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四月是思念的季节，每当此时，我都更加怀念母亲。虽然她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但在我的心里她从来没有走远。
爱看书、爱学习，是母亲在我童年心灵种下的第一粒种子。她看书只能在我们都熟睡的夜晚，那时，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与她作伴。书是借的，每过一两个礼拜，我就帮她还，然后再借几本。还书要到东安市场最南边的一个旧书摊，从我们住的金鱼胡同的北门进去要走很远。市场很大，交织错落，我又很小，有时迷了路，只好又把书提回来。
母亲识字不多，但看的书都是厚厚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街道办识字班，这正好满足了她的愿望，于是积极报名参加学习。夜校在贤良寺的大殿里，每当她去上课，我们兄弟姐妹就趴在窗外看。室内灯火通明，她大声地跟着老师读书的声音现在还常常在我耳旁回响：“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编凉席的睡光床，当奶妈的卖儿郎……”《刘介梅忘本回头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她看我爱翻她的识字课本，学完就教我。
冬天，窗外北风呼啸，长长的冰凌挂在屋檐，此时我们最爱围在母亲身旁，尽享她带给我们的温暖。她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她用一支筷子和一把筷子教育我们，兄弟姐妹团结起来的力量。用“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鼓励我们自己长本领，自立自强。时至今日，我们兄弟姐妹关系和睦，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她用生动有趣的歌谣和谜语教我们识字：“一点一横长，梯子顶房梁，大口张着嘴，小口往里藏。”猜到“高”的人，便受到她的夸奖，这样我们就来了精神，小屋沉浸在欢乐之中。有一次，我看到一本厚厚的外文书，有几幅插图，一个胖胖的富家小生被蛇缠身，后来变成了骷髅，特别吓人。母亲告诉我，这就是吸烟的危害。就这样点点滴滴地灌输，如涓涓细流，浸入我们幼小的心田。儿童时期的家教，真的特别重要，其影响有多大难以估量，反正长大成人后，我和弟弟都不吸烟。在给书法系的学生讲课时，我还是经常把汉字的艺术特征，编成让他们感兴趣的顺口溜。由此我特别相信，“蒙以养正”，母亲是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导师。
母亲关心我们每一个人的工作和学习，无论谁取得好成绩，都会让她十分开心。刚当老师的时候，我总是备课到深夜，母亲轻轻地给我披上衣服便找点针线活儿一声不响地陪着我，第二天清晨，我散乱的书本被她码放得整整齐齐。
我们的学业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有机会上大学时，她已年近六旬。有一次，去北师大上课，她坚持要送我。汽车来了，她却抬不起腿，怎么也上不去车，最后只好放弃。车子开出很远，她还伫立在寒风中向我挥手。望着她那散乱的白发，霎那间我心中充满酸楚。那时，她刚刚从多年瘫痪的父亲身边解脱出来，谁也想不到在一片光明的门口，颈椎病的恶魔正在悄悄袭来，正一步步吞噬着她的行动自由。
母亲爱生活，也爱美。别看有六个儿女缠身，她的精气神非同一般。要是带我们去公园玩，她必定打扮一番。她个子不高，但身材极佳，旗袍穿在身上，立刻光彩照人，格外抢眼，透出一种高雅的韵致。她还特别会照相，不像那个时代人在镜头前常有的呆滞和木讷。照片洗出来无论是环境、光线、角度和她的眼神、动态表情都是那样生动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现在看来还是栩栩如生。王羲之说:“适我无非新”。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能给沉闷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每当过年，她就把我们组织起来，来个家俱搬家，重新安排，虽然只是位置变化，但小屋立刻焕发出新的风采。有一次我把落满灰尘、蔫头耷脑的绢花扔掉了，过了几天，忽然发现原来蓬头垢面的花又在墙角的梳妆台上光鲜亮丽地向我们绽开了笑脸，你不得不为她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叹服。
母亲是我们的保护伞，我们有了危难，她会第一个挺身而出；有了困难，她为我们排忧解难；有了矛盾，她从不偏袒或娇惯谁。困难时期，人饿得见什么都想啃一口。有一次，她得到一块硬糖，为了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吃一点，她一次次咬开，最后，都成了糖渣渣。父亲是个笃定“棒打儿出孝子”的人，我是长子，“领教”最多。每当我受了委屈，母亲就是我的保护神。有一年的“三八”节，我忽然腹痛难忍，她马上放下手中一大盆正洗的衣服，背起我就走，那时我的个子已经长得比她还高。
母亲是我艺术上的伯乐和知音。我从小爱画画，画不完不吃饭。每当完成一幅画，她一定是第一个欣赏者。她总是笑着说：“了不起，天才呀！”然后，便指出美中不足的地方。这是母亲给我的最特别的温暖，这种鼓励不仅使我在顽强的自学中一次次走进大学的校门，还真正的把儿时的兴趣变成了谋生的本领。美术、音乐、书法，我不停地学习，不断地进取，不仅在市区获得先进工作者的荣誉，还在北京老干部大学的教学中赢得优秀教师的称号并多次受到表彰，而且受聘于中央办公厅老干部局，在那里的讲台上传道授业，受到广泛的尊重和好评。
我们兄弟姐妹嗓子都不错。我儿子的嗓子也相当好，在中央电视台银河艺术团招生时，他从两千七百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名列前茅。那甜美嘹亮的童声，通过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回荡在神州大地，其根源就有我们母亲的遗传。不论是歌是戏，母亲唱什么都好听，行腔归韵，美不可言，何止绕梁三日，三年，至今想起她来，那美妙的声音还会回响在耳边。
母亲晚年，在颈椎病的折磨下，备受煎熬十分痛苦，蜷缩在床，连手脚都伸不直。但是，每当我去看她，拉起胡琴，她便唱起来，歌声使她暂时缓解了苦痛，又露出了久违的笑脸，那天籁般的声音和乐观的精神深深地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
母亲最令我钦佩的品格，是她的精明和极强的悟性。我家祖传中医骨科，解放前爷爷是京城名医，家里有很多名人送的匾额。母亲是近水楼台不得月，爷爷宁传女儿，不传儿媳。幸好赶上病人多忙不过来，她也得帮忙，凭着母亲聪颖的禀赋，在难得的给爷爷做助手的机会中，“偷”得一些绝活。我曾亲眼得见她的神奇妙手。一次我和儿子戏耍，突然他的一只胳膊不能动了，只要一碰就大哭不止，这可急坏了我，情急中，我忽然想起了母亲。
那天她刚下夜班，闻讯赶来后，对孩子说：“来，让奶奶看看。”说着一拉孩子手，一抻、一转，一收，三两下，好了。儿子破涕为笑。我们揪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母亲真了不起。
还有一次是妻子同事的女儿胳膊脱臼，哇哇大哭，只见母亲一边把一只苹果送到孩子的好手上，一边顺势托起了那只受伤的胳膊，我还没看清她的手法，孩子还没哭出来就复原了，真神了！
有一次母亲教给我下巴脱臼的复位方法，我当时还觉得可笑，谁的腮帮子会掉啊，没想到我竟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遇到了这种“万一”。一天，传来妻子的二姥姥病危的消息，当时妻子正在干校劳动，我便先去探视。我知道老人已多年瘫痪在床，但进了门，还是吓了一跳。只见老人的下颌被一块长巾兜住直系到头顶。家人告诉我，她的下巴已经掉了十几天，因为无法吃东西，人快不行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母亲教我的那一招。可是由于从来没有实践过，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同时也怕因为自己多事，好心办成坏事。但看着老人痛苦的表情和期盼的眼神，我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试一下。我把双手拇指慢慢伸进她的嘴里，一点点推进，生怕自己被咬着，我仔细回忆母亲教我的手法，一一照着去做。老人似乎懂得我的用意，配合得很好，忐忑茫然间，下颌竟奇迹般地复位了。我看见她的眼里淌出了泪水，老人能进食了。妻子回来，我便告诉了她这件露脸的事。
母亲看人一绝，可谓慧眼识珠。我的妻子就是她选定的。妻子不是那种能说会道又会来事的女人，但她却是把美丽贤惠和善良非常完美地融于一身的人。女人好不好对家业兴衰和家庭幸福的影响很大。我一生的福气，莫过于妻子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对婆婆的照料更让人感动，我多次看见她跪在床上为母亲按摩、接屎接尿。在母亲的眼里，她比我强百倍。年届七旬，她还忙碌在教学第一线，几十年深受学生和家长的爱戴。
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思想却不守旧，她喜欢创新，有胆有识。没有她的智慧，我们这个家庭在巨大的经济重压和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中，很难这么幸运地保全下来。她情商高，乐于助人，特别会团结人，在做街道工作时，邻里纠纷都爱找她评理，她会很巧妙地化解。无论什么人与她接触都会被她的亲和力和领导气质吸引，愿意为她服务。在我们这些儿女的身上，有她的遗传，也自觉地以她为榜样，但我始终觉得和她相差甚远。
母亲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但命运没有给予她在社会的大舞台上充分施展的机会。本来解放初期，她已经决定带着我随部队南下了，临出发时，还是犹豫了，舍不得丢下姐姐和妹妹，所以有志难酬，抱憾终生，以她的才智，倘若如愿，前途难量。当她含辛茹苦把六个儿女都拉扯大了，能自立了，她才有机会出去工作几年，梦想成真，那是她特别自由开心的日子，只可恨，病魔很快把她那美好的时光夺走，让她在病榻上痛苦辗转十多年，最后带着对人世间许多美好的憧憬、眷恋和无奈撒手人寰。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每一个有价值的生命的离去，都会给她的亲人留下无尽地心痛和悲哀。我向来不信神灵，但有些现象至今令我疑惑不解。我和弟弟送她走那天，电梯到了二层忽然停了，片刻，不降反升，如是几次，让人心惊，涕肆泪奔。母亲真的舍不得离开我们，舍不得离开这个曾给她带来那么多痛苦的人间。
“世上多少伤心事，唯有生离与死别。”年轻的时候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但灵车飞驶在通往八宝山的路上时，我才感到，那是一条世间最难走的路，痛断肝肠的路，心灵备受煎熬的路。我希望时间就此凝固，我希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无极之路。可是，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曾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紧紧抱在她那温暖的怀抱，用甘甜的乳汁一点点养大的人，已然是一撮寒土，我像她抱着我们那样，紧紧地捧着吻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一个附在盒上的小黑本里写着雨果的话：“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这样的安慰让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我知道，从此再见她只能是在梦里。
我们的母亲得以魂归故里，和父亲一起安息在一个山青水碧的小山上。这里青松翠柏，鸟语花香。我们献上她最喜爱的花，依依不舍地诀别，说不完的话全积压在心头。
从山上下来，来到母亲小时候玩耍的田野里。在这里她曾捉住过一只墨蝶，一直放在舅舅家玻璃罩里的牡丹花上，我特喜欢它，几十年来，每次去舅舅家都要去看它。母亲一生爱花，花圈是精心挑选的，星星之火瞬间就把所有的花变红，又渐渐地变黑，就像一朵朵墨牡丹，风把牡丹揉碎，扬起又撒下，纷纷扬扬如漫天黑雪。不久，它们又被旋起来渐渐地消失在远方。这时，我发现有一片黑花总也不愿离去，就像那只我喜欢的美丽的墨蝶围着我们翩翩起舞，还不住地向我点头，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哀，失声痛哭…….
后来再去舅舅家，那只墨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走的。
我们本是宇宙中的尘埃，感谢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美丽的星球暂住。时间直线前进，生命的方向一致。百年光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瞬间。我们都爱自己的母亲，不是因为她有多辉煌的历史，而是因为她像中国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虽然普通和平凡，却给后代留下了不平凡的“遗产”：真诚、守信、正直，善良、骨气、自信和坚强。在她长眠的地方，每一次深情诉说，我都会告诉她，我们怎样珍惜她所赐予的生命，怎样继承她留下的宝贵遗产。我想，这才是对她最好的祭奠和报答，才会让她心安。
我为自己的母亲骄傲和自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懂得了“母亲”这个字眼儿的神圣和伟大。
我最亲爱的母亲，您的恩情，山高水长。您在哪里？听得到我的呼唤吗？
春雨凄凄，思绪绵绵......
2023年清明节于北京为之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