是自晋陕大批流民“走西口”的年代就被大片开垦为引黄河水浇地种庄稼的农区；我之神往的草原大美秀色地方，是在东部锡林郭勒盟那边的牧区（其时呼伦贝尔盟划归黑龙江省所辖，巴盟这边的蒙古族先人是清代初年受皇上敕命由呼盟迁徙而来）。虽是东“辕”西“辙”，几度春秋后，却也设身处地感受到了蒙古高原寥廓长天大地上，骏马、雄鹰及野花、小草一干生灵之多情殷殷。这里由灌溉渠网衍生的农田阡陌间，嵌有着曾因黄河泥沙淤积决口改道形成的乌梁素海和牧羊海两处湖泊及一条名叫乌加河的川流。海子清沏静谧，河水流速和缓，平澄似镜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清晰影像，湖畔河边旺盛生长着大片高过人头的茂密芦苇丛，坚毅地挽留着遭盐碱侵蚀退化成斑秃模样的昔日草场血脉不失。由于芦荻经济效用不甚宽泛，人们也就不怎么在意它，我们这群城里来的少男少女堪比小动物赖以大森林为安全栖息地般对其由衷喜爱，则是因为在那一望无际一览无余的土默川莽原上，惟有此道风樯是可遮掩超强体力劳动身心疲惫至极的游子们狂飙思乡泪、流露初开情窦隐私的好去处。数次躺在其内的倒伏草节上，我以累到几乎要散架的筋骨竭力嘶吼着《沙家浜》里那句高光戏文：“最后的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以汲取力道挣扎起身再行搏命；芦花摇曳时偶发荷尔蒙冲动，默念着诗经佳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佳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斟字酌句打成腹稿，写下了平生第一份寄往同窗发小女生的情书，那年我十八岁。
公元1972年5月5日，驻锡盟牧区的兵团5师43团2连营地及周边草原突发火情，知青们立即倾巢出动投入灭火战斗。在没有专用设备、专门技术和专业人员的情况下，没有人犹豫、更没有人退缩，我血气方刚的年青战友们，齐声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口号，挥舞着铁锹、扫帚等平日里的劳动工具，迎着火势争相冲上前去用力扑打。浓烟窒息，烈焰灼烧，他们前赴后继以奋力扑救的动作姿势，一个个倒在了滚烫的草原大地上。这次火灾，该连队人员共殉难69人，分别来自北京、天津、呼和浩特、唐山、赤峰、集宁、锡林浩特等城镇普通市民家庭，年龄最大的27岁，最小的16岁，其中20岁及以下51人。做为同时代、同命运、同龄且同为草根出身并加入同一集体（届时我在兵团2师14团机关工作）中人，我深切感知与完全体悟他们的情怀和举动，若自己遇到此类险情也定当不会落下。正如同样有着赴草原插队知青经历的京城作家老鬼（杨沫之子）在记述此次事件的文章中慨叹：“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灵犀相通，诚哉斯言，有生之年去草原凭吊英灵的缘念愈发梦萦魂牵。今朝倚偎在草原的怀抱，我不禁忆起几年前与各地知青伙伴相约重回第二故乡省亲时，在“万里黄河第一闸”三盛公水利枢纽附近的内蒙兵团博物馆里，看到过当年殒命草原年龄定格在20岁上下的姑娘小伙们的黑白照片，当我们与那一个个稚气尚未脱尽的面孔对视时，无人不痛惜啜泣。眼下的四野芳草萋萋、绿茵无垠，天空似宝石般湛蓝通透，羊群如云朵般洁白纯净，时隐时现的清沏溪流更像是缜密交织的脉络般浸润着大地的质体，阳光下舞动有彩蝴蝶的双双追逐，和风中飘散着野韭花的阵阵清香……整个呼伦贝尔草原面积近10万平方公里，个中著名的额尔古纳国家湿地公园以“亚洲最美湿地”蜚声以远；锡林郭勒草原更有18万平方公里，其间的锡林河流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为中外人士拍摄草原风光影视片热度不减的打卡地。如此人间天上大美梦幻之境，除了有赖于“马背上的民族”蒙古族和满、回、鄂伦春、鄂温克、汉等多民族兄弟姐妹世代呵护，还当有我数十万出塞支边知青伙伴的青春祭献、血汗滋养和魂灵护佑呀。
其实，草原风光不尽然是夏日的温存，也有严冬的肃杀。这里虽没有城里生活氛围的喧嚣局促，却也远不及城里生活条件的便利舒适。记得小学地理课本上择有国内几个典型性城市气候比较图示中，海拉尔市（现为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为冬、春、秋三季轮回而没有夏季、且冬季时长达半年之久。即这里的夏季凉爽堪比内地春末与初秋一样体感舒服，而这里的冬季连同深秋与早春则是一番滴水成冰的极寒景象，其时气温低至零下40度、落雪厚度超过40厘米已为寻常。就以刚刚过去的2021年为例，12月里，以“中国冷极”著称的根河市乌力库玛气温为零下46.9度；是年4月，内地已是春暖花开，海拉尔仍是大雪纷飞，积雪深达24厘米。年复一年经受濒于生存极限的天寒地冻暴虐挑战，加之一些年份里因天灾（长时间干旱导致新草根系发育不良、积水时日滞后造成冻土层过深伤及草根影响新芽萌发、鼠害猖獗、品种退化严重等）人祸（牲畜存栏数量与草场承载力失衡致放牧过度、刈割不当、病虫害防治措施不力等）造成的衰颓枯萎现象时有发生，好在其庞大群体基数的赓续勃发能够应付百般天磨戕害减损，从而成就了这地域辽阔的世界级大草原上一棵棵小草的旷世坚挺，继之为牛羊繁育和马儿撒欢备置了温馨宽敞的家园，为世代牧人赋能了豪放博大的胸襟和骁勇坚毅的性格及为他们的长调牧歌搭建了天籁音效的宏大舞台。
行文至此，想到这样一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语：“每天一杯奶，健康中国人。”当内蒙古草原以外地北天南的人们乐饮香甜的牛羊乳、狂啖美味的牛羊肉之时，大多会敬重这片地域上勤劳朴实的人民及驯化温顺的牲畜，而很少会念及默默无闻的牧草。试想，若是没有食物链底端的饲牧小草生长奉献，何以保有上端的牛羊存活、繁育与肥壮？又何以产出丰盛珍馐助力高端的人类体魄发育强健？由此，让我们真诚地识念一回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草原上这120余种卑微草稞的名字吧，它们是：羊草、冰草、碱草、针茅、冷蒿、野豌豆、草木樨、白花野韭菜、黄花苜蓿、红花蓟……还有史上也曾是水草肥美的乌拉特草原上越世卓立的蒹葭芦荻。
三
若是问卷旅游达人们置评何处秋色绚美之最？额济纳旗胡杨林当会得获众口交赞名列前茅。额济纳旗位于河西走廊北际、巴丹吉林沙漠西缘、戈壁滩腹地。由于这里动植物生存环境条件十分恶劣，加之自新中国刚满第九个生日起就被划做研发卫国大杀器的军事禁区，以致许多年来，此地12余万平方公里（含甘肃省酒泉市金塔县北部。1969年9月至1979年6月，额济纳旗由甘肃省所辖）地域上，居民不足三万人，远少于其间部队驻防人数。故直到二十世纪末还鲜为人知。世纪之交前后，国人衣食无忧的生活水平渐已普及，旅游热随之急速升温，额济纳旗地区的军事重地相应做了一定程度的开放调整，深藏闺中的39万亩胡杨林美景终得远足者一瞥惊鸿并迅即名扬四海。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当兵所在部队就驻扎在额济纳旗域内的胡杨林和红柳丛中，这是一片几乎终年无雨、荒漠化非常严重的国土，俗称戈壁滩。这里的整个生物圈生灵存续循环往复，唯有仰仗一条由祁连山雪峰融水形成的季节河维系，此河流在史籍记录中称为黑水河（现多称弱水河），它的下游至今遗存有近千年前建造的规模宏伟与功能完备的黑水城废墟、周边兀立有大片干枯的高大树干形成的“怪树林”，实证了此地曾是通往漠北之枢纽要塞与河水丰盈之森林绿洲的信史。后来随着气候变化降水减少，河水流量灌溉不足，植被渐行退化，距河流较远地域上的树木陆续枯死，惟余沿河床两旁数公里宽的一条林带得以幸存并原貌保留下来，又因为戈壁滩上风多且大、土壤渗水性强致使地下水位偏低，树木根系须扎得深及四米以下方能汲上水立得住，由此饬成了这西风古道上的胡杨树“生长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的诗意故事。
胡杨是杨树属的一个种，而杨树是林木旺族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品类，它对土壤与气候适应宽泛，因此易栽植、易成活、易成荫、易成林，成为整个黄河流域村庄绿化和国家三北地区防风林建设的主要选材。百姓喜爱它，还因遇有灾荒年，春夏季的杨树鲜叶经水浸泡去除苦味后可代食粮果腹充饥、折断的枝桠及秋冬季落叶可做烧火柴草煮饭取暖，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七八岁上的我对此有过终生难忘的切身体验。故此，在西北边陲弱水河畔的林子里刚跳下运送新兵的军车，瞅见那布满纵向裂纹的灰白色树干和近似苹果投影大小的浓绿色叶子，即刻便认出这是自幼熟识的大杨树，老兵们纠正说这叫胡杨，是驻地防区军旅生活的护佑金刚，一个年头下来，我深以为然。在地表温度高达60度的酷夏烈日下实训演练，胡杨的硕大树冠是呵护官兵小憩时防暑降温恢复体能的最佳凉篷；星期日去野外捡拾回来的胡杨和红柳枯枝，严冬里点燃烘热营房屋内的火墙，零下40度的子夜里值哨换岗回来，不大一会便通体暖和地进入酣睡梦乡。拍摄一幅英姿飒爽的戎装照片寄给远方家乡的父母及恋人，约定俗成的背景也是这挺拔高耸的胡杨树，那是戍边将士的使命象征与精神图腾啊：沙尘暴频仍的西北戈壁，有亘古坚守的天然胡杨林绿色屏障抵御它的肆虐；与其同处一境的这数百公里边防线上，更有步兵、炮兵、装甲兵、铁道兵、空军、第二炮兵（火箭军）等部队构筑的钢铁长城，护卫着代号“东风”的国之重器研发基地及河西走廊乃至整个大后方的安然无恙，这万千条身着绿色军装的铁血汉子，何尝不是万千棵坚刚的胡杨！
这片胡杨林后（南）方百余公里处，便是部队番号为“八一二零”的国家倾力创建的综合导弹试验靶场（东风基地），“二零”和“东风”分别是该基地编号和对外通讯联系的保密代称。一条地图上没有标示的铁路延伸以远，一端是这厢的绿园小城，另一端是距此近300公里的兰新线上邻近酒泉的清水小站，恰如两端取名关乎此间生命线的源流含义一样，此乃保障基地及阵容庞大的戈壁军旅战备物资、生活给养与兵员进出的唯一通道，每日晚间由清水站发出一趟夜行军列，需持有特许通行证件经查验方能乘坐进入。每一位进入此禁地者在大漠胡杨的冷峻与壮士热血的偾张交织氛围中，都会深感肩负重任份量千钧而严守郑重承诺：“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由此，这里的事业之紧要与神秘，连同这里的生活环境与工作条件之艰苦，除了无言的胡杨见证过将士们每天都要服用维他命防止流鼻血、每年都要送别倒下的战友去“幸福村”（烈士陵园）长眠，凡此种种，外面的人绝无知晓。那年开春，当兵满五载的我退役登上清绿线军列离去时，脑海里憧憬出即将身临内地家乡花红柳绿之境，视野内却见得一棵棵赤条条的胡杨树仍然在大漠朔风中直立岿然，顿时泪眼模糊。此后若干年里，虽没能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谈及这段从军经历细节，却每每路遇擎天柱般的大杨树便会情不自禁地驻足凝视发呆，每每接获戈壁行伍大营的报捷消息便要放量酣醺一回，即兴入合“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宋］：《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之化境。
北疆国境线外部威胁消除十数年后，额济纳旗及其周边偌大范围军事禁区逐步解禁开放，这里每年深秋只有短短20天的胡杨林染金瑰丽貌象一经示人，一下子就震撼与俘获了无数有着真情善感人们的心扉而纷至沓来。这里已发展成为中国卫星和运载火箭酒泉发射中心的东风航天城，几年前也正式报批经国家文旅局认定为“全国研学旅游示范基地”的4A级景区开始接待游客。我的一位未曾谋面的文友、自幼年起就随领命开伟业之先的军中父母来到这里安家生活的小妞，如今已是老迈羸弱、疾患缠身的老妪，终于可以以自己扎根戈壁滩度过青春芳华及而立、不惑、知天命与一甲子之年的毕生经历，将这里发生过的舍生忘死艰辛创业史实披露于世人，她抱病挥泪完成的非虚构文学巨著《大漠航天人》所展现的一副副血肉之躯家国情怀，足以感天动地，令人不忍卒读。而作品中的原型人物、东风基地功勋卓著的前辈们和英姿勃发的新生代，对赞誉自己的激越华章给予的评价，依旧展现了一脉相承低调谦逊的清品朴质：“因为亲身经历，所以她笔下的航天人特别真实自然，就像那生长在大漠深处的胡杨树，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都会发现它的美。”
2018年金秋时节，我们当年战友十数人相约，同赴离别40多年的额济纳旗边防老营区“归队”，仿佛远远招手迎候的，还是重帏在那座耸入云天的航天器发射架周边的那片傲然挺立在沙海之上的胡杨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唐］：《出塞二首》）老兵们发狂似地趟过河水扑将上去，与昔日边关老友流金冠盖下龟裂更深的躯干紧紧相拥；随行的家属们则是首次真真切切地近距离见识了鼎立乾坤间的胡杨树伟岸雄姿，不约而同地以庄重神态注目凝视后，脚步轻轻地靠近它拍下合影照片虔诚表达敬畏与爱慕之情。难抑激动的老伴说，在此地此树跟前，她深刻领悟了丈夫及战友们这帮普通老兵一路走来矢志不渝恒持“位卑未敢忘忧国”信念的源头所在，真正理解了“最可爱的人”都是历经炼狱淬鉴方涅槃圆成。此言不虚，本色凡常的胡杨树即是如此，当它用殊死的壮美扮靓寂寥的戈壁、温暖苍凉的大漠之时，寂寥苍凉的戈壁大漠便衬托成就了它旷世的绚烂雄刚。
四
隆冬季节，大半个中国气温降至冰点以下，百卉千树叶落茎枯，此时海南岛上仍是草木葱茏温煦如春，退休赋闲的我偕老伴跟风加入畏寒趋暖的南飞“候鸟”群体落脚这里，起始了环岛游计划中要识景点深度游的行程，首站目的地选在琼岛北岸的东寨港红树林。红树林是指生长在热带、亚热带海岸潮间带的木本植物群落，这些植物体中富含单宁酸，当其枝干树皮出现损伤时，渗出的单宁酸与空气中的氧分子接触发生化学反应，该部位就会呈现出丹红色，“红树”便因此得名。东寨港红树林连片面积为1771.08公顷，位居国内同类型植被覆盖范围之首；这里已发现确认的红树有19科36种，占全国红树品种总数97％。如今，人们已公认红树林具有抗风消浪、造陆护岸、净化水质、调节气候、繁荣生态等独特、重大与紧要作用，但其繁衍迭代与遭受损害修复能力较为薄弱。自1980年1月始，东寨港红树林被正式圈定为自然生态保护区和封闭管理的旅游景区，加大了政府投入和加强了科学管护，诞命数百年来天然自生自灭的红树家族终于得到了人为眷顾呵护，岂不幸甚！
据当地史料确切记载：明代中期以前，此地并无东寨港而实有一条水量丰盈的东寨河，河畔村庄较为集中的地方距离海边尚远，官衙及民居多被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树林之中。“万历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亥时大地震，公署民房崩倒殆尽，郡城中压死者几千。”“官房、民舍、祠堂、城廓、坊表等倒塌殆尽，田地陷没者不可胜记。”这场发生于1605年的琼北大地震，东寨河处于震中位置，毗邻两岸的72个村子相继深度塌陷，海岸线顺势沿河道凹进数十公里，桑田变沧海之说就此一语成谶。由于海水倒灌，新形成的岸滩土地迅速盐碱化，其上原先生长着的众多植株由于大量盐分由根系输入体内，随即陷入殊死熬煎之中。经过一番惨烈的唯变所适汰择，没能挺住闯过关来的庭院嘉树名木不在少数，却也有一些枯萎濒亡的野林枝干重又萌发出新芽，蜕变进化成体内能够携带适量盐碱存活的新树种。
有人臆断，这方红树或起源于由南洋暹罗国一带海上飘流过来的种苗落地生根，我实难信服。且不论两地相距数千里之遥、东寨港又位于琼岛上与南洋方向相背的北端岸线深处，洋流难以如此精准迂回投送，幼苗在海洋中长时间浸泡结果又会若何？至于红树中若干（并非全部）品种是种籽脱离母体前便已萌芽，正是该物种为规避幼芽对盐水耐受力弱而进化出的延迟襁褓良方，但即便如此就近落下，能够在潮汐风浪中及时抓住泥土成活的几率也极低，更印证了红树种苗远距、多时游弋海上寻地扎根只是一个‘幻’而不‘科’的杜撰故事。君不见稍加留心便会发现海南岛内陆各处，与羽状叶子的水椰、笔状果实的秋茄、橙红花簇的红榄李等一众红树模样相似的同纲同目同科同属林木比比皆是。还有人认定红树为喜盐植物，我更不敢苟同。据中外科研分析成果证实，此树之所以能在海洋潮间带生长，则是因为具有祛盐功能：一是泌盐（由叶片上的腺孔分泌出盐分结晶后掉落），如白骨壤、桐花树、老鼠簕等；二是拒盐（经根部木栓化的皮层从咸水中析出淡水吸收），如海桑、木榄、红海榄等。当红树叶子老化几近失去泌盐功能时，便会携带积聚的盐分脱落带走，根部亦会通过内层长出新皮替代失能老皮维持滤盐作用，从而达到吸收水分时减轻盐胁迫的效果。诚然，将已进化为红树的植株重置于完全不含盐碱的泥土中业已不能正常生长，但这显然不能构成其喜盐观点的充要论据。做为植物学外行，我本无心力参与专家学者们争鸣，只是凭一介写手实地采风生发的直觉笃信：这里的红树乃是劫后余生的变形金刚。
景区（保护区）大门右侧不远处的独幢小楼，是落成不久的红树林博物馆。馆内以图片、文字、当地鸟类和鱼类标本等翔实内容，较为详尽地介绍了这片红树林的前世今生及相关知识，为研学与观光游客提供了一处可先行做足功课的好学堂，再沿着匠心独具策划设计线路，由馆内一层厅堂展室敞开的后门进行实物观赏——踏着木栈道直接进入红树林其境之中。在伸手可触的近距离内，你能够得享到直立高耸的海莲参天树冠浓荫遮蔽纳凉的此番惬意，也能够感受到茂密葱笼的角果木灌木丛枝杈撩人的热络盛情；还有那些萼托肥厚、蕊丝精致、红黄白颜色鲜艳的小花朵如繁星点点缀于翠锦般的绿叶间，娇柔曼妙得令人顿生怜惜不舍离去；尤为称奇的是那些高高跃出地面状如放大版人参图样的蜘蛛根，除了具有支撑树干稳定的本能，竟然还增添了呼吸空气供给树木生长所需的特技。此间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凡是能够看到树干的植株，主干上半部分至树冠，枝繁叶茂十分光鲜养眼；而下半部分及裸露的树根，泛着盐花的表皮则嶙峋粗糙不堪入目。同一生命体上如此鲜明的反差，使人油然悟及人类社会生活的真谛，又何尝不是痛苦与欢乐、艰难与成就相伴共生、对立统一。由景区（保护区）大门进入左拐，也有一条木栈道通往水边的游船码头。登上装有遮阳篷的机动小船，沿着蜿蜒在红树林中风平浪静的水道靠边前行，自会乐得一种与乘游船穿行白洋淀芦苇荡、微山湖荷花池“舞台”相似又“剧目”不同的沉浸式体验。张目向树冠相接的林海眺望，千顷绿波中摇曳变幻着偌多洁白的罗帕，那是择此密野营巢孵化育雏的大白鹭过客们正在安然悠哉地栖息候偶；垂首向树根盘错的滩涂细看，呈蜂窝状的灰褐泥浆上动态闪烁着无数鲜红的星点，那是数以万计的土著小红蟹惯于忙碌不停地觅食玩耍。红树林以母亲般的襟怀与慈爱，庇护万千生灵共享舒适生息的祥和乐园。
一遍遍念叨红树林的名字，不由地激起我忆念重启，心头复又响起年少从军时爱唱的那首“传颂着多少红军故事”的歌曲《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就是党领导下的这支威名为琼崖纵队的红军队伍，于琼岛特殊地理环境造成的孤军奋战艰困险恶条件下，得到人民群众对子弟兵掩护支援，坚持武装斗争二十三年红旗不倒，个中有不少贫苦出身女子组成的“红色娘子军连”，用青春芳华和鲜血生命演绎的巾帼不让须眉英雄故事至今感人至深。还是这支以红军战士为中坚的传奇铁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解放海南渡海战役打响之前，及时派员冒死夜潜渡海送来战略战术决策所需重要情报，并在海南岛东西两侧国民党军防守薄弱的若干滩头，武装接应我军先头部队突击登陆成功，随即组织民众提供安全的驻扎营地和食宿、护理及休整保障。在总攻发起之前一个月内，我军秘密登岛与琼崖地方部队会合人数超过七千、岛上我方兵力总和已达数万人，为海南战役的全胜奠定了坚实基础和屯备了有力保证，这种如鱼入水、如鸟归林的兵民团结，毋庸置疑当是胜利之本。曾任红色娘子军所在的琼崖红军独立2师师长、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全面接手琼崖党组织和红色武装的一位实际领导人，便是出生在东寨港红树林后方20公里处的长泰村一个贫苦农民之家，他信念坚定、独挡一面、身经百战、大功在册，新中国成立后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授受军衔，仍忍辱负重、赤胆忠心，在奉调辗转多个岗位上兢兢业业“接地气”扎实工作，直到“文革”中再遭迫害离世。或是由于革命战争年代里他领导的党组织和部队相对独立及所处地域偏狭一隅，党史军史通读简本上鲜有记载。他离世十年后的1983年2月，中共中央发布文件郑重宣布为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1988年6月，他的骨灰安放仪式选在以他满腔热爱并毕生为之奋斗的“人民”取名的海南省海口市大英山麓公园中举行，时任中央军委主席的邓小平亲自为他的巨石雕像题书：冯白驹将军。由此，这块红色土地上的红树林故事，更多了一层质朴生动的“血染的风采”历史人文涵义。
东寨港红树林生成时长已达400年，而实行建立保护区管护措施仅仅才40年，但这是人们认识到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对生存发展攸关性的践行初始，有着将会影响深远的划时代与里程碑意义，且实践业已证明并将进一步证明此举的正确与必要。悬挂昭示于此处大门上的科技部、中宣部、教育部、中国科协审定的“全国青少年科技教育基地”授牌，彰显着这里的美誉荣耀殊荣与放眼长远的重任担当。旁边立有景区概貌介绍展板上赫然书有：“1950年以来，中国的红树林经历了3次较为严重的破坏，一是60年代初至70年代的围海造田运动；二是80年代以来的围塘养殖；三是90年代以来的城市化、港口码头建设和工业区开发。”这是曾亲手参与过片面追求发展视红树为柴林散木而毁林拓地，致使红树林面积在半个世纪中锐减过半的这方人，痛定思痛地断然揭开一道殷红的伤口，以为警示后人莫蹈前车覆辙之鉴，此种不文过饰非、知耻而后勇的作为令人肃然起敬。其实，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擘划推进，尊重科学、不急功近利与注重长远、保护山水田林湖草沙生态环境，决非必须取此舍彼不能共进。国家自2001年全面启动红树林保护修复工程以来，红树林减少頹势得以有效遏制，20年间生长面积已恢复增加超过30％。同时，以保护区兼作景区的运作方式加强日常管护，吸引国内外游客慕名争相前来观光休闲，带动了当地生态文明、社会面貌和民生改善同步显著提升，成为大自然慷慨反哺人类的“摇钱树”。
在赶往瞻仰冯白驹故居的路上，车载电视播放出“时代楷模”杜富国、黄文秀等年轻一代的先进事迹影像，尚未从红树林印象中完全走出的我，看到养育他（她）们的布衣父母和农村乡居，恰又瞥见车窗外疫情防控点上全神贯注的医护大白和快闪过的风驰电掣驱动物流的快递小哥，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以至泪目潸然。正是这一株株一棵棵籍籍无名的凡木小草，虽出身贫寒、地位卑微、酬劳低下，却志存高远、努力奋进、乐于奉献，竭尽绵薄之心力，隐忍而坚毅地充做传承中华文化的脊柱和支撑共和国大厦的栋梁。他们是合成与奏响时代华彩乐章的颗颗音符和一群最美歌者，当之无愧应当得到人们敬重、褒扬与倾情咏歌：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
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祖国的江河。
不需要你歌颂我，不渴望你报答我，
我把光辉融进祖国的星座。
（二零二三年一月于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