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说姓罗,蚕眉,八字胡,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他长年累月穿着一套天蓝色的硬布衣裤,走到哪里,整天嘴里咬着一拃长的小烟袋。或许是常年弓腰干活的缘故,背有些驼,当面人们都叫他老罗头,可背地里叫他罗锅子,反正他也不忌讳,真的当面叫了他,也没啥,罗锅子正视自己,也没啥心里不平衡的。

       罗锅子的铁具质量好,坚固耐用,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找他做买卖。铁匠铺在西门外盐店后身的胡同里,虽有点偏僻,可酒好不怕巷子深,连镇外的人循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都能找到。

      早年间,百姓家使用的铁器,比如剪子、菜刀、铁锅,农耕用的铁犁、铁耙、铁锄等,都是铁匠铺手工打造。罗锅子的铁匠铺别的铁器不打,专门打造刀具,门口刀架上摆满菜刀、杀猪刀、剥皮刀、剔骨刀、劈柴刀等,闪着一片耀眼的寒光。给铁匠铺带来声望的还是罗锅子打造的刀具。

      罗锅子打就的各式刀具刀口极好,经久耐用,且磨得锃亮,省却了人们不少的麻烦。家境差的人家,一张破犁头,也能在他那里换得一把菜刀,外加一口镰刀。因此,铁匠铺虽不当街,生意倒也不错。镇上谁家的菜刀坏了,家里的主妇便会跟男人说,去铁匠那加半斤铁,打一打,磨一磨吧!

       据说,罗锅子曾用一把杀过人的佩刀打出两把菜刀,那刀饮过人血,有灵性,主人遇到血光之灾前,夜间会簌簌作响。

       罗锅子铁匠手艺很好,可为人确是老实巴交,再加上有残疾,快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那年,一个叫秀珍的女人,衣衫褴褛,带着个儿子宝生,流浪乞讨到铁匠铺门前。罗锅子心地善良,怜香惜玉,给她买来饭吃。后来,经棺材铺金大力撮合,两人结为夫妻。秀珍嫁给了铁匠,就在罗锅子这里拉起了风箱,虽然是一脸的黑灰,但眉宇间的忧伤渐渐散去,黯淡的眼睛也明亮起来,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

      宝生长大后,和继父一道站炉打铁,宝生开始身材单薄,几锤下去气喘如牛。闲暇时光,宝生常往刘瘸子的剃头铺跑。宝生羡慕刘瘸子的一身功夫,也喜欢练拳脚。尤其喜欢少林罗汉铁头功。棺材铺的金大力就跟刘瘸子说,这小子还行,就教他两手呗。在“叮叮当当”的锤打声中,他被锻打成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汉子,一口气能抡上百锤,脸不发红气不喘。

      罗锅子看看铁块烧红了,火候到了,磕掉烟锅里的灰,站到炉前,熟练地从火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到铁砧上,小锤轻敲上去,如蜻蜓点水,一边的宝生大锤就跟着他的节奏打下去,似巨雷轰顶。越打越快,越打越从容。柔软的铁像面团般变着形状,灼烫的火星在大锤落下的瞬间如烟花般迸散绽放。师傅俩配合默契,铁匠活做的井然有序。

      打刀用的是熟铁,中间夹一层钢,炉火把钢与铁糅合在一起。铁要绵能耐高温,钢要硬刀口才好,破铁烂钢打不出好刀。旧时铁匠铺用料是从民间收购来的废钢铁,用土炉熔化入模成坯。

      打了几十年铁、磨了几十年刀的罗铁匠却割破了手,铁匠铺附近的人们已经几日未听到那熟悉的“叮当”声了。秀珍证实,那天铁匠并没有喝醉酒。而是另有原因。

       原来,罗锅子经常提着杆秤,让宝生拉着双轮车,走街串巷收购废旧钢铁,或过秤论斤买,或拿旧新。

       那天,县警察队赵队长家出来个人,手拿一把无鞘佩刀,说是要换一把切菜刀。罗锅子接过那刀一看,佩刀有些年头了,依旧闪耀着慑人胆魄的寒光,刀面雕刻有精美的青龙出水图。罗锅子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发出悠长的嗡嗡声。罗锅子是个老实人,也胆小怕事,更不敢占人便宜,他满脸赔笑说,这是把好刀,当废钢铁给我,你太吃亏了。对方不耐烦地呵斥道,少说废话!拿起一把新菜刀,转身进了院子,“砰”地关上大门。罗锅子满脸困惑,这是怎么啦?

        原来,城东二十里有个大户张家,满族人,祖上是位将军,随多尔衮入关,用这把刀杀人无数。去年冬天,张家与邻居发生纠纷,对方也是有钱有势人家,双方互不相让。一次争吵中,张家大少爷拿出这把佩刀,本是想吓唬对方,被几个汉子围殴中,他一时性起砍向对方,竟劈下对方一个膀子!事后在场的人说,他用劲不大,顶多砍出道血口子,不想闹出了命案。

       案子审结,这把佩刀作为凶器被没收。警察局的赵队长觉得这是个稀奇物件,拿在手里不肯放下,就产生了窃为己有的私心。自从这把佩刀进了门,赵家就再没有安生的日子,先是大女儿与自己的男人生气上吊,接着家里又莫名其妙地失了一场大火,再后来赵队长被一头叫驴把膝盖骨给踢断了。

      赵家请来能断人生死的金先生。金先生站在院子四角,侧耳细听,身子微微一怔,说,宅子里有股血腥之气!他四处寻找,最后在书房里看到了那把佩刀,惊诧地说,这把刀带有凶煞之气,可不敢再留在家中了!

      赵家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几次出事前,夜间总是听见佩刀簌簌作响。赵夫人脸色大变,吩咐把佩刀扔出去,正巧听见街上罗锅子的吆喝声,就让人拿去换把菜刀。

      在罗锅子眼里,只有好钢好铁。他把佩刀熔化了,打出两把菜刀,摆上刀架,价钱自然比普通菜刀高出许多。据铁匠说,这把菜刀是纯钢打就,寒气逼人,切得断铁丝,如此好刀,定要卖出十把菜刀的价钱!可惜没人识货。也有人驻足观看,拿起来上手掂掂,却摇头叹息说,刀是好刀,就是分量太重,买回去自家媳妇使唤不了。

       最先买走这把刀的是西关马家老太爷。马家是大户,来往应酬多,厨下自然要备几把好刀,倒不在乎钱多钱少。时间不长却赶来退货,说是伤了好几个人的手。城南塘坊卖麻糖的王三也曾买了去,只花了平常菜刀的价,却也伤了右手——王三是左撇子。

       东关杀猪的王屠是个不信邪的人,一日酒后,在众人的怂恿下,将刀买了回去,用来劈排骨。说他砍骨头费刀,平常半月就使坏一把。他媳妇撇嘴说他笨,他瞪大眼睛骂刀是破铁皮做的,不经使!可这回没多久也由王屠的媳妇送回了铁匠铺,说刀是好刀,只是重了些,不太称手。但据去王屠肉案前买肉的人说,有好几日,王屠的手指头上都是缠着膏布的。当王屠得知这刀是用凶器打造的时,他瞅见两把刀就心惊肉跳。于是,这刀便又回到了铁匠铺。没办法,罗锅子只好降价,价钱比普通菜刀还便宜,可人们知道了这道的厉害,就是贱卖也没有人进来探问。

       两把刀恶名传开,流言像长了翅膀。有人说,正午日头底下,那两把菜刀刃上隐隐透着血光;有人说,阴天下雨,刀面还渗出小血珠来哪……

       两把菜刀白送也没人敢要,孤零零地摆在铁匠铺的刀架上。刀架前的香案上,是一个铜制带着耳把的小香炉,香炉上的几根香已燃灭成香柄。

       那年,日本人打进了山海关,蓟州沦陷,城头上挂起了日本人的膏药旗。老百姓在街里见了日本兵都要行礼、站住,等日本人过去,稍有不慎即遭拳打脚踢。

       县城高等小学有位秦老师,富家子弟,读过书,知识渊博,能吟诗作画,是个英俊潇洒的书生。秦老师家住西南隅,是长城守军的子孙,祖辈在明朝隆庆年间随戚继光的军队迁居到这里。秦老师的妻子是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她被日本人掠到军营,三天后,尸体扔出来,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被祸害得已没有了人形。全身赤裸,体无完肤,一只眼睛被打瞎,双腿被狼狗撕咬的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秦老师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脱去长衫,腰间别上手枪,化名杨二,带着几十号人到城东北的黄花山打游击去了。一帮人等驻扎在山上的铁瓦寺,在不太长的时间内,部队便扩充到了三百多人。杨二自称司令。

      日本人为了不让百姓接触抗日的队伍,把人圈养起来,方便他们的监管。冻死、饿死、病死的人很多。杨司令得知鬼子下去清乡,城里驻守空虚,决定打鬼子一家伙。守城的鬼子有三百多人,有枪有炮。他见兵力悬殊,就招兵买马,一呼百应,连杀猪的、烧窑的、周边种地的农民也报名参加。

      杨司令苦于枪械匮乏,便下山秘见罗锅子,要他打造冷兵器,罗锅子爽快答应。杨司令依旧举止斯文,慢声细气说:罗掌柜,你靠打铁挣钱,可这批活你得拿钱倒贴,被日本人发现还要掉脑袋。你可要想清楚,我不勉强你!

       让人想不到的是,平日蔫头巴脑的罗锅子变成了怒目圆睁的血性汉子,他咬牙切齿道:杨司令,国难当头,买卖人也不能钻到钱眼里。东洋人跨洋过海,欺负到咱家门口,别说出钱出力,我这一腔子血也能豁出去!秀珍深明大义,拿出为宝生盖房娶媳妇的积蓄,购置大批制作刀具的原料。

      铁匠铺日夜开炉,秀珍风箱拉得呼呼生风,罗锅子和宝生的锤打声铿锵不止。罗锅子见打造大量长矛、匕首和大刀无法掩人耳目,预感到会出事,每天夜深人静,他让宝生把打造好的兵器运到附近树林里藏匿。风声愈来愈紧,罗锅子把两把菜刀放在床头。据坊间传说,出事那阵子,两把菜刀簌簌作响。

       数日后,杨司令率五百多乡民,趁大佛寺庙会混进了城里。罗锅子两眼冒火,挥舞着两把嗜血的菜刀随人流冲进城去,一道寒光闪过,一颗戴钢盔的脑袋便落了地,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的鬼子鬼哭狼嚎。队伍顺着西门南马道胡同往南,径直向日本守备队涌了过去,站岗的鬼子以为是到白塔寺进香的人,毫无防备。走到胡同尽头向东拐,近到守备队门前时,罗锅子突然将身子转向了守备队的大门,淡笑着问那哨兵:里边有茅房吗?就在鬼子愣怔的瞬间,手起刀落,鬼子哨兵的人头落地。人们潮水般冲进了门去。双方距离太近,不好开枪。憋着杀气的人们狂吼着向前冲去。

      杨司令看到城头插着的一面膏药旗,大吼一声,冲啊!跟我去把墙上的鬼子旗拔掉!城墙上的鬼子发现情况不对,开枪还击,炮楼里的鬼子也开火了。人们不管不顾,依旧猛虎般地冲向城墙,对着冲出来的鬼子射击、砍杀。

      罗锅子冲在了最前面,他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大叫着,拔掉它!拔掉它!手里的菜刀看一个鬼子砍一个鬼子,他要亲自拔下那旗子,眼看就可以伸手抓住那旗子了。忽然,一排子弹飞来,他身子一晃,一个趔趄就要跌倒,但手扶住墙垛又站直了身子,他怒目横眉手持两把菜刀,依旧挺立不倒。

     这次攻城最终还是失败了。日本兵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几挺歪把子机枪怒吼起来,手执大刀长矛的乡民成片倒下。

       杨司令和一部分人且战且退,跳城墙逃出,也无一幸免。杨司令被日军包围在城外小渔山下一个砖瓦窑里,身中数弹,他不愿被活捉,枪口转向自己脑门自戕殉国。

       菜刀的最后主人是住在王家菜园的白四。当然,这把刀的新主人白四自然也是从未被伤到过的。有人猜测,这刀嗜血,罗锅子用这刀砍杀日本鬼子。这刀就是为杀鬼子而生的。不知人们的猜测是否真实。反正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听人说起凶刀伤人的事情。

       最后补说一句。白四,一个神枪手,一个老光棍。年轻时打鬼子,被树杈给夺去了一只胳臂,蓟州人都戏称他为“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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