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祖父祖母去世之后,多少年了,我都不愿意靠近你。就算是每年的清明回家祭拜,也不愿意踏进你家院子一步。

  一直到三年之前的那个初春。突然觉得,过了那么多年,该去看看你了,不管有过多少恨,你毕竟是我的二叔。我们姓一样的姓,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

  那个初春,草还未绿,花还未开,天气还是那么冷,我从城市走向村庄。下了火车,坐上汽车,所有的风景都被抛在身后,可那些带着疼痛的记忆却如潮水般一波波地涌上心头。差不多有十八年没有见你了吧!十八年光阴如水,将堆积在我心头的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还在的牵念。

  村口,原来的石子路被平整的水泥路所代替,两边种植着成排成排的香樟树,一抹残阳缓缓地落在树的梢头,一片片枯叶飘落到地上,呈现出无数种苍远的意味。

  推开老屋虚掩的门,看到的竟是另一番景象,闻到的也不是家的气息。一个长得粗壮的男人用并不友善的眼神看着我,问:喂,你找谁?也不喊一声,这就进来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说出你的名字,却被人家告知,你一年前就搬到村西去了。现在的屋子是他们的家。我只能转身离开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老屋,去村西找你。

  我看见你时,你坐在一棵与你同样苍老的大树下,嘴里叼着烟袋,烟雾散开来,一圈一圈的,绕在你的身边。

  在你身后,是一间小小的茅舍。难道那是你的栖身之处吗?我心里满是疑惑。放眼望去,茅舍周围,是荒芜了的自留地,上面长满了野草。泥土干得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口子,结成了疤,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血痕被生生地裹在里面。除了茅舍顶上那一根还泛着绿的藤条,这四周再也寻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于是,满眼的凄凉开始在我的视线里散开来。

  二叔,这两个字,喊出来时,是那么的艰难。

  二叔……我又喊。

  你是老大家的妮子?你的声音颤抖着。隔着十八年的光阴,你居然已经叫不出我的名字。你只能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妮子”。

  二叔,是我!我是妮子!

  二叔,你怎么住在这里?

  我……你被我这么一问,低下了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再也不敢抬起头看我。

  过了好久,你才嘟囔着问:离清明还早啊,你怎么回来了?

  二叔,我回来看看你和二婶。我拿出礼物,放在一边。我给二婶买了几身衣服,还挺漂亮,你看看!

  唉!你长长地叹了口气,使劲地抽着烟。

  你婶子三年前就没了!没福气穿了!过了好久,你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不愿意原谅叔,原谅你婶子,所以,我愣是不让云生告诉你。你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双肩不停地抖动,烟袋掉在了地上,你用手去揉眼睛,我赶紧找出纸巾递给你。你的心中积攒了很多悲苦的回忆,那些疼痛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你笼罩。

  为啥呢?二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怎么会不原谅你们?

  二叔,我婶子是怎么没的?

  这些年,我们家里的那些地陆陆续续地被政府给征了,给的一笔钱,有一些你婶子用了,还有些被……被我赌掉了。我和你婶子都没有活干,就是靠着这些钱过日子。你婶子她老娘那年生了一场恶病,急需用钱看病,她偷偷地将你阿娘留下的老屋低价卖了出去。那天晚上,你婶子发烧,烧得厉害,谁知,第二天早上你婶子就不见了,等到中午找到时,她已经淹死在村前的那口井里了。

  怎么淹死的?我问。

  她自己跳下去的,可能是烧糊涂了,也可能是你阿爷阿娘把她的魂给召去了。

  妮子,你婶子把咱家的祖屋卖了,你恨二叔吧!妮子,二叔也是没法子啊,你二叔就是个混球!你二叔不是个东西啊!

  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爸,对不起你啊!

  你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佝偻的身子不停地抽动着。

看着你,我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二

    我无法回避自己心中的恨。

    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里,我从不否认自己的恨。那些恨,覆盖了亲情,阻断了亲戚之间该有的往来。堂弟结婚了,我没有去;你的孙子出生了我也没有回去;更不用说过年过节时了。堂哥云生只要在在电话里一提到你们家的事,都会被我生生地打断或者将话题转移。

  二叔,其实,我不是个硬心肠的人,可在那些年里,我实在没有办法原谅你们对祖父祖母所做的一切。祖父那年病重时,你在场子里赌钱,二婶混在麻将桌上,你们把奄奄一息的祖父丢在家里,根本就不顾他的死活。当我们赶到家里时,我可怜的祖父已经断了气。

  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你喝醉酒发酒疯,拿起柴刀将祖父种下的结香树砍掉。那天下着很大的雨,病着的祖母冲进雨中,用自己枯瘦如柴的身子护住了那些树。最后那些树死了,祖母也死了,我一直认定,祖母就是被你气死的。再后来,你和二婶私吞了老屋,全然不顾及我们和三叔一家人的感受。

  想起那些事,我的内心无法做到平静如水。这两位老人是我生命的源头,他们原本可以在老屋里安度晚年,就是因为你们的贪心不足、不尊不孝而过早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些悲凉的事,固执地要留在我的记忆中,怎么也赶不走。

  祖父祖母没了。老屋也没了。我们的那座小山村也在渐渐地衰败。村庄里的乡亲,凡是年富力强的都去了附近的几个大城市打工。这几年,村庄表面上看似一天天地繁华了,其实,村庄的内核早就被掏空。你看,村庄里除了那几只狗,还有那几棵树,常能见到的就是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们那苍老的面容。他们像一片片飘零的枯叶,坐在黄昏暗淡的微光下,一遍遍地怀想着曾经绿意盎然的村庄。

  二叔,我还记得那时的村庄,记得我们的绿房子,记得祖父种下的那些树,养过的那些花,种过的新鲜美味的瓜果,还有绿房子前的长满芦草的河塘,记得无数个晴朗的日子里,那些在土地上干着农活的年轻人,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那些在学校里朗读课文的孩子们……

  二叔,那时的村庄多好啊!这些记忆有多美,为何大凡美的事物,他们的生命都是那么的短暂。如今,他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村庄,都像祖父祖母一样成了我们梦境里的人物。

  日月流转,岁月更迭,如今,年轻的人在都市忙着生,年老的人在村庄里等着死。多少年后,等他们回到村庄,时间之水已然无情地漂白了他们生命的年轮。更令人悲痛的是,这个村庄里,有多少父母子女,就这样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一直到阴阳两隔,最终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悔恨。

    二叔,你老了,怎能一个人住在这间破旧的茅舍里。这样的屋子随时会在一场风雨里倒塌,可我和云霞劝了你多少回,还是那么倔强,不愿意与自己的孩子孙子住在一起。你说,你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气息。这间屋子,是你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皈依。

 

                               三

  二叔,你还记得三叔吗?他在遥远的北方,也有十八年没回来了吧。在安葬祖母时,我记得他跟你说过的那句话:这辈子,与你们再无相见之日。我在与三叔通电话说到你时,他也会和我一样选择回避。二叔啊,我相信三叔也不是那种狠心的人,只是有时,我们真的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亲人之间,如何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何况你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手足。

  当我步入中年之后,才渐渐地晓得,那些固执地存活在我们记忆中的恨是需要用时间去化解的。二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年离开村庄时,我去了二婶的墓地祭拜了,还去村前的那口老井边走了走。

  我记得那天早晨,空气也是湿漉漉的,透着无法言说的薄凉。远山近树,全被一层雾岚罩住。我在井边走过,唯有长叹。

  那口老井,据说在二婶出事之后,就被封了。这口井,吞噬了二婶的生命,但也可以清洗二婶的灵魂。我不知道这口井在村里有多少年了,但井里的水,曾经滋养了这个村庄。这口井还照映过我的少年,还记得那时,祖父祖母断然不许我和云生、云霞去那里玩的,只要一看到我们在井的四周玩耍,祖母就会派你来抓我们回去,因为那口井很深,一掉入就会丧命。

  记得,我第一次回到村庄时,就缠着云生带着我去老井那里玩。我们趴在井沿上,朝井里丢石子。石头落水的咚咚声,曾激起我们心中的层层涟漪。我们还朝井下叫喊,你一句,他一句,回音悠长。我们青春的笑脸,曾倒映在水面上。看到你来抓我们,我和云生还向你扮着鬼脸,你一个劲地朝我们喊着:云生,云霞,妮子,回家了!再不回去,你阿娘要生气了!二叔,你还记得这些往事吗?那时的日子多么的快乐!你是我们的二叔,我们是你的云生和妮子。

  如今,二婶在那口井里长眠,这口井再也不是我们年少时向往的那口井了,反而多了很多惧怕。二叔,你看,村庄老了,那口井也老了,它沉沉地睡去,和二婶一样,沉睡在井底。而盖在井口上的那个盖子和水泥,盖住了井下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也盖住了属于这个村庄的无尽的悲伤。

  风从四面八方换着角度吹来,雨随着风拍打着村子,一吹就是十几年。我们的村庄在风雨的吹打下,留下了苍老的痕迹。二叔,你可晓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悲伤真的是无处可逃。这些年里,我不在村庄里,可我们之间的亲情却在漫天的尘埃下,等待着一个个平静祥和的日子光临。

  如今,祖父祖母、大伯、父亲、二婶都不在了,可我们还要继续活着。如今的我,再也不敢去井边,只能远远地走过。二叔,你要记得,每年的二婶的忌日或者清明,让云霞带着孩子去井边烧一沓纸,上一炷香,告诉井里的二婶,我们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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